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 無遠之境

“柯以律……”

離離從夢中驚醒,伸手想要抓住一點什麼,可唯一觸到的,卻只是從指間漏過的風。

她急促地呼吸着,胸中隱隱悸動。夢中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柯以律在萬千血色花朵中化爲塵埃。

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看向窗前外。天已大亮,鳥啼婉轉,陽光明亮。蔚清寧的家中,春日花樹依然靜靜地開放,粉紅的花朵綿延如粉色的雪。

蔚清寧說,會幫她找到齊澄寒的,可到時候,齊澄寒會不會答應把烈焰琉璃轉到她身上呢?

前路渺茫,遙不可知。

今天是週末,不需要上學,蔚清寧正在修整花枝,微笑着問她:“不多睡一會兒?”

她恍惚地搖搖頭:“齊澄寒那邊,有消息嗎?”

蔚清寧把剪下一枝花遞給她:“你先去吃飯,然後再說。”

離離油然升起一股不不好的預感:“是齊澄寒那邊,還是……柯以律出了什麼事?”

他回答:“是柯以律,在他和你血脈相通的時候,你身上劍氣侵入了他的身體,殘留在他的血中,無法清除。現在他身上的神性無法壓制他的魔性,神族決定處決他。”

離離手中的花跌落在草地上。

“神族已經把他封入無遠之境了,二十四小時後,他就會灰飛煙滅,只剩下一點靈力,可以去尋找下一任主人。”

離離急促地喘息着,眼淚譁一下就落了下來:“蔚清寧,你能幫我嗎?”

蔚清寧滿臉淡漠地說:“柯以律與我無關。”

離離愣在那裡,全身涼透。柯以律爲了她,已是半神半魔。他是魔族的死敵,又是神族的叛逆,在這個天地之間,再沒有容身之處。

她咬住下脣,胸口無數冷與熱交融,窒息悲哀。蔚清寧嘆了一口氣,俯身抱住她的肩,離離用力打開他的雙手。

蔚清寧默然站在她面前,良久,輕聲說:“好吧,我幫你去救他,但從此之後,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徹底忘記柯以律。你答應嗎?”

離離慢慢擡頭,看着他。庭院中,牡丹怒放,海棠滿枝,然而,他卻比一切美好的事物更加光彩照人。

可是,就在這一刻,她心中,一直似斷似連,牽繫在蔚清寧身上的那一根極細的絲線,斷爲兩截。

“我不會答應你。因爲我,真的忘不了他。”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擦乾了,她倔強而決絕地說:“蔚清寧,要是我救不出柯以律,我會和他死在一起。”

明月瞳用很沉痛的眼神看着離離,沉默着。

嘉南在旁邊說:“離離姐,不是我打擊你,說實話,沒有蔚清寧,你絕對救不出柯以律,你連進入無遠之境都不可能!”

離離輕聲說:“我和柯以律早就說過了,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那麼就死在一起。”

嘉南愁眉苦臉:“反正蔚清寧這麼喜歡你,你先騙騙他,以後再說嘛。”

“嘉南,別胡說八道了,蔚清寧又不是你,怎麼可能被人哄來騙去的?”明月瞳一拍桌子,“現在只好拼了,我們帶離離去無遠之境!”

嘉南頓時冷汗都下來了:“明月姐姐,無遠之境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啊!”

明月瞳呵呵冷笑:“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個楚沁承嘛。”

“別開玩笑了,你就當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吧!”楚沁承一聽說幫他們去無遠之境,頓時一口回絕。

嘉南撲上去掐住他:“死話嘮,你還說你很愛明月姐姐呢,幫個忙都不肯?”

“喂喂,暗戀歸暗戀,但是這件事我真的幫不了啊!我是神你們是魔。”楚沁承一臉愁苦。

嘉南大吼:“柯以律難道不是你朋友嗎?他現在就快要死了,你都不去救他?”

楚沁承幾乎眼淚都快出來了:“不是我不想幫,柯以律是被君上親自封印的,就算我們在找到他,也絕對救不出他,誰也破解不了君上的血封印!”

離離低聲說:“即使救不出來,但至少……我們要死在一起。”

“戀愛中的人真是神經病。”楚沁承嘀咕,“其實我覺得你還是和蔚清寧在一起比較好。”

離離低頭不說話。明月瞳抓住楚沁承的領口:“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要我揍到你同意幫忙,還是自願幫我們?”

“太狠毒了!”楚沁承捂住胸口,終於點了點頭,“事先聲明,我的力量只能把無遠之境撕開一個口子,至於你們找不找得到柯以律,進去了之後能不能活着出來,這可不關我的事。”

離離點點頭,對他一笑:“多謝你。”

驟然開啓的空間中,撲面而來大片鮮嫩的綠色,離離的身後還是學校圖書館,身前面對的,卻是一片青草茸茸的平原。

楚沁承緩聲說:“無論看見什麼,不要回頭,不要停下,只要一直往前跑就行了!”

在離離踏上草原第一步時,身邊所有的景色都動盪起來。

乾枯的褐色樹枝從地底鑽出迅速生長,天空很快被密密地遮住,世界一片黑暗,她就像在枯樹組成的墓道中奔跑一樣,周圍沒有一點活物的跡象。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前面等待着她的是什麼,然而,她還是固執地跑着,一路向着前方。

胸口很痛,呼吸艱難,肺好像快要爆炸了,眼前也漸漸模糊。她憑着心中那一點血流的熱氣,艱難地跑下去。

因爲前面,有個人正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和她一起離開,然後他們能有無數個美好的明天,一起走下去。

因爲她欠了他好多,她必須要還他。

可是,密林彷彿無窮無盡,她跑了許久,依然看不到出路。在大片的陰暗中,她忽然覺得軟弱極了。

柯以律,讓我找到你吧,讓我在這個怪異的空間裡,和你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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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離被樹根絆倒,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淚水終於衝出了眼眶。

淚光就像水光在月色下一亮,隨即墜地,就在眼淚滲入泥土的那一剎那,她突然聽到了鳥鳴。

布穀、夜鶯、黃鸝,無數的鳥兒在樹林中熱鬧地唱歌。糾結在一起的枯枝瞬間散開,天空一片湛藍,大片炫目的光直射向離離。枯枝上開出了嬌豔的花朵,飽含汁水的花瓣像油畫一樣,豔麗奪目。

離離愕然而艱難地站起身,前方的天空下,懸浮着一個巨大氣泡,那裡面,有無數鮮紅色的花正在急劇地開開落落。

是曼珠沙華。簇擁在不斷開落的花朵中的人,正是柯以律。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他,紅色的氣泡裡柯以律的身體微微透明。

封閉在無遠之境中二十四小時之後,就會化爲虛無。

離離撲了過去,手剛剛觸碰到氣泡外壁,血色氣泡上突然開啓了一個圓圓的口子,她瞬間被拉了進去,洞口隨即合攏,將她困在了裡面。

離離只覺得周身陡然一痛,一片血紅像火一樣升騰,又像水一樣波動,在這樣灼熱的痛苦之中,唯一的安慰,是她能握住柯以律的手。

他們就像被困在琥珀中的兩隻小蟲子,在鮮紅色的水火之中,浮沉不定。

因爲痛極,她身上的劍氣自然而然地震出,萬千道光芒衝突轉折,像光束在無數面鏡子中折射,就是無法脫出封印。

在無望與劇痛中,離離神志開始模糊。

她就要……死了嗎?幸好,柯以律就在身邊。她艱難地握着他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

在陷入無盡黑暗的一刻,忽然有人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艱難地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柯以律焦急的神情,他醒了,在不斷開落的血色曼珠沙華中,緊緊地抱住了她。

“柯以律……”她的脣微微顫抖,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識地緊緊抓着他的袖子。

柯以律抱緊她:“你爲什麼在這裡?是……我的幻覺嗎?”

“不是幻覺。”她笑着,眼淚嘩地落了下來,“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在一起的嗎?”

話音未落,他們的頭頂掀起一個巨大的紅色漩渦,無數星辰般的火球傾瀉而下。

柯以律將離離擁在胸口,用自己的後背保護她。

燃燒的星辰與他們擦身而過,整個封印中變成一片火海。他們在流星隕落中緊緊擁抱在一起。

身體痛到極限,原來就不覺得痛了。

離離睜大眼,看着柯以律微皺的眉頭下,專注的神情,長長的睫毛,深幽暗黑的雙眸中,倒映着這個混亂的世界,兇險的一切。

好奇怪,這樣在他的懷裡,居然一點也不害怕了。她安心坦然,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傾覆,化爲塵埃,他也會帶着自己逃離。

她把臉靠在他的胸口,也許,她一覺醒來,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周圍一片寧靜。

流星消失,世界一片黑暗,就像凝固的夜,凍在他們周身。

柯以律焦急地輕拍她的臉頰:“離離,離離……不能睡着,不然你會在這裡化爲虛無的!”

他的聲音在那麼遠之外,虛無縹緲,離離聽不清楚,她像個無憂無懼的小孩子一樣,對着他微微笑了一笑。

柯以律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身體的疼痛麻木了,就像浸在溫水中。他們都要化成水,融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這樣,似乎也很好……

他腦中猛然間清醒過來,不,不能死在這裡,至少……離離不能死。

“離離!”他絕望地抱着她,想要破出這個世界,可是任憑左右衝突,都沒有半點作用。他的靈力漸漸地衰弱,全身灼眼的金光也轉爲暗淡稀薄,每一寸骨骼都痛得彷彿寸寸碎裂。

他耗盡了力量,抱着昏沉的離離跌落,一輪巨大的皎潔月亮升起,投下明亮的白光。

離離睫毛微顫,慢慢地睜開眼:“柯以律……”

柯以律鬆了一口氣,擡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額頭。封印似乎漸漸透明瞭,周圍綠草開出了小小的花,微風拂過,月光下花葉如波浪般起伏。

離離凝視着他,輕聲說:“沒事的,柯以律,就算就這樣消失,也沒什麼……”

“你本來不會被封在這裡面的,現在我至少要把你送出去!”他在她耳邊用力說。

“能在一起,不是很好嗎?”離離聲音虛軟,“一起化灰化煙,永遠沒人能分開我們,好像也不錯……”

柯以律怔了好久,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頭髮:“好吧,這樣……也不錯。”

血光已經退去,平靜無比,好像預示着,他們即將煙消雲散。

越來越困的離離努力地睜大眼,看着這個月光下清透明淨的少年,輕聲說:“對不起,柯以律……我想,要是你沒有遇見我的話,你的人生,一定會好很多。”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活着,又能幹什麼呢?”他坐在水一樣的月光中,輕輕擁着她,“在喜歡上你之前,我的人生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就像黑暗深海的游魚一樣,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活着……”

眼前還是越來越昏暗了,離離聽見柯以律的聲音在溫柔地繼續說:“離離,你就是我的光,是我黑暗中唯一可以追尋的方向,即使我的眼睛已經不適應強光,即使我的身體離開了深海就會分崩離析,即使我早已經知道,我的下場是飛蛾撲火,化爲灰燼……所以我想我真的很愛你,比愛自己的生命還要愛……我真的希望,至少,在我死掉之後,你還能好好活着……”

離離一動不動,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有一點溼溼的水汽,隔着衣服,滲進了柯以律的胸口,冰涼如針,深深地刺進他的心臟間。

極深的恐懼,陡然涌上,柯以律抓住離離的肩,拼命搖晃她:“離離,離離……快醒來啊,不能睡着……”

可是,離離全身虛弱無力,已經再也沒有辦法睜開眼睛。

月亮冰冷的光芒照在他們緊握的雙手上,幻影重重,世界一片模糊。

“醒醒,離離……”他抱着她,瘋了一樣大聲嘶吼。

他身上猛然炸開金光,耀眼升騰,灼得整個無遠之境盡成赤紅,半空的明月瞬間震裂粉碎,天地籠罩在熾烈的血紅光芒之下,化爲齏粉。

“砰”的一聲,蔚清寧手中的茶杯忽然墜落於地。白色的碎瓷片,粉色的桃花瓣,碧綠的茶葉尖,在地上散開。

軒轅擡眼看他,微微挑起眉。蔚清寧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面容冰冷平靜。周圍的桃花,紛紛墜落,花落如雪。

軒轅低聲問:“怎麼了?心情不好,還是出事了?”

蔚清寧默然良久,站起身:“下棋的時候,適合去救人嗎?”

軒轅微笑着收攏棋子:“蔚清寧,給你一個忠告。別太執著,該放則放。”

他反問:“若是不該放的,怎麼辦?”

軒轅笑眯眯地說:“不該放的,一狠心,也能放下。”

蔚清寧沒有理會他,縱身躍上青藍長空,化爲晶瑩微塵散去。

軒轅看着蔚清寧消失的方向微微皺眉:“吳離離,真是個麻煩的存在……”隨即他又笑了笑,“幸好棋局沒繼續下去,不然我又要輸得很慘了!”

蔚清寧撕開無遠之境,在血紅色光芒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幻影一樣透明的離離。

蔚清寧周身紫光氤氳,如流星一般向着離離撲去,在她即將分崩離析的最後一刻,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破碎的血色空間裡,他周身神光離合,如同煙雲一般將她護住,緩緩落地。

擡頭看,血封印已經被撕裂殆盡,紅色的碎片翻騰着,化爲虛影。

“真出乎意料,瀕臨垂死的蚩尤全力一擊,居然能把血封印都破壞掉。”蔚清寧轉頭看見墜落在地上的柯以律,他已經力竭,陷入昏迷。蔚清寧沒有理會他,抱着離離轉身就走。

懷中人忽然動了一下,抓緊了蔚清寧的衣袖。離離艱難地睜開眼,低聲叫着:“柯以律……”

蔚清寧對着她溫柔微笑:“好了,沒事了,回去吧。”

“柯以律……”她聲音艱澀,卻固執地叫着。

蔚清寧微微皺眉:“他死了,我們走吧。”

離離身體一僵,猛地掙扎起來。蔚清寧嘆了口氣:“騙你的,活着呢。”

離離從他懷中掙出來,撲到柯以律身邊,用力抱起昏迷的柯以律。蔚清寧只得無奈地摸了摸柯以律的脈搏:“真的還沒死,只是他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目前受傷嚴重而已。”

“蔚清寧……”她終於轉頭看他,顫聲說,“求你救救他……他是爲了救我,所以才生命垂危……”

“我以前就說過了,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只是小傷還能勉強對付一下,可是他現在這麼重的傷勢,我真的沒辦法。”

離離把臉埋在柯以律的懷中,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前面到底該怎麼辦。

蔚清寧伸手幫她扶起柯以律:“走吧。”

蔚清寧帶着離離來到紅楓簇擁的月湖邊,叩響柯以律家的門。

開門的赫然是柯以紓。她大叫一聲:“哥!”踉蹌地撲了上來。離離默默地退到旁邊,柯以紓一把抱住柯以律,感覺到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呼吸雖然微弱,但還算平穩,才鬆了一口氣。

她轉頭瞪着離離:“你怎麼把我哥害成這樣的?”

離離沉默,蔚清寧把柯以律放到牀上,冷冷地說:“柯以紓,是離離冒死進入血封印救你的哥哥,現在他力竭所以陷入昏迷了。”

柯以紓咬住下脣,坐在牀頭看着昏迷的柯以律,怔怔地問:“蔚清寧,我哥……能醒來嗎?”

“我不知道。”蔚清寧漠然地說。

有風自窗外吹進來,離離走過去把窗戶關上。柯以紓翻翻白眼:“保持空氣流通對病人有好處,你知道嗎?打開窗戶然後拉上窗簾!”

離離拉上了窗簾。

“裡面這麼黑,怎麼辦?”柯以紓又問,離離只好默默地開了燈。

蔚清寧一把拉開窗簾,關了燈:“柯以紓,爲了刁難離離,你連自己哥哥的身體都不顧了?病人處在燈光下有什麼好?”

柯以紓捂憤恨地說:“我哥……他變成這樣,罪魁禍首就是吳離離!”

“你哥哥變成這樣,你難道沒有責任?”蔚清寧反脣相譏。

柯以紓不敢對抗他,只能猛地轉頭盯着離離:“吳離離!我哥已經回家了,你還愣在這裡幹嗎?給我滾出去!”

離離卻看着柯以紓,低聲問:“可以讓我留在這裡嗎?他現在昏迷中,要是神族過來懲罰他,或者魔族要對他動手……至少我能幫上一點忙。”

蔚清寧皺起眉:“他可能一輩子都恢復不了,難道你還能守着他一輩子?”

“他是爲我才變成這樣的,如果他一輩子無法恢復,那我就一輩子照看他。”離離輕聲說。

蔚清寧沒再說話,緊盯着她,目光冰冷。離離卻只是看着柯以律,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柯以紓冷笑着:“我自然會好好照顧我哥的,用不着你費心。吳離離,你給我滾!”

“以紓……”柯以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輕輕地叫了一句。

離離欣喜地轉頭,柯以紓一把拉開她,顫聲叫:“哥……”

柯以律輕輕地握住了離離的手:“以紓,不要這樣對離離。她如果不是爲了我,不會落到現在這麼艱難。”

柯以紓不敢置信地睜大眼:“哥,你一醒來就只想着她好!我和你在一起十年,我們差點就結婚了!”

“對不起,以紓。”柯以律愧疚地看着她,“你爲我犧牲這麼多,可是,這也不能成爲你針對離離的理由。”

柯以紓的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喃喃地說:“好,從始至終都是我針對她,你卻從來不想想,爲什麼我會針對她!你們在一起吧,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她一把抹去臉上的淚,衝出了房間。

離離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蔚清寧抓住了她的手腕:“別理她,先管好你自己吧。”

是,現在攤在他們面前的一切,確實比柯以紓,要麻煩多了。

離離知道,自己和柯以律,恐怕真的沒有好下場。只是,她和柯以律握住彼此手的一剎那間,彷彿無憂無懼。

蔚清寧瞥了他們一眼:“柯以律,沒有了柯以紓在身邊,你身上的曼珠沙華會時時發作,你準備怎麼辦?”

柯以律平靜地說:“請你幫以紓去除掉身上的烈焰琉璃吧,讓她以後好好地一個人生活下去。”

蔚清寧盯着他好久。柯以律卻只是疲倦地閉上眼睛,和離離手拉着手。

“隨便你。”蔚清寧丟下這一句,轉身就走。

在門口,他又忽然停住,轉過頭:“離離,我比不上他的原因,你能否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我進不了你的心,不是嗎?”

離離無言以對,蔚清寧沉默地離開。

房間內,只剩下離離和柯以律,他們雙手相握,沉默地聽着彼此的呼吸。

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們,前面的人生,似乎都是荊棘,可能走上去,會被割得鮮血淋漓。

只是,如果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麼就算路邊開滿鮮花,又有什麼用?

秋天對於受傷需要休養的人來說,是很好的季節。

福祿考漸漸凋謝,但楓葉紅遍了湖邊,朝陽下波光明亮的月湖像一枚燦爛水晶,靜靜躺在紅絲絨之中,令人驚歎。

離離到柯以律的房間裡,把窗簾拉開,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灑滿整個臥室。

“醒了嗎?今天天氣很不錯哦。”

柯以律在陽光下微眯起眼睛,看着全身鍍着燦爛陽光的她。

離離轉身把浴室門打開,幫他擠好牙膏,浴缸放滿水,然後帶門出去:“洗澡別太久哦,你現在身體虛弱,泡久了容易暈倒。洗完澡後下來吃飯。”

“嗯。”他應了,聽到她跑下樓,腳步聲咚咚咚,無奈地在後面喊她:“離離,別跑這麼快,摔倒了怎麼辦?”

待柯以律走下樓梯,吐司正好從麪包機裡跳出來。

繫着可愛的圓點小圍裙的離離,正在把煎蛋從鍋裡翻出來,轉頭看見他,便指指旁邊那棵生菜:“幫我洗一下。”

柯以律乖乖地拿起菜,把葉子一片一片剝掉,放在水龍頭下衝洗。他的手修長勻稱,潔白如瓷。

離離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胖胖短短跟小豬蹄似的手,心裡一陣鬱悶。

他擡頭看,問:“怎麼了?”

“嗯……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的手真好看。”

她依然還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連指甲都完美無缺的那一雙手,捧着那一尾豔藍的鬥魚時,在黃昏的大雨中,美得令人心驚。

那個時候,她怎麼能想到,這雙手,竟然會有和她握在一起的一天。

彷彿爲了驅除心中那種傷感,她低聲問:“昨天你的曼珠沙華好像沒有發作,我在想,會不會是漸漸復原了?”

“這個傷也會復原嗎?”他低聲問着,微笑。

“說不定會有奇蹟呢。”她聲音低若不聞。

“是啊,也許會有奇蹟……”

離離把吐司切開,鋪好生菜火腿奶酪和雞蛋,柯以律在桌前坐下,乳白色的餐桌上,一盆小小的綠色植物,種在米黃色的小花盆中,生機盎然。

“這個花是哪裡來的?”他擡手摸了摸。離離在他對面坐下:“昨天放學回家時買的,很可愛吧?”

他點點頭:“嗯,很可愛。”

“總覺得你家好冷清。”離離轉頭環顧四周。

“我不習慣別人介入我的生活……以前,我只想一個人活到老算了,不過,現在我的理想不一樣了。”

離離支着下巴,眨眨眼看他:“現在有什麼希望呢?”

柯以律望向外面粼粼的湖面:“我現在,只希望自己永遠在這裡的秋日楓樹林中,失去所有的力量,身體不太好,卻也死不了……”

離離笑得幾乎把牛奶噴出來:“喂喂,你的理想還真奇怪!哪有人希望自己身體不太好的?”

他笑着:“因爲,身體好了之後,你就不會照顧我了,而如果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有時候我甚至在想,也許現在,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吧。”

離離怔怔地看着他。

“離離……”他聲音輕輕的,溫柔低暗,“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

離離的心猛然顫抖,不知道是幸福還是悲傷的感覺,堵塞在她的胸口,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現在我身體恢復了,你也沒有理由會留下來陪我了,可我們就一直這樣過下去,不好嗎?”

秋日火一般的紅楓中,月牙一樣的湖面,波光閃耀,不安定的光芒,在他們之間閃爍。她輕輕伸手,撫摸他柔軟的頭髮:“放心吧,以律,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他擡起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上,他的手掌冰冷,她的手卻是溫暖的,讓他捨不得放開。

吃完早餐,他們一起在月湖邊散步。

紅色楓葉,在秋風中旋轉落地,而離離在柯以律的眼中,是比這鮮紅更加令人心動的顏色。他陪她坐在楓樹林中,看着前面碧藍的湖水。

“我們都是承靈體,卻分成了神魔,真慘。”她低聲,喃喃地說,“以律,你是……怎麼變成神族的一員的?”

“是因爲遇見了以紓。”他輕聲說,“我還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們住在這裡,我撿到了以紓,一直想要一個女兒的爸爸媽媽很開心,雖然她擁有很奇怪的力量,但我們還是把她留下來了。那個時候,我爸爸媽媽也經常像我們這樣坐在這裡,看我帶着以紓在楓樹林中採滿懷的花抱着,跑過來跑過去……”

風捲起無數紅葉,落在他們身邊,他撿起落在手邊的一片紅葉,繼續說:“後來有一天,我媽媽抱着我們哭了好久,說爸爸不會回來了——飛機墜毀在太平洋,連殘骸都找不到。媽媽無法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呆下去,倉促地帶着我們去了法國。我們一直住在法國的楓丹白露森林附近,媽媽積鬱成疾,無論怎麼保養,還是日趨衰弱,哪個醫生也治不好她。”

他把手中的楓葉放開,葉子隨風打轉,飄落在湖面上,微微的漣漪一圈一圈盪開,離離不由得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掌。

她理解他的感受。父母遺忘了她之後,她常常走到某個曾經和父母一起走過的街道,帶着一種恍惚的感覺,總覺得,他們會帶着小合,從街道的那一邊拐過來,於是一家人一起歡笑着,就像從來沒有離別一樣。

他轉頭看她,流露出淡淡的軟弱:“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九歲,以紓八歲。我們抱在一起哭,躲在花園的玫瑰花下,就好像以前和媽媽玩捉迷藏一樣。然後有人撥開花枝,找到了我們——他從遙遠的東方,一直找到那裡,找到了我的妹妹,要把她帶走。”

離離衝口而出:“是神族的人嗎?”

他點點頭:“是族長盤古。我沒有了父親,母親,連妹妹也要被帶走。我死死抱着妹妹,哭着求他。那個時候,蚩尤的力量已經幾千年沒有復活了,而他看出我是可以繼承蚩尤力量的承靈體,就問我要不要和妹妹在一起。不過,如果我答應的話,人生就會改變,一輩子,再也沒有幸福生活了。”

柯以律的聲音迷惘,越來越低,離離靜靜地靠在他身上。

柯以律繼續往下說:“我不知道,我選擇這條路到底是好是壞,但我總算沒有失去以紓,我並不是孤單一個人,這就夠了——那個時候,我一直這樣想。”

“柯以律……”離離的心口微涼,顫抖着聲音,輕輕叫他。他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不過,遇見你之後,我想我終於可以放開妹妹,開始自己的人生了——再好的兄妹,也不能一輩子不分開。”

他微笑的容顏在紅葉紛飛中這麼好看,離離呆在那裡,忽然想起那個下午,她在迷幻一樣的初秋陽光和湖水倒影中,就像受了蠱惑一樣,情不自禁地親吻了他。

他是男生,肯定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這樣做吧。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那時,會有這麼大的勇氣。

柯以律低頭輕輕親吻她的掌心,親着上面細細的掌紋,就像親着她所有過去的、未來的人生軌跡一樣。

“有時候,我真覺得人生奇妙。在我們剛剛認識,我親了你掌心的傷口,對你說,你死定了的時候,我怎麼能想到,最後死定的人,卻是我自己。”他擡起睫毛,雙眸如湖水一樣幽暗動盪,“離離,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那麼離開也行。不過我會一直跟着你的,因爲,這個世上對我而言,重要的人只你一個,所以無論你走到哪裡,只要一轉身,都會看到我,就算你膩煩我,厭棄我,我也不會離開。”

她的心劇烈地跳着,幾乎要衝破胸膛。她不敢看他,慌亂地說:“柯以律,我……我現在要是離開你,也……沒有地方可去。”

柯以律的脣角上揚,如冰凍的湖水,遇上和煦的春日,終於化成溫柔的水氣瀰漫。他伸手緊緊抱住離離,四處清風吹來,紅色的楓樹在風中飄散。

就在此時,柯以律的神情忽然轉成痛苦,捂住了胸口。

每一根血脈,都像被烈火灼燒,他全身都痙攣起來,噴出來的血,化成曼珠沙華朵朵落地。

離離趕緊扶着他坐在石頭上:“以律……你……你還好吧……”

話音未落,他的胸口綻裂,血狂涌出來,血色花朵在全身瘋狂地綻放,幾乎無休無止。

離離淚流滿面地叫他:“以律,以律……”

他的傷,越來越嚴重,已經不僅僅只是吐血,連胸口,也開始綻裂傷口。難道他真的要從此消失了?

柯以律在極度痛苦中,已經昏迷,傷口還在流血,極致絢麗的花朵,開在他們之間,她絕望極了。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柯以律扶回屋內。

身後,有人輕輕敲門,她回頭看去,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門口,眼神無比深暗,令人畏懼。他問:“吳離離,你準備怎麼辦?”

離離怔怔地看着他:“是你!”

居然是,那個宿命一般的早晨,與她擦肩而過時,告誡她應該帶上一把傘的那個美少年。

他朝她微笑一下:“對啊,好久不見。上次見面時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盤古。”

神族族長,創世神盤古。

在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那一次,他就曾經警告過她。如果那時,她聽了他的話,帶上一把傘,她就不會和柯以律認識,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所有痛苦悲傷。

“你終於,還是入魔了。”盤古彷彿嘆息一般,在她面前坐下,“我一直覺得,把你捲入神魔之爭會比較麻煩,但看來,你還是沒聽我的勸告。”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扶着昏迷的柯以律在旁邊的沙發上躺下:“你知道那天我會被山鬼附身嗎?”

“這我倒不知道,雖我的力量已經衰弱很多了,對於未來,只能隱約有點感應,具體的情形沒辦法看得太清楚。”他眸子清亮,一臉天真無邪的少年神情,“我的外貌無法改變,停留在十六歲的年紀,無休無止……有時候也真的很煩人。”

離離茫然地說:“那天如果聽你的話,回去拿一把傘就好了……”

“這也未必,你被捲入神魔之爭,是命中註定的事情。就算那一天你帶了傘,也未必能躲得過去。你以爲,每個普通人都能被神族或者魔族附身嗎?”

“難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爲承靈體嗎?”她愕然問。

“如今神族和魔族之間,只有你和柯以律兩個承靈體,其他人都是轉世。蚩尤在遠古時期的涿鹿大戰時被震得形神俱滅,幾千年來,他的力量一直沒辦法轉世,後來,我去找西王母柯以紓的時候,發現柯以律是完美無缺的承靈體,可以接受蚩尤的力量,所以纔將他帶進神族的。不過,即使是他這麼優秀的承靈體,被改造的時候也非常痛苦艱難,能成功也是僥倖。”

離離問:“那……我呢?”

“你相信魔族說的,你是承靈體,所以山鬼的力量轉移到你的身上,你就成了魔族嗎?”

離離愕然看着他,心口慢慢流過一絲恐懼,她預感到,馬上就有什麼她無法承受的東西猛然壓下來。

可她無法逃避,她只能清晰地聽他說:“雖然蔚清寧把你藏得那麼好,小心翼翼地守護你十七年,從來無人能驚擾你——可是吳離離,上古三神之一的力量在你的體內,你以爲自己真的能逃得過嗎?”

窗外的陽光,驟然暗下來。離離的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擊,不敢置信地問:“上古……三神?”

盤古,伏羲,女媧,蔚清寧曾經跟她說過。

盤古,是面前這個少年。伏羲,神族的君上。女媧,已經死去。

“我是……誰?”

“你真想知道嗎?”盤古冷笑着,伸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圈。一個巨大的圓形鏡面,出現在她面前。

鏡面中,浮起畫面。

一開始,是大片的廣袤平原,遠遠的,平原的盡頭忽然冒起滾滾煙塵,如水波一般自地平線推進,那是狂奔的大片猛獸,奇形怪狀,被背上的人駕馭着,向這邊衝來。有長角的馬、四個翅膀卻沒有頭的大象、鳥嘴的豹子、三條尾巴的老虎……離離愕然問:“這是魔獸世界,還是指環王?”

盤古淡淡地說:“是涿鹿之戰。”

離離翻找着腦中不多的知識:“黃帝和蚩尤的決戰?”

“嗯。都是五千多年前的幻影了。”盤古的聲音滄桑。

天空中有一隻長着巨大翅膀的應龍掠過,坐在龍背上的人,正是軒轅。

“黃帝軒轅……現在背叛了神族,歸於魔族。”盤古指着站在地上統兵的另一人,“炎帝,如今的力量,在齊澄寒身上。”

他的身後,站着一個如同火光一樣耀眼的女孩子,背後長着熾烈的風火之翼,如同在亂戰中盛開的一朵灼眼鮮花。

“明月姐姐……”離離不由得叫了出來。

“九天玄女。”盤古淡淡地說,他的手指一點:“而這是蚩尤,現在的柯以律。”

正衝過來的蚩尤,在風伯雨師與魑魅魍魎的簇擁之下,飛揚跋扈,勢不可擋,即使在數千年後看來,依然不可一世,令人畏懼——但這個人的長相跟以律一點都不一樣。

“柯以律和你一樣,只是一個承靈體,繼承了他的力量,但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應龍率先發難,雷霆震怒,風雨大作,蚩尤的坐騎碧睛犼一聲吼叫,帶着蚩尤直撲上去。

碧睛犼以龍腦爲食,身上的火光熊熊,立即將雲雨化爲水汽。應龍帶着背上的軒轅急退,蚩尤從碧睛犼上躍起,右手急揮,白色的光線劈開面前縱橫的水霧,如同破開九天,連遠山都被他斬成了兩半,轟然倒塌。

離離不由得低聲叫出來:“那是……”那是她身上,時時會冒出來的劍光!

雖然蚩尤的劍光更加聲勢驚人。

“是闢異劍,能讓衆神退避的劍光,無論怎麼厲害的神魔,遇見它都沒有辦法抵抗。”

離離不由得顫聲問:“爲什麼……闢異劍會在蚩尤的身上?不是在山鬼的身上嗎?”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盤古微笑。

畫面轉變,滿目瘡痍的大地上躺着死傷無數的戰士屍身。一身鮮明綵衣的九天玄女走出戰營,告別黃帝與炎帝,化爲玄鳥,直向西行,向玉山而去,朝拜靜臥在瑤池之上琉璃榻中的西王母。

西王母與柯以紓長得很像,然而卻有截然不同的氣質,凌厲耀眼,左右偎依着文豹和虎狼,容光逼人。

與玉山遙對的,是崑崙山,萬峰簇擁之上,冰川晶瑩之中,崑崙神宮矗立千萬年,皎潔生輝,永無塵垢。

西王母向着崑崙山燃起信香,遙祭崑崙神宮。

暮色四合,天空是虛幻的珠灰紫色。瑩白的崑崙山峰上,有渺渺的煙雲向這邊飄來,轉瞬間已經凝結在薰香爐中嫋嫋升起的煙霧之上,幻化成一個女子的模樣,隱約恍惚。水爲佩,風爲裳,眉梢鬢角攜帶着雲霞霧嵐,裙角像花朵一樣,輕柔綻放。

離離心神激盪,恍恍惚惚,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顫聲問:“她……她是誰?”

盤古簡單地說:“女媧。”

“她可真美……真人也是這樣嗎?”離離茫然地問。

“不知道,我沒記憶了。這個世界創造出來之後,我就因爲靈力用盡,沉睡到近幾年纔不得不甦醒,因爲……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神靈掌管了。”

離離在心裡暗想,沒有神靈掌管是什麼意思?就算傳說中女媧死了,神族不是還有伏羲嗎?

還沒等她多想,鏡面上,畫面已經轉到涿鹿戰場,在萬軍交戰,血腥廝殺之中,炎黃二帝的軍隊在蚩尤的攻擊下,只能節節敗退。

闢異劍白光縱橫,整個大地幾乎被夷爲平地,連蒼穹都幾乎破敗。滾滾黑雲中,蚩尤無人能擋。

然而,在蚩尤軍橫掃而過的鮮血修羅場中,忽然有明亮的神光,自天而降。整個昏暗天地,驟然明亮。

一身素衣的女媧,如太虛幻境中一朵孤雲冉冉,自崑崙山而來,降臨在混亂戰場之上。襯着背後迅速流逝的雲絮,她就像微風中舒捲的煙霧,恍惚是在變幻,又似乎是漫天流轉的風雲中唯一的實體。

正在廝殺的人,都怔愣在那裡,被這震懾人心的情景定住,無法移動半寸。

整個世界的時間,彷彿停住了,除了風雲依然在流動。

然後,那白衣的神女,攜帶着身後的雲霞霧嵐,向着亂軍之中的蚩尤飛撲而下,如同一抹晴嵐,劃過整個天空,白蘭花的花瓣一樣纖細潔白的手指尖,輕輕地點向了蚩尤。

蚩尤身下的碧睛犼躍上長空,向着她的手,一口咬去。

金光驟現,自她的指尖迅速震盪開,他碧睛犼頓時化爲血色塵埃,消失在空中。

蚩尤的掌心中白光縱橫,刺向她的眉心。

她折身避過,裙袂舒展,轉眼已經如幻影一般轉到他的身後,那可以輕易溶金銷玉的手指,輕點向他的後腦。

蚩尤的身上陡然射出萬千道刺目白光,身在局外的離離,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這四面八方的白光射出,身在當場的九天玄女、黃帝、炎帝等所有人,包括天上天下觸目可及的一切,都將被斬成破碎!

但,就在這一瞬間,女媧霧嵐一樣的神光倏忽籠罩了蚩尤周身,所有的白光都沒入了虛幻輝光中,她的手指依然不偏不倚地點在蚩尤的頭頂上,然後,他們兩人的整個身體,在瞬間化爲透明。離離只看到一團刺眼無比的白光,在她的手和他的肌膚接觸的一剎那,爆炸開來。

自此,整個畫面變成一片白光,鏡面震盪破裂,塊塊碎片墜落,化爲烏有。

離離只覺得眼睛痛極了,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盤古緩聲說:“那力量太強大,我的三生鏡無法再回溯了。後來的事情,就是魔族幾乎全軍覆沒,然而闢異劍所有的力量都加諸在女媧的身上,導致她和蚩尤一樣形神俱滅,只剩下殘餘的一縷力量,和闢異劍糾纏在一起,無法分離。那時我還在沉睡中,三神只剩下伏羲,他無可奈何,只能將闢異劍和女媧本身的力量融合在一起,讓她變成了半神半魔之體。可即使這樣,女媧依然沉睡不醒,而且最終,還是灰飛煙滅了,我當時剛好從沉睡中醒來,也只來得及抓住她殘餘的一縷力量。”

離離只覺得透不過氣,一種令她極其恐慌的,陷入陷阱的感覺,緊緊地擢住了她的咽喉。

“擁有上古三大神之一女媧的力量,又擁有魔族第一神器闢異劍的力量,而且還半神半魔,無論哪方,只要能得到她,就等於在神魔的戰爭中拿到了最大的王牌——更何況,還有蔚清寧一直守護在你的身邊。”

盤古緩緩說着,用一種憐憫而又惋惜的神情,注視着她:“可你和女媧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同,你長相和她天差地別,你根本沒有前世記憶,你身上的力量只有闢異劍,你身上的神性被魔性徹底壓制。你是蔚清寧製造出來的,失敗的承靈體。”

離離茫然地盯着虛無的一點,睫毛微微顫抖:“我是吳離離,我只是個普通女孩子,只是運氣不好,被你們捲進來……”

“別傻了,沒有運氣這回事。”盤古嘲笑地看着她,“你是神魔兩族都夢寐以求的力量,可因爲蔚清寧將你保護得太好,所以沒人能下手。後來神族得到了柯以律,魔族折損過半,蔚清寧又只顧着你,根本沒有站在魔族這一邊的表示,所以他們纔會無奈之下,犧牲了山鬼,以求儘快將你和蔚清寧拖進來。”

離離聲音喑啞:“你別騙人了,這只是巧合……”

活潑可愛的嘉南,性格火爆的明月,優雅迷人的軒轅……難道,全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只需要一個願意犧牲自己的、在魔族微不足道的山鬼,只需要將柯以律引到你回家的路上,只需要下一場雨,讓你停下腳步遇見山鬼的死亡,讓你身上附着了山鬼的力量,魔神的平衡便立即打破。你就順理成章地,成爲了魔族這個陣營的人。不然,你以爲神魔的力量,隨便就能轉移到別人的身上?像柯以律這樣優秀的承靈體,我費盡心血培養,才終於讓蚩尤的力量醒轉,而你,不需要別人幫助,就能吸納山鬼的力量,成爲魔族的一部分……你相信嗎?”

離離的頭痛得厲害,腦中一片混亂,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

陷阱,欺騙,所有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她不相信,怎麼能相信……

可,她又想起,曾經在山鬼的書房中見到的,夾在書中的那一張畫。

那又是什麼?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是真的,到底什麼是假的,又要怎麼分辨?

她覺得腦中像有千萬把小刀在亂捅亂剮,全身的血流得那麼快,一陣一陣的冰冷。

“其實,柯以律和我,一直都在你的監視下,是不是?”她突然問。

盤古坦率地承認:“對,我只是想,你身上畢竟有蚩尤的力量,說不定會更容易和他相處。所以,隨便你們。”

“那麼,他是真的喜歡我嗎?這也是欺騙,是陷阱嗎?”她泣不成聲,大吼出來。

那黃昏中,一回頭看見的冷漠少年,是假的;那曾經和她一起走過落滿白花的走廊的雙腳,是假的;那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牽住她的那一雙手,也是假的……全都是設計好的美麗陷阱。

不相信,怎麼能相信……

如果真的是假的,柯以律現在身上用鮮血綻放的曼珠沙華,又是什麼?

“是真的……”盤古低聲說,“我只是沒有約束你們而已。”

“你能救他嗎?”離離顫聲問。

“不能。”盤古淡然地說,“但是你可以去找一個人。”

“是誰?”離離急促地問。

“我要事先提醒你,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有時候,你奮不顧身撲去的,反而是死路,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離離打斷他的話:“我們現在已經走到最絕望的時候了,再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

“吳離離,闢異劍是天地間生出來對抗神族的,要解決它,付出的代價太大。而且,你們是承靈體,不過只能活上百年。你又何必這樣螳臂當車,徒勞地掙扎?”

“你的話,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離離咬住下脣,一字一頓地說,“可是,過去我已經沒有辦法,未來遠不可知,我只能活在當下,至少我現在有自己重視的,能讓我在將來,不至於遺憾難過悲傷。”

盤古用深暗的眼睛凝視着她,淡淡地說:“所有的遺憾難過悲傷,全都會消失不見。”

“那麼你告訴我,你活這麼久,千年萬年,到底,意義是什麼?”

盤古一時怔住,那蒼白的少年面容上,露出茫然。

離離繼續說:“沒有意義對不對?所有人都會死,所有的東西都會化爲灰燼,世間根本就沒有可以永垂不朽的東西……你覺得一切都是空虛的,可我不是女媧,我不是神族不是魔族,我只是個人類,我只想,活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做想做的事,普普通通,一路走下去。”

“你真是執迷不悟。”盤古輕聲說着,顯得有點疲倦。

離離的聲音輕顫,卻依然固執地說下去:“對,我執迷不悟,就算悲哀痛苦,也是命運送給我的禮物,你覺得我的生命好像一隻蜉蝣,一根草。可是,永恆的你卻不一定比我的人生更精彩。因爲,你從來不曾投入地活過一天,你就等於從來沒有活過!”

盤古沉默良久,站起身,取過一支筆,寫下一個城市的名字遞給她:“那麼,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吧。不過我力量還沒恢復,只能知道他的大概方向,至於其他的,就需要你自己了。”

她低下頭,看見紙上寫着,神農。

彷彿能看穿過去未來一切的盤古,冷冷地說:“路是你自己選擇的,我只是順應你的心意。一切後果,你自己承擔。”

神農,傳說中能治療一切傷病的神。

可是,即使知道他所在的城市,又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離離託付家庭醫生和護士,讓他們先照顧柯以律,準備去找神農。

還沒出門,離離就發現,有個大麻煩,在等着她。

客廳中,有個人正站在落地窗前,茶褐色的頭髮在下午陽光中光澤鮮明,金色的眸子閃爍着琥珀一樣的光芒。

離離愕然地說:“凱蘭?”

他向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再次見面你還能記得我,真是太榮幸了,別後一切還好嗎?”

離離點點頭,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因爲有件事不能不找你說清楚。”凱蘭的手中戲法般地出現一根碧綠色的須狀植物,有手掌那麼長,細細的,長着兩片嫩綠的小葉芽。

“這是我的七寶妙樹,被你削斷了。請問你要如何賠償這棵我花了上萬年、用盡天下所有珍寶再糅合全部靈力煉出來的神樹?”

離離結結巴巴地解釋:“這個……我無心的,一不小心就將它折斷了……”

“七寶妙樹無堅不摧,無強不破,只有闢異劍和它相生相剋,本來以爲柯以律的力量對付你是綽綽有餘的,所以才答應盤古借的,誰知你現在怎麼這麼厲害了?”

“對不起,”離離下意識地道歉,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了,“喂,凱蘭,要是我的力量不足的話,那麼就是我的闢異劍被你的七寶妙樹擋住,然後死掉?”

“對,可現在不是你完蛋了,而是我的七寶妙樹完蛋了!所以你要賠償我!”

這人什麼強盜邏輯啊?離離無語了。

“我聽說你要去找神農,把七寶妙樹也帶去吧,一定要弄好它!”

離離愣了愣:“你怎麼知道的?那麼,你認識神農?”

“盤古告訴我的,我不認識神農,但我知道有個人一定能找到他!”凱蘭拉起她就走。她跌跌撞撞地跟他出門:“是……誰?”

“蔚清寧!”

話音未落,離離已經重重地撞在了一扇門上,她揉着額頭一看,已經是蔚清寧的家門口了。

凱蘭上前敲門,鬱悶地說:“蔚清寧喜歡在自己家設結界,沒辦法直接轉移到他家裡面,不然就省得我們走路了。”

假山披拂着紫藤,花朵垂垂,九曲橋邊簇擁着大片出水的荷花,橋外牡丹如錦,垂柳依依。安靜緩慢的春天,在這裡一直停留,永不離開。

凱蘭拉着離離闖進客廳,

蔚清寧站在樓梯上,俯視着他們,很隨意地笑了笑:“凱蘭,你帶着離離過來找我,有事嗎?”

“把七寶妙樹還給我!”凱蘭舉起那根平平無奇的草根。蔚清寧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把它借給神族來對付離離,現在弄斷了,你是不是應該去找神族的人?”

“我不管,你不是喜歡離離嗎?我看就是你的責任!把七寶妙樹原原本本地給我恢復了!”

離離狼狽地看了蔚清寧一眼,不敢說話。

蔚清寧走下樓梯,拉過離離的手,一口拒絕:“辦不到,如果神農在,說不定還有辦法,可神農至今還沒回歸神族,誰能幫你弄好七寶妙樹?”

“你去找啊!我知道你能找到。”

蔚清寧微微皺眉:“你煩不煩,不過是件寶物而已,也不見得怎麼好用。”

凱蘭頓時跳起來:“七寶妙樹是我的命,不準攻擊它!比如這個吳離離還只是件次品呢,可是她要是死了……”

“凱蘭!”蔚清寧打斷他的話。離離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她當然是個次品,和女媧真的是沒法比;另一方面,盤古說的那些,好像都是真的……蔚清寧,一直在她身邊,保護着她長大。

他是真的,對她很好很好。

她默然地低着頭,蔚清寧溫聲喚她的名字:“離離……”

“我見過盤古了,已經知道一切。”她擡頭對他笑一笑。

蔚清寧遲疑了一下,問:“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告訴了我神農的大概方位,只是那是很大的一個城市,幾百萬人,不知道要怎麼找。”

“我不管,反正你們要儘快找到他,把我的七寶妙樹搞定!”

蔚清寧根本沒有理會凱蘭,依然盯着離離,緩緩問:“你是爲了柯以律的傷,所以想去找他的,想要治好他?”

“嗯。”離離硬着頭皮,應了一聲。

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覆着蔚清寧的雙眸,那眼中閃爍的,卻是一點冰涼寒意,就像玻璃的斷口,鋒利無比。

但也只是一閃即逝而已,他的面容上,浮出一線溫柔微笑:“好吧,我有辦法幫你找到神農。”

“真的?你願意幫我嗎?”離離猛擡頭看着他,眼中滿是感激。

蔚清寧擡起手輕撫她的頭髮:“對,只要爲了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承諾,讓離離的眼淚不由涌了上來。

入夜後的植物園,一片寂靜。夜間開放的花在靜靜地吐着芬芳。蔚清寧帶着離離在月光下查看方位,將七寶妙樹種在了門口不遠處一個顯眼的地方。

離離有點懷疑:“神農真的會來植物園看嗎?”

“我相信他一定會過來看,畢竟他是神農。”他說着,將七寶妙樹埋好,掌心虛按在埋藏的地方。

紫色光暈散開,七寶妙樹根部的嫩芽飛速生長,自地面鑽出,在暗夜中幽光熒熒,迅速長成一棵兩米來高的樹,樹幹修長纖細,大朵大朵的花在枝頭開放,五顏六色,光華無限。

“什麼亂七八糟的顏色,難看死了,真沒品位。”蔚清寧看着這棵開着七種花的七寶妙樹,忍不住唾棄。離離笑出聲:“我覺得還可以,很好玩啊。”

“好玩,就像以前我們拿各種動物做實驗,亂拼一起弄出來的那些怪獸?”他隨口問。離離有點茫然:“啊?”

“幾千年前的那些異獸啊,最搞笑的是那個帝江,長得跟布口袋似的,你還給它加上四隻翅膀,看起來就像會飛的無頭豬。”

離離默默微笑,被他帶出植物園之後,離離才輕聲說:“蔚清寧,我……不是女媧。”

蔚清寧怔了一下,然後應了一聲:“嗯,完全不同,其實……始終只是我的自我安慰。”

他嘆了一口氣,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他在月光下暗淡的神情,離離不由得有點愧疚:“蔚清寧……”

他打斷她的話:“好了,回去吧,明天開始,我們都要在植物園蹲點,很辛苦的。”

離離低着頭,應道:“好。”

第二天,植物園的消息立即在全市沸沸揚揚地傳開了。

“工作人員表示,昨晚還沒有見到這棵樹,但今天早上一上班,就看到了它,而且還開出七種不同的花朵,這種奇異的植物到底從哪裡來的,目前還不得而知……”主持人面對着鏡頭,激動地說。

下午開始,陸續有人過來看七寶妙樹,離離和蔚清寧坐在植物園對面的咖啡廳中,看着進出的人羣。

一直坐到植物園快關門了,都沒有看見奇怪的人。

離離和蔚清寧準備吃完最後一塊點心回去。離離用叉子把慕斯蛋糕分成兩半,一半放進蔚清寧的盤子中。

蔚清寧端着杯子,看着她微笑。

離離有點不好意思:“我……我在這裡吃了一個下午了,有點吃不下了。”

蔚清寧含笑說:“在*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一起吃點心。不知道爲什麼,那些美好的時光,總是走得很快。”

離離默然低頭,叉着自己碟子中的蛋糕。

忽然,蔚清寧站起身,向外走去。離離趕緊跟着他一起出去,外面已經是晚霞滿天,有人站在植物園門口哀求工作人員:“真的已經關門了?讓我看一眼不行嗎?就一眼……”

“不行啊先生,明天來吧。”

“說不定明天就沒了呢?”他一臉沮喪,“我一看到新聞就趕緊跑出來了,請你就讓我看一眼吧,一眼就好……”

“對不起先生,明天再來吧。”

蔚清寧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啊,神農。”

離離詫異地看看蔚清寧,又看看面前這個面容清秀的普通男人,瞠目結舌:“神……神農就是……他?”

“對啊,就是我……真沒想到,我躲了這麼久,還是被你們引出來了。”神農,現在叫葉輕一,一臉煩惱地坐在蔚清寧的車上,“請快點好嗎?我今晚還要加班,是揹着老闆偷偷跑出來的,現在老闆快要回辦公室了,被發現了是要扣加班費的啊……”

離離低聲問:“不能請假嗎?”

“請假要扣工資的!我們公司管理很嚴格。”

“什麼公司?”蔚清寧問。

葉輕一一臉自豪地挺起胸脯:“全球排名第三的生物工程公司!”

話音未落,蔚清寧淡然地對司機說:“去機場。”

葉輕一目瞪口呆:“喂喂,我不能跟你們走的,我的加班費我的工資我的獎金……”

“亞洲區負責人會打電話給你們老闆的,跟我們走吧。”

“不……不是吧,要是沒打呢?”

“跳槽到全球第一的生物工程公司,工資翻一倍,可以麼?”

“好……不過我得打個電話給我女朋友,不然的話她一定會罵死我的。”

他苦哈哈地拿出電話,點頭哈腰賠笑:“……真的不是和別人鬼混,真的是出差……啊?別打電話去問我同事啊,其實我是被人綁架了,茉莉你聽我說……”

聽着他的哭腔,這下連蔚清寧都只能長嘆一口氣。

離離悄悄地問蔚清寧:“他……真的是神農嗎?”

“嗯,放心吧,他和以前的神農,長得一模一樣,連個性也一模一樣。”

“神農就是這樣的?”

“對啊,和以前一樣又愛老婆又怕老婆。”

離離徹底無語了。

不過,這個外表含糊的神農,治起病來一點都不含糊。

在飛機上稍微檢查了七寶妙樹後,他就說:“靈脈被闢異劍斬斷了,要導引一下。我得先把七寶妙樹的精魂引出來。”

葉輕一卷起袖子,把七寶妙樹放在掌心,捏着須莖,將指尖按在葉片上。片刻後,枝條的頂端,緩緩地張開了一顆新芽,平平無奇的一片嫩綠的葉子抽了出來,在枝頭微微顫動。

那片葉子在搖動幾下之後,被葉輕一輕輕晃動的手指吸引,一縷彩虹一樣的耀眼光芒從其中鑽出,像一條七彩小蛇一樣,緩緩地滑進了葉輕一左手的掌心。

葉輕一屏息靜氣,離合變幻的彩光在他全身流轉,然後顏色漸漸褪盡,色彩減淡,最後只剩下一片青光,散在他全身。

葉輕一手臂微擡:“我把七寶妙樹的精魂在體內養一會兒。你們剛剛不是說,被闢異劍傷害的那個人,還有對應的烈焰琉璃嗎?記得把那個人也找過來。”

下飛機的時候,葉輕一一看見凱蘭,就拍拍自己的肩膀,七寶妙樹如同驚醒一般,從他的掌心立即鑽了出來,撲向凱蘭。

神光耀眼,珠光寶氣,頓時籠罩了凱蘭。他開心地拍拍七寶妙樹:“寶貝,又漂亮了!”

蔚清寧在旁邊低聲詆譭:“真庸俗。”

凱蘭瞪了他一眼,擡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我已經幫你們找到柯以紓了,她在月湖邊等着了。”

葉輕一苦着臉看了看時間:“還有一位在哪裡?我看完了要馬上回去,否則我女朋友非殺了我不可!”

在月湖邊,他們看到了柯以紓。

才一個月不到,原本明豔逼人的少女變得憔悴暗淡,蔚清寧拉住離離:“你就別進去了,我想柯以紓可能不喜歡看到你。”

離離嗯了一聲,停步站在原地。

應該……沒有問題吧,葉輕一是神農,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治不好的。

可是,她忽然想起了,盤古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有時候,你奮不顧身撲去的,反而是死路,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蔚清寧揮手劈開空氣,將她往裡面推了進去,說:“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了,先回去休息,等柯以律一恢復,我會立即通知你的。”

離離被蔚清寧推到他的家,跌坐在春日花朵之中。

她真的累極了,可是那一夜依然睡不安穩,蔚清寧那邊,始終沒有傳來柯以律的消息。

半夜時,淅淅瀝瀝的冷雨,敲擊在窗上,她從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夢裡,一片污黑雲霧,只有盤古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空蕩蕩的夢境。

“……一切後果,你自己承擔。”

她的胸口,傳來抽搐般的陣陣心悸。靜謐的黑暗中,只有她的呼吸聲,沉重急促。

天亮時,蔚清寧沒有回來,離離拿了傘出門。

深秋的早晨,有點寒冷。她到月湖邊的時候,雨終於小了點,起了風,寒意逼人,掛着零星紅葉的楓樹,靜靜矗立。

離離開門走進客廳,房間內空蕩蕩的沒有人。

她給客廳裡那條藍色的鬥魚餵了食。身後的門,傳來輕微的咔嚓一聲。離離轉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柯以紓,還有她挽住的柯以律。

柯以律和柯以紓合撐一把傘,站在細細的寒雨中,目光和離離正好對上。

柯以律的臉色十分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在看見離離的時候,甚至還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真的,被神農救回來了。離離忍不住鼻子一酸,又想微笑,又想哭泣。

柯以律垂下眼,柯以紓挽着他的手,走到離離面前:“我們剛剛散步回來……今天中午的飛機,馬上就要回法國了。”

離離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柯以紓冷笑着將頭靠在柯以律的肩上:“吳離離,我和以律,會回法國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婚約。”

柯以律微微點點頭:“是。”

離離手一鬆,手中的魚食掉了一地。她如同夢囈一般地問:“你身體好了,所以……要回去法國,和柯以紓結婚了?”

柯以律轉頭看柯以紓,低聲說:“我們回去後,可能很少會來這裡了,你若喜歡,再去湖邊走走吧。”

柯以紓橫了離離一眼,然後指指牆上的鐘,說:“十分鐘!”

柯以律沉默地看着她,又回頭看着離離,低聲說:“好。”

門被關上,房間裡,只剩下離離和柯以律兩人。

藍色的鬥魚,在魚缸中游來游去,除此之外,似乎屋內的一切都是凝固的。良久,柯以律終於說:“之前……給你帶來的一切,希望你能原諒我。”

離離怔怔地問:“你現在不需要我了嗎?不是說好了,我們要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嗎?”

柯以律沒有回答,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安靜的室內,他們只隔着一兩尺距離,他注視着她,用那種彷彿今日以後,永遠也不可能再看到她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他的脣角,微微上揚:“離離,我永遠忘不了我們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時光。”

離離眼中含着的淚,終於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不過,可能我忍不住了,因爲畢竟,只有以紓才能剋制我身上的傷。其實我沒有跟你說,我每次發病,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就特別痛苦。我想神農說得對,我和你在一起,只會互相傷害,還是和以紓在一起比較好,也許我是背叛了你,可離離,我真的想好好活下去。”他說着,長出一口氣,就像嘆息一樣,“每當我身上的曼珠沙華髮作,痛得整夜睡不着,我就躺在暗夜中,把和你在一起的記憶翻出來,把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面前,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熬過那些痛苦。可,我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崩潰。”

離離透過淚水,凝望着他寧靜清澈的微笑,就像,他在說着和她不相關的事情一樣。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可是離離,即使很喜歡,有些事情,我也忍受不下去了。雖然我一次又一次想起,你牽着我的手說,柯以律,不要離開我……可是我,真的想要離開你了。”

他說到這裡,像是難過,又像是疲倦了,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不起,離離,我是個背叛者。我決定屈服於命運,我要離開你了。”

對不起。我要離開你了。

塵埃落定,至此,一切都結束了。

她無聲地哭着,這麼久了,分分合合,最後終於還是走到這樣,命中註定,他只是路過她人生的一隻蜻蜓,他的翅膀,曾經擦過她的臉頰,讓她迷戀上他透明的翅翼,注目追隨他的身影。

只是,他路過,他離開,永遠無法停留在她掌心。

她放縱自己,把之前日復一日累積起來的痛苦與悲哀,全都哭出來。

又能怎麼樣,命運這麼悲哀,她憑什麼讓他這麼痛苦地呆在自己身邊,走向即將到來的死亡?

柯以律沒有勸她,沉默地坐在她面前。直到,她覺得眼睛痛極了,再也流不出眼淚,心裡那如同刀剮一樣的劇痛,也漸漸過去了,她才擦乾了眼淚,擡頭看他。

他真的,已經決定不愛她了。

她用沙啞的嗓音,輕聲說:“好吧,柯以律,你走吧……請你好好地愛柯以紓,好好地活下去……我也會好好地,努力過好自己的人生。”

那些說好一起活着,一起攜手面對死亡的誓言,到現在看來,竟然全都是不可能的。

兩個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要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這纔是他們更好的未來吧。

那麼就讓他們,都選擇最好的結局。

說再見,再也不見。

漫天漫地的雨,下在這個城市裡,彷彿無休無止。

柯以紓看着車窗外的雨,有點擔憂:“天氣這麼差,不知道飛機能不能起飛。”

柯以律一直看着外面,沒有回答她。

柯以紓抱住他的手臂:“哥,在想什麼?”

“我在想……法國那邊天氣不知道怎麼樣。”他低聲說。

“一定很好的,陽光遍地。”柯以紓微笑着說,“我們可以在廣闊的草地上散步,這對你的身體恢復應該有好處的。”

“嗯。”他淡淡地應道。

“哥,神農有沒有說,你的身體什麼時候能好?在神農將我的烈焰琉璃引出來的時候,我好像昏過去了很久……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我醒來後,他和蔚清寧都不見了?”

柯以律輕輕嘆了一口氣:“以紓,事實上……”

他忽然身體一顫,按着胸口,額頭上豆大的冷汗迅速沁出來。

柯以紓扶住他,焦急地問:“怎麼又開始了?不是已經好了嗎?”

“是……騙你的。”他艱難地說着,咬牙熬忍身上萬千烈火灼燒的痛苦,“其實……我已經沒救了。”

柯以紓抱住柯以律瘋了一樣地怒吼:“你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說沒事,然後利用我騙吳離離?”

“對不起。”他閉上眼。

“始終你都不愛我!你只想着她,卻從沒想過我!”

柯以律的神智已經有點恍惚,他愧疚地伸出手,輕撫上柯以紓的臉頰。

柯以紓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去找神農,他要是救不了你,我就殺了他!”

柯以律的血脈中,熾熱的火焰流動,灼燒着他全身,他勉強支撐着神智,阻攔柯以紓:“他救不了我,別去了……就這樣結束,沒什麼不好。”

柯以紓放聲痛哭,他死了之後,她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是驕傲倔強的西王母,她這輩子,不會放過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從來不會懼怕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命運。可現在,她手足無措,只能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樣哭個不停。

她抱着全身血珠滲出的柯以律,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盛開在他們的周身,風雨中所有東西失去了形狀,只剩下影影綽綽的幻影,模糊一片。

柯以紓顫聲命令司機:“不去機場了,馬上改變方向!”

X公司的前臺小姐朝柯以紓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請問找哪位?”

柯以紓尖聲問:“葉輕一呢?叫他出來!”

前臺小姐有點疑惑:“葉輕一……是哪個部門的?你和他聯繫好了嗎?讓他自己出來接你還是打一個電話過來我這邊……”

話音未落,柯以紓狠狠一腳踹向旁邊的玻璃牆,整面分隔內外的玻璃牆頓時裂成碎片,轟然倒塌。

在前臺小姐的驚叫聲中,她踏着碎玻璃,大步走到裡面:“葉輕一,你給我出來!”

一片寂靜中,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縮着頭,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請……請問柯小姐你……你找我有事嗎?”

她徑自走到他面前,冷冷地說:“跟我走。”

他冷汗直冒:“我……我女朋友約了我今晚一起吃飯……昨,昨天我已經被她罵了一頓……”

柯以紓冷冷地說:“你要是不走,我相信你女朋友活不過今晚。”

柯以紓轉身出門,葉輕一乖乖地跟在他身後:“難道你是讓我去治柯以律?”

“沒錯,你要是救不了他,我讓你陪葬!”

“可是,是他自己不讓我救他的,他自己願意選擇死亡,我怎麼救他?”

柯以紓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力量:“他……自己選擇死亡?他爲什麼不願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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