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爺爺一進供銷社就跟脫了繮的野馬似的喊都喊不住,從最門口的文具櫃檯一直摸到裡頭的糕點糖果櫃檯。
沒錯,他就跟個孩子一樣兩隻手貼在櫃檯上一點點蹭過去,兩隻神采依舊的眼睛稀罕的盯着玻璃底下的東西。
八六年回國的時候上供銷社買東西已經不需要票證,他還曾經因爲好奇跟管家兩人去過一次,裡面貨品種類比現在豐富許多,但年代感也已經沒那麼強烈,幾十年後就更別提,哪怕一模一樣的東西,看上去也完全是兩回事。
想要,他每件都想要。
“爺爺,您想買啥就買,把哈喇子收一收成不,都快滴到人糕餅裡頭去了。”宋恩禮嫌棄的在宋爺爺下巴處擋了一下。
宋爺爺斜了她一眼,低頭很認真的在兜裡翻了翻,翻出趕車掙的那四分錢,“唉,小姑娘啊,我也想要買,年紀大了就想吃口好的,可我就只有這麼多錢,家裡的兒子兒媳都不管我……”
真是聞着傷心聽者流淚。
宋恩禮牙根都癢了。
裝作不認識她是吧!
成!
她在蕭和平背後拍了一下,“不用管他,我們去那邊,張老棍讓我幫他捎東西來着。”
蕭和平聽媳婦的,兩人說走就走,蕭鐵柱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堅定不移的站在宋爺爺身旁。
他堅信,跟着親家爺爺有得吃!
餅乾八毛錢一斤還得搭八兩糧票,這四分能幹個啥。
售貨員本來以爲這老頭跟那倆年輕人認識,結果見那兩人走了,多少有點於心不忍,從底下抱了一隻木頭箱子上來,箱子裡裝着小半箱糕餅渣子,宋爺爺抻着脖子看了一眼,薩其馬、江米條、桃酥啥都有,各式各樣碎末摻一塊兒。
“這個點心渣子不要糧票,三毛錢一斤,我給你盛點兒,四分錢好歹還能有個一兩多。”
盛點心用的都是木頭箱子、鐵盤子,酥皮點心經不起折騰,取放一次,就要脫一層皮,糕餅櫃檯的售貨員們捨不得浪費,就把每個箱底的點心渣子都清掃出來集中出售。
因爲收入低,捨得買點心吃的人不多,稍微在供銷社裡有個啥熟人的都喜歡買這玩意兒來解饞,一兩毛錢買上半斤,還不要糧票,油乎乎的也很香,如果運氣好,售貨員們會把點心的碎塊也混在裡面賣,價錢當然要稍高一些。
售貨員們有時候自己也買點心渣子,但他們會故意創造些殘缺不齊的下腳料,混在其中,就是圖一便宜。
宋爺爺捻着鈔票數,遞過去四張又抽回來一張,“我就要個一兩吧。”剩下一分錢還能來一把牌九。
“唉。”售貨員麻利的用盛點心的鐵皮小鏟舀鏟了一勺,過了秤,拿油紙包好。
等宋恩禮替張老棍買好東西回來,就見倆老頭腦袋挨着腦袋,喜滋滋的蹲在櫃檯旁分點心渣子吃。
“我說爺爺,您就不能好好買個糕餅吃嘛。”
“我買了啊,大夥兒都這麼買的。”宋爺爺把油紙包遞給她,“嚐嚐不,味道還不錯。”
宋恩禮沒法反駁。
的確是,大夥兒都是這麼買的,其實她纔是那個大肆採購的異類,就是倆老的這麼個樣子瞧着怪可憐吶!
“您自己吃吧,我不跟您搶,我肚子還飽。”她繞過兩人,趴櫃檯上另外要了兩斤麻花兩斤桃酥。
售貨員過秤的時候小聲問她,“同志你到底認不認識那倆老同志?”
“認識啊,咋不認識,一個是我爺爺一個是我公爹。”
“……”不帶這麼騙人的……
售貨員突然想把倆老頭手上的油紙包搶回來!
從供銷社出來,蕭和平手上已經拎滿了東西。
宋爺爺裝完窮人後開始瘋狂購物,把但凡自己能用得上的東西全都買了一份,說是要帶回老家去,連衛生紙都沒放過。
宋恩禮心疼蕭和平,提議先把東西拿回馬車上去再到副食品商店去買供應。
從供銷社到國營飯店要過一條街。
打路邊經過時,一直東張西望的宋爺爺突然站住不走了,“紅旗你給我拿點錢!”
“咋了?”雖然好奇,但宋爺爺難得正經,宋恩禮還是很快從小挎包裡拿了張大團結給他。
宋爺爺拿上錢,過馬路就往對面一戶開着門的人家去了。
蕭和平牽上宋恩禮,“一起過去看看。”
“唉。”
矮窄的門內,宋爺爺正在跟屋主討價還價買一張整改過的八仙桌,“我們家剛從外地搬來的,一家老小都蹲着吃,就想要一張吃飯的桌子可實在沒地兒尋,新木料又沒條件買,路過您家看到您家有兩張桌子,您就把這張讓給我吧,就當做個好事。”
他也不說買,怕犯忌諱。
屋主家的確有兩張桌子,可問題是他們家人多,兩張桌子纔剛夠坐下,這少一張他們家就得蹲着一半人吃飯了,不過他見宋爺爺實在想要,也想賺一筆,反正拿了錢他可以上黑市再去買,外地人不知道黑市在哪兒他這土生土長的可是門清兒,於是故意咬着不肯鬆口,“我這桌子可是我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嘞!多少年的親情在呢,聽說外頭買一張桌子都要十幾二十塊,還得要工業券……”
纔怪!
找木匠打一個新的大衣櫃也才二十來塊!
宋恩禮沒說話,仔細把那桌子看了幾眼,不是啥古董,普通的柏木料,也不是啥好木材,至於工藝那就更別提,邊邊角角的花紋全都被刨平了,方方正正一張,實在不起眼,更沒有啥值得入手的地方。
她有點搞不懂爺爺這麼着急忙火跑來買的原因。
這桌子唯一的賣點就是還是個整的,不過已經十分破舊,擱黑市上兩分五一斤都算高價,黑市上比這賣相好的有的是。
“是是是。”宋爺爺陪着笑臉,從兜裡掏出揉得皺巴巴的大團結,“可我們家就只有十塊錢,如果實在不行,那我只能以後再慢慢想辦法了。”
人走了,誰知道他還來不來,說不定就上別人家去買了一張,或者就打聽到黑市了。
屋主裝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快手快腳搶過錢就往兜裡揣,“沒桌子吃飯也是個難事,我就當做一回好事吧,不過你要記着這是我讓給你的,可不是我賣給你的,回頭我還得自己添兩塊錢再去買一張嘞。”
“明白的明白的。”宋爺爺迫不及待招呼蕭和平,“來,四鴿,你力氣大,幫爺爺把桌子扛出去。”
“扛?爺爺,這桌子百八十斤呢!”宋恩禮皺起眉頭,想叫人幫着擡吧,沒好意思開口。
一個是爺爺一個是公爹,她自己又懷着娃。
蕭和平倒是沒把這點重量看在眼裡,單手一提,輕輕鬆鬆架在胳膊下就把桌子給弄了出去。
等離得那戶人家有一段路了,宋恩禮才把心中的疑惑問出來,“爺爺您老實說,您要這張桌子幹啥?”
宋爺爺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從衣兜裡掏出一塊半掌大的黑乎乎的硬質物體。
宋恩禮剛纔在那戶人家屋裡見過這玩意兒,墊桌腳的。
可這玩意兒……
她手伸過去摸了摸,心頭撲騰兩下,指甲用力一刮,露出凝脂般細白的一道,柔光祥和。
果然!
“剛我瞧見的就是這麼個情況,所以我趕緊跑過去假裝看桌子從地上摳了塊泥給它糊上了,再露大點瞎子都能認出來,上好的和田籽料呢,看造型是個鎮紙。”宋爺爺好心情的把宋恩禮剛纔刮開的那道又給糊上,玉鎮紙外頭污垢積得重,那麼厚一層看上去跟塊煤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