第224章

錢淑蘭走在前頭,盧民生推着豬糞跟在後頭。

原先錢淑蘭擔心他跟不上,走得很慢,可誰成想,他急於見女兒,速度那叫一個快。

錢淑蘭只能加快腳步。

等到了養雞廠,錢淑蘭朝着三個正在學着養蚯蚓的人喊了一聲,“盧成琳,過來幫忙卸下豬糞!”

她的語氣着實說不上好,把衆人嚇了一大跳。

盧成琳下意識地就站起身,一轉身就看到她父親。

頓時如遭雷擊,半響也沒動一下。

盧民生激動的兩手直哆嗦。但現在這時候人多眼雜的,只能按捺心中的雀躍。

錢淑蘭瞅了兩人一眼,指着東邊搭的一排泥草房,“你們去幫着把這車豬糞倒到後頭。”

那邊是專門用來養蚯蚓的地方。因爲蚯蚓喜陰,所以就專門搭建了泥草房子。

盧成琳立刻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微微低下頭,抹了把眼裡的淚,重重點了下頭。

錢淑蘭見有人勾頭往這邊看,忙拍着巴掌,把人聚集過來。

“大家過來,我要開會!”

所有人,無論是養雞的,還是喂蚯蚓的,亦或是掃雞屎的,全都圍了過來。

除去河渠那邊有六十二個人,這邊加起來已經有三百多人了。

站在院子裡,錢淑蘭拿起會計本說起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無非就是老手帶新手。老手除了要養一百隻老雞,還要再養五十隻小雞。

而新手就是負責一百隻小雞就好。

因爲越來越多的人下放,以及接下來會有許多知青下鄉,所以錢淑蘭決定擴大養雞廠的規模。

除了要喂兩萬五千只老雞,還要再養三萬只小雞。

原先她只想再養一萬五千只小雞的,可大傢伙投票的時候,一個勁兒地要求多養。

這也不怪大家,主要是王家村生產大隊人口太多了,以前一千口人,現在是一千兩百口人。

分到手的錢真的不多。

現在嫁娶已經水漲船高,之前二三十的彩禮已經是非常高了,現在沒有五十都不嫁。

雖然王家村活下來的人很多,可他們的地沒有增多啊。

不像別的生產隊,因爲各種原因,減少了一些人口,可他們的地沒變,這就導致他們的收入反而比以前多了。再加上人家也養了雞,今年的工分值估計和王家村差不了多少了。

王家村要是再不積極進取,遲早就會被摘了第一生產隊的帽子。

王守泉去上面開會,周社長就強烈要求他們一定要搞好養雞廠和養豬場,可別落後。

周社長對他們生產隊已經是非常不錯了,因爲他們生產隊帶動其他生產隊一起養雞。

他對王守泉和錢明華倒是沒有以前那麼針對。

只是被他時刻關懷着,王守泉真的覺得壓力很大。

回來一開會之後,就直接拍板要再養小雞。

那個慷慨激揚的演說詞,把大傢伙全都說心動了。

好好養雞,以後天天吃雞蛋,多多分錢,以後說不定家家戶戶都能有自行車,都能蓋上紅磚瓦房。

美好的憧憬鼓舞了大家的士氣。於是投票的時候,一個勁兒地要求多養。

可錢淑蘭卻覺得這些人有點脫離實際環境了。

養蚯蚓需要的東西大概是牛糞、馬糞、豬糞、人糞、黃豆杆子絞碎、麥稈絞碎、稻杆絞碎、雞糞、麥麩、稻糠、腐爛的瓜果、菜葉等。

別的還好說,其中稻杆和稻糠這玩意全是錢淑蘭弄來的。

剩下的牛糞、馬糞和人糞都是有限的,根本就養不了更多的蚯蚓,所以口號喊得再響亮也得根據實際情況來。

三萬只小雞是錢淑蘭定下來的數目。

再多的,估計就得用糧食了,那成本就高了。

大家都搖頭不同意,養蚯蚓用的幾乎不怎麼花錢,成本非常低。

養完蚯蚓,這些糞依舊可以用在莊稼上,效果更好不說,還節省了尿素的錢。

可直接用糧食餵雞,大家就肉疼了。

紛紛說三萬就好,於是這數目就拍板了。

這次重新招了兩百個新手,鄧雲萍就被選上了。

錢淑蘭給這些新人講規矩,每天負責的內容,以及獎懲機制。

幹得好的有獎勵,這也是爲了激勵大家。

“以前咱們每次只評選十個人,這次因爲人數增多了,我也加大力度,老手的就選十個。新人也選十個。這二十個養雞能手可以得到二十個雞蛋,大家好好努力!”

大家紛紛交頭接耳,養雞真的好啊,不僅每天能得到十個工分,而且幹得好,還有獎勵。

最主要的是這活不累啊。只要燒開水給雞喝,然後用蚯蚓喂就行。

然後就是等雞大了,每天撿雞蛋。

錢淑蘭正在開會的時候,盧家父女躲在泥草房裡。

盧成琳看到父親,激動地一個勁兒地痛哭,因爲擔心被那邊的人聽到,她一隻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盧民生拍了拍她的背,眼裡同樣閃着淚花,聲音哽咽,“好孩子!爹真得很想你!你還好嗎?”

要說盧民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小女兒了,他兒子性格沉穩又有韌勁兒,是個能驅能伸的。

可這個小女兒不一樣,像他!眼裡揉不進沙子,性子也剛烈的很,偏偏從來沒受過委屈,二十三四的人還很天真。

他被打倒,又火速被下放,甚至連跟小女兒叮囑一句都沒來得及。

他的女兒他知道,聽話又孝順,一定不肯跟他斷絕關係。說不定還會四處給他求情。

他最擔心的就是連累自己的女兒,後來他輾轉得知女兒的消息,聽說她被關進解放農場,心疼得不得了。

他不是沒在勞改農場待過,那個地方真不是人能待的,尤其是女性。

那裡並不全是像他這樣蒙冤入獄的,那裡更多的罪犯集中營。

他女兒嬌嬌小小的人到了那種狼窩裡該怎麼活?他無時無刻不煎熬着,前段時間根本睡不着。

盧成琳看着親爹擔憂的眼神,忙安撫他,“爹,我沒事!”

盧民生瞪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嚴厲,“還沒事!你沒事你會跑到這裡?”聲音有着責怪更多的卻是心疼。

盧成琳低下了頭,眼淚流個不停,她用手背去擦,卻怎麼都擦不完。

見她這個樣子,盧民生也不好再批評她了,嘆了口氣問,“你怎麼會到這裡了呢?”

盧成琳抹了把臉上的淚,強笑着說:“我想救您!去求那些叔叔伯伯,可他們都不肯理我!那些人也就罷了,張長明不僅不幫我,還跟我吵架,他娘更是攛掇他跟我離了婚。他爲了跟我撇清關係,先提出了離婚。不僅如此,他還說我思想有問題,妄圖替壞份子翻案!”

張長明是盧成琳的丈夫,是盧民生的得意弟子。雖然出身貧寒,可是學習非常刻苦,盧民生見他學習認真就破格收他作弟子,他也一直很尊敬盧民生,他跟盧成琳是大學同學。盧民生早在知道女兒出事的時候,就猜到兩人是分開了。

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自己一直信任有加的弟子兼女婿會這麼狠。現在聽女兒這麼一說,他悔不當初,一拳頭砸在地上,“我真是看走了眼!”

他雙目赤紅,身體抖個不行,他的背佝僂着,渾身透着低氣壓。

作爲當事人的盧成琳反而要平靜許多,自從親爹被打成了壞份子,她就體會到了世態炎涼。

原本那些巴着她的朋友,同事和老師,沒有一個肯出來幫她,更過份的是還有人出言奚落,說她以前作。活該有如此下場。

而她的丈夫更是跟他的學生走到了一起。原來在她忙着救自己的父親時,他就已經背叛了她。

她向上面指責他亂搞男女關係,有思想作風問題。可惜上面的人眼瞎,說她是壞份子的女兒,根本沒資格告根正苗紅的紅五類。

階級成份已經決定了所有的一切!

看着昔日恩愛的丈夫在背叛她之後,卻依舊不肯放過她,還不斷給她潑髒水。

盧成琳由一開始的憤怒,漸漸轉爲怨恨,直至現在她只想好好的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報仇,於是她收斂了性子,漸漸變得很安靜。

在勞改農場,面對那些對她動手動腳的人,她一開始是想跟那些人魚死網破的。

可後來,她想到可以拉幫結派。於是她火速找了一個幫手,也就是趙景豐。

趙景豐比她還要悽慘,他是被自己的妻子出賣的。

爲了讓他幫她,盧成琳把父親給她的銀元寶都送給他了。

趙景豐有一個兒子,才六歲。他在勞改農場裡無時無刻不擔心自己的兒子。那樣歹毒的母親把他出賣之後,一定會選擇改嫁,他擔心自己的兒子會沒人養。

雖然他有哥哥,可嫂子不是個善茬,親孃年紀又大了,性格又軟和,哪裡能照顧好兒子。

所以看到那個銀元寶,他心動了。

他幫盧成琳擺平那些騷擾她的人,也請人幫着把那個銀元寶稍給了自己的親孃,請她幫忙照顧孫子。

不是他不孝,而是他親孃還有大哥照顧,而他兒子跟個孤兒沒什麼兩樣了。

哦,不!他兒子甚至連孤兒也不如,因爲有他這個壞份子的爹,他兒子一定會被別的小朋友嘲笑。

盧民生聽到女兒平靜無波地講起自己在勞改農場的事情,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

經歷這麼大的變故,人的心靜會發生巨大的變化,這是毋庸置疑的。

可如果原先的善良變成現在的怨恨呢?

縱使他很恨那些陷害他入獄的人,可他依舊相信這世上是有光明存在的。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下半輩子都活在怨恨當中,再也體會不到世間一絲溫暖與情誼,那跟活在地獄沼澤有什麼區別?

他微微皺眉,打量自己的女兒,嘆了口氣道,“你知道你爲什麼會來這裡嗎?”

盧成琳愣了一下,顯然也發現這事有點太巧了。一般進了勞改農場,只有等刑滿纔會出去。顯然這次是個例外。

她想了想試探着問,“難道是爹請人幫忙把我轉過來的?”

盧民生沒說話,指了指正在棚子下說話的錢淑蘭,“是她幫忙把你弄過來的。爹之前都不認識她。”

雖然他是王守禮的老師,可他教過的學生沒有成千也有上萬,在王家村教識字班撐死也不到一年時間。時間這麼短,他對王守禮這個學生幾乎沒什麼印象。就更不用說王守禮的娘了。

盧成琳微微有些詫異,剛剛那個老太太脾氣着實不怎麼好。不過她也見怪不怪了,比她態度更惡劣的,她見過不少。

她想了想,給錢淑蘭找了個合適的理由,“爹曾經幫過她嗎?”

盧民生搖了搖頭,很肯定地回答,“沒有!”

盧成琳微微有些驚訝,“沒幫過,她爲什麼要這麼幫我們?”

在勞改農場待了好幾個月,她早已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就幫人的。這幾年一直在宣揚雷鋒精神,可自從她落難以來,根本就沒碰到過一次雷鋒,早就不相信人性本善這句話了。

盧民生想了想道,想起錢淑蘭的說辭,“建國前爹曾經幫這個生產隊運過物資。所以她記得爹!”

他幫王家村生產隊運物資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除了老一輩的人還記得,年輕一輩根本就不知道。

不過雖然那時候他賣的物資很便宜,甚至還虧了錢,可畢竟也是銀貨兩訖的事情,所以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還是王家人陸續去看他的時候,說起這事的。盧民生平生救人無數,在建國前更是傾盡家資幫助過許多同胞,如果他一件件都記得,估計自己的腦子也要廢了。

可沒想到這些人全都記得,他真的很感動。

盧成琳顯然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她低着頭沒說話。

盧民生微微一笑,“你看!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你切不可因噎廢食,就覺得這世上所有的都是壞人!”

盧成琳一直緊握在一起的手緩緩張開,又重新握緊,但這次的力度卻沒有之前那麼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