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衆人莫名啞然, 謝若蓮不甚在意的湊過身子來,笑問道:“都點了什麼戲目?”
他望了眼臺上,咿呀的戲子, 含蓄側身, 輕輕挽了個水袖。
董曦道:“是南柯夢。”
謝若蓮偏頭, 稍聽了片刻。
一把清軟恬和的聲音, 配着蕭蕭竹管, 切切絃聲,唸白細膩,文詞也美, 樂詞皆動人。
謝若蓮慢慢微笑,其面目神情一向清淡平和, 此時一笑卻能薄雲展日, “怪不得諸位聽得如此入神, 是我遲來打擾了,這裡先陪個不是。”
謝若蓮拱手一揖。
衆人皆圍坐身旁, 無聲只窺視南湘神情。
南湘抿抿嘴,終還是問道,“怎麼來的這麼晚?”
“去了一趟月寮寒渡。”謝若蓮輕描淡寫道。
一旁元生一直眼目灼灼的聽着,待聽得謝若蓮此話,驚道, “那冰人那怎麼去得!”
“冰人那怎麼就去不得?”謝若蓮笑笑。
“……我還沒見過他呢……”元生小聲道, 微微嘟起嘴。
董曦笑着圓場, 起身讓道, “若蓮先坐下吧, 何必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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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若蓮笑着衝董曦點頭,後道, “可惜我只帶來一句話:‘願夜宴盡歡,共享盛時’,再沒有了。”
南湘與那雨霖鈴雖只一面之緣,卻早已領教他冰冷個性。此時待聽到這席話,直覺反應是——錯了吧。
不等出言,梅容已懶懶道,“是真是假,無從得知呵。”
縈枝終於張口,張口卻也是質疑,他話音稍稍有些冷,“那雨公子從不參加家宴,視我們爲無物,今日怎能如此善意。”
謝若蓮看向縈枝方向,帶笑的嘴角深了些。
縈枝微一咬脣,別過頭去。
謝若蓮微眯眼睛,定定望他一眼,移開視線。
白莎草兒笑道,“謝公子果真是厲害手腕,心思深沉,竟能和與那位公子交好,草兒佩服。”
他雖是帶笑調侃,卻怎麼聽着都不舒服。
南湘皺了皺眉,若有人當面羞辱她,她可忍,羞辱阿蓮,卻讓她不可容忍——她正要開口,謝若蓮卻是一聲長笑。
“呵呵,遷怒於我是何道理。——數句薄語,竟博得諸位如此關切,真真出乎意料。”謝若蓮神色不變,有小廝雙手遞上茶盤,他取杯自飲,慢慢道:“話語既已帶到,使命已盡,諸位有願,儘可親訪月寮。我自在此處看戲品茗賞月看雪。”
他慢慢飲茶。
衆人半晌無語。
“難得闔家團圓,安心享樂便是,何必多心。”南湘看着戲臺,倦怠道。
她費盡力氣韜光養晦以圖救助闔家脫困的,便是這麼一羣人麼。南湘心中莫名疲倦。
要這樣一輩子哄着捧着,如同包袱,會不會累?天地之大,倘若能與謝若蓮二人攜手遠去,又豈不逍遙簡單?爲何要苦苦自困於此,隱忍籌謀。
南湘垂眸。她自認仁至義盡。強在花叢倦舞,豈不累人。
董曦擔憂的視線像一張網一樣落在她肩上,元生已然走了過來,牽過她雙手,蹲在她腳邊,努力擡起頭望向她的眼睛。
他們惱她偏愛,怨她冷落,傷她敷衍,而她雖明白,卻並不認爲自己錯了。人心從不由人自主。若再要強求,她也沒有法子。
南湘拿開元生緊緊牽着她的手,見他神情惶惶,輕輕摸了摸他腦袋,站起身來,不發一言,拂袖而去。
杏匆匆跟隨其後。
留下闔席寂靜,無人說話。
只有戲臺上戲子自己唱着自己的詞,演着自己的戲,綿延樂音不斷,繚繞遠去。
…………
…………
少頃,梅容慢慢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後,站起身來,“我也走了,諸位自便。”
他施施然便要走。
謝若蓮視線落在臺上,看也不看一眼,輕聲道,“難得湊齊,不飲一杯團圓酒就走了?”
梅容偏頭,似笑非笑。
白莎笑道,“何來團圓?王女自去了,茗煙公子和雨公子兩位也未來,我看這團圓酒不喝也罷。”他雖着話音也起身,一身錦衣華服竟是要淹沒在雪色裡去。
董曦用絹子掩住嘴,咳了幾聲,緩言道,“白莎,梅容二位兄弟,且再坐坐,萬一王女迴轉來,大家都走了,未免可惜。”
不說則罷,董曦語音剛落,縈枝起身欲走。
他便是這般剛烈不轉圜的性格。可他這麼一走,這豈不變成自己故意激走他人?董曦一急,越發咳嗽起來,竟有撕心裂肺之態勢。
“——還不取酒來!”謝若蓮端坐着,揚聲道。
小廝悚然一驚。平生難得見謝若蓮如此端肅顏色,冷厲聲音,他急忙捧了酒器,一一分送至每人小几前。
“有酒,我豈有不喝的。”梅容見狀,無所謂一笑,自是坐了下來,自己先倒酒,一口飲盡了,灑然皺眉道,“啐,哪有單喝香雪酒的?淡得能出鳥來。”
“去把女兒紅取來。”謝若蓮道。
侍從忙從白莎身邊快步走過,奔出梧桐棲鳳閣。
“呵呵,借香雪薄酒品女兒之香,謝君當得起解人呵,琴棋詩書畫杯酒人情通,怪不得王女看重。”梅容仰頭大笑,那個笑容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還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必現在就撕破臉皮?
白莎靜置半晌,他也慢慢坐了。
“縈枝,要我親自相請麼?”謝若蓮靜靜看着縈枝僵硬的側顏。
“平素你怎麼惱我都行,今天,且飲了這杯酒再論,如何。”
縈枝別過臉。
有小廝小心翼翼上前,將他扶了回來。
窗外大雪未歇,反而餘下愈大,積雪深厚,映得閣內燒着地龍火爐,似溫暖如春。
謝若蓮舉爵,“今日冬日祭,當是全家團圓的日子,第一杯,共敬身處王府的彼此兄弟。平日的疏漏冒犯,還請諸位擔待,謝若蓮先乾爲敬。”
他用袖掩嘴,烈酒入喉,讓他稍稍咳嗽了幾聲,臉上騰起紅暈,眼神卻清潔凜冽。
衆人或多或少抿了一口,倒都舉了杯。
“至今春驚變起,一年已過,其間多有曲折,不說也罷。外間風雪交加,從未停歇,縱有一時晴暖,也兢兢不能鬆懈。以後的事,尤未可知,而今之事,亦焦頭爛額。正需彼此之力,共度難關。惟願以王女爲重,以大局爲念,同舟共濟。第二杯酒,再敬彼此,一年辛苦。”
第二杯酒,謝若蓮一飲而盡。
“自保尚且艱難,哪有心境爭奪其他?後院不易,又何必彼此爲難?縱使是親緣兄弟,也難免磕磕絆絆,推己及人,自是明瞭。謝若蓮話語莽撞,並不動聽,卻也出自真心,諸位見諒。第三杯酒,依舊敬彼此兄弟,恩恩怨怨,杯酒消逝,來年又是一年春。”
第三杯酒,謝若蓮依舊一飲而盡。
“謝若蓮言盡於此,諸位慢飲。”
謝若蓮微微閉起眼睛,撒手撤席,煢煢之影由小廝攙扶遠去,徒留一盤殘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