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在王老太含糊不清的咒罵聲中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被啪地一下打在頭上砸醒。
周小安疼得猛地睜開眼睛,九歲的周鳳拿着那本放在枕頭邊的數學書站在牀邊,看周小安醒了,又揮着書砸過去。
周小安一把把書擋開,順手把她推到了對面的牀上。
兩張牀相隔不過半米,周小安沒用勁兒,只把她推坐下而已,周鳳卻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周鳳是二哥周小柱家的大女兒,今年九歲,是周家的大孫女。
周小柱和馬蘭先於大哥周小栓結婚,孩子也比他們家的大女兒周燕大半歲。
周小安摸摸腦袋,覺得有些暈暈的悶痛,上面的紗布還沒拆,可能還透着血跡,這孩子膽子倒是不小,看見血不但不怕,還敢下手砸。
周鳳一開哭,馬蘭馬上就衝進來了,“大寶!咋地了?!誰欺負你了?”
馬蘭生了兩個女兒,非把小名起了個大寶和二寶,每天管周小栓家的周燕叫燕丫頭,明裡暗裡踩着老大一家。
屋裡就周小安和周鳳兩個人,馬蘭這麼問什麼意思再明顯不過,周燕趕緊告狀,“她打我!”手指着周小安的鼻子,連聲姑姑都不叫。
馬蘭馬上炸了,衝着周小安就撲過來,對着她破口大罵,“你個喪門星!禍害完婆家又回來禍害孃家……”
周小安才懶得理這對母女,可又不能隨着他們鬧,只好穿鞋下地,站到周鳳旁邊,“我有肝炎你媽跟你說了吧?你說實話,我打你了嗎?敢撒謊我就傳染你!”
馬蘭當然得說,多捕風捉影的事她都敢說的,不只對女兒說,現在整個大雜院都知道周小安得肝炎了。
周鳳經周小安一提醒,也想起來傳染的事了,剛纔那點不平和怒氣一下變成了冷汗,嚇得連滾帶爬從牀的另一邊下去,撒腿就跑了。
周小安看看馬蘭,周鳳一看就是讓人當了槍使,這麼明顯的事她這個當媽的都看不出來,真是白長個精明相了!
“大寶不去看炸丸子,怎麼想起跑屋裡來找我了?”今天小年,又是周閱海回來,家裡把過年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外面幾個孩子拍着手叫着炸丸子,她在屋裡都聽見了。
一個人一個月二兩油,四兩肉票還經常排半宿隊啥都買不着,平時根本見不到一點油星,家裡炸丸子這麼大的事兒幾年都沒一回,周鳳不跟其他孩子一樣圍着看,跑屋裡來幹嘛?
沒人指使她,她能在這時候想起在屋裡睡覺的周小安?
馬蘭也有點回過神來了,恨恨地看了周小安一眼,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一會兒就傳來周鳳尖利的哭聲和馬蘭的叫罵聲,接着就是一陣污言穢語和指桑罵槐,片刻之後周燕捱打的哭聲也響了起來……
大嫂趙引弟家是農村的,一直沒城市戶口,也沒正式工作。偏她又好強,可又沒條件跟馬蘭爭,平時總受她欺負,這些年來心裡一直憋着一股氣。
馬蘭嘴毒又不饒人,把趙引弟的火勾了起來,抓住周燕就是一通狠揍。
周小安對外面的一片混亂毫無興趣,她當然知道是誰指使的,可也沒指望馬蘭能找得出來。這麼多年,一家人都被她哄得團團轉,那可不止是裝裝嬌弱可憐就行的。
周小安又躺回牀上,看了看天色決定再躺一會兒。
她仔細回想,如果她是原來的周小安,今天周鳳的事要麼倔頭倔腦地不說話,任馬蘭欺負,要麼就硬邦邦地頂回去,讓馬蘭更氣憤,最後怎麼都是她吃大虧。
以前類似的事也沒少發生,每次都是她被欺負之後周小玲出面幫她調解。
可調解完,家裡人對周小安的意見卻越來越大,這些年下來,周小安稀裡糊塗地得罪了幾乎家裡所有人,只跟周小玲感情越來越好。
別看周小安脾氣又悶又倔,其實她是個內心特別重視親情的人。
所以對周小玲這個貼心又維護她的妹妹掏心掏肺地好,甚至都超過了對周小全。
工資可着她花,衣服可着她穿,什麼事都無條件支持她,甚至爲了給她調養身體,心甘情願地嫁到了韓家。
周小安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裡閃閃發光,以前的事她管不了,以後,誰要敢把她當傻子,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過了一會兒,周小玲笑眯眯地走了進來,手裡端着一個小碗,碗裡有三個炸好的丸子,“二姐,你快趁熱吃了吧!我從嬸兒那要的,你身體不好,得補補。”
門外傳來馬蘭罵孩子的聲音,“要饞死了你?還要不要個臉了?!那是給客人吃的!客人還沒吃呢你就好意思吃?!這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就你腆個臉白吃白喝……”
然後是周燕一邊哭一邊要吃丸子的嚷嚷,最後在王臘梅的一陣吆喝中勉強平息下來,卻還不時傳來馬蘭不平的嘟嘟囔囔。
周小玲眼裡又有了水光,咬了咬嘴脣,衝周小安勉強笑了一下,“二姐,你吃吧。你受傷了,得吃點好的。是我沒用,想給你補補還讓你受委屈……”
周小安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也懶得說,拿起碗筷就吃了起來。
丸子剛炸好,雖然只有蘿蔔絲和麪粉,調料也很少,面發得卻正合適,炸得火候也正好,外焦裡嫩,還挺好吃。
周小安認真吃丸子,一眼都不看周小玲,三個小丸子吃完,一擡頭,人家已經滿臉的淚水了。
“二姐,二嫂非說你得了肝炎,連句解釋的話都不讓人說,還前院後院地到處嚷嚷。明天我讓嬸兒去跟姐夫解釋一下,可別讓他們家誤會你,要不你回去以後日子就更難過了……”
周小安沒啥反應,臉上連表情都沒有,放下碗筷穿鞋下地。
“二姐,小叔怎麼會先去醫院看你,連家都沒回……”
周小安沒等她說完,已經慢悠悠地往出走了,當屋裡沒周小玲這麼個人。
她是真不擅長跟人虛與委蛇,看着周小玲哭她都替她累得慌。弱不禁風林妹妹似的,別一會兒哭吐血了再賴上她。
周小玲捏着手絹愣了一下,看周小安真的走了,擡手擦了擦眼淚,臉上的悽楚委屈和擔憂潮水一樣褪去,迅速變成了一片漠然。
她若無其事地起身去臉盆架上洗了臉,又從她牀底下藏着的小木箱子裡掏出一瓶雪花膏仔細擦了,重新梳了一遍頭髮,走到門邊,換上一張受盡委屈卻強顏歡笑的面孔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