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看着他,眼神變得越來越黯然。
太后
太后
太后在哪裡
他忽然也驚惶起來彷彿忘了她是自己出去的,忘了芳菲是剛剛走出的,彷彿她從來沒有回來,一直不在這裡
芳菲,芳菲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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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哪裡
他也慌了。
意識,逐漸地,開始渙散了。
她還在北武當再也不肯回來了
他以爲自己在平城就如當年兒子病重,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回來一般。
自己病了,她也不肯回來了。
他的聲音忽然顫抖:“宏兒快去請太后要太后回平城快派人去請,派乙辛去快去北武當請太后快”
宏兒聽得父皇胡言亂語,心裡更是驚懼。
太后 Wшw.тt kán.CO
太后正在北武當啊。
他驚恐地:“父皇我們在北武當啊都在北武當”
“快去請太后回平城”
“父皇,我們不在平城,我們就在北武當”
“宏兒”
宏兒哇的一聲哭起來:“父皇父皇您醒醒”
弘文帝聽得這哭聲,一瞬間,有些清醒:“宏兒宏兒你過來一點,再過來一點”
門外,黑壓壓一片守候的大臣。
大家跪在廊廡外面,不敢有絲毫的失禮。
京兆王不停地走來走去,面色十分難看。
其他的大臣跟他的面色也差不多。大家都在擔心着弘文帝的病情。一場御駕親征,竟不料,要了太上皇帝的命,真不知,這親征的結果,是勝利還是失敗。
尤其是一些鮮卑大臣們。
大家看到馮太后出來。
她就站在廊廡前面。前面擺着一張椅子,宮女們十分肅靜地站着。她沒有坐下去,一直看着這蕭瑟的天氣。
最初是背對着衆人的,誰也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
但是,後來,她轉了向,面對着衆臣。
大家也依舊看不透她的想法。
事實上,自從小皇帝登基,她回到平城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在太皇太后的後宮裡,從來不輕易露面,在座的各位大臣,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昔日北武當上主持變法,指手畫腳的馮太后,大家以爲,她已經在和弘文帝的權利鬥爭裡,徹底敗下陣來,或者,徹底收斂了昔日的女主天下猙獰面目。
不料,一切峰迴路轉。
弘文帝,臨終。
大家心裡都在打着小算盤。弘文帝死了,對誰最有利
是這個女人
她之前的深居簡出,放棄權利,唸經拜佛,難道都是裝出來的
李欣和朱鈞毒殺皇太后一案,塵埃落定纔不久;外面沸沸揚揚,明裡暗裡,都知道是弘文帝指使毒殺的馮太后未遂。
這一次弘文帝臨終呢
馮太后,又在期間起了什麼作用
她的高明的醫術,是否是她不肯治療
弘文帝一死,依照小皇帝對她的依戀,難道她不是能獲得重新掌權的機會
大家幾乎一致認定,此時此刻,最希望弘文帝死的人就是她。
她甚至沒有表現出呼天搶地,連表面上的悲哀都沒有。
只是坐在椅子上,面上的表情十分麻木,十分冷酷,一直閉着眼睛,沒有對衆臣說任何的話。
留在弘文帝身邊的,只有小皇帝。
廊廡裡,大家儘管心急如焚,但是,大氣都不敢出。
但是,外面就不同了。
已經有哭哭啼啼的聲音。正是,米貴妃率領一干龍子龍女,要來見太上皇帝最後一面,卻不得,被拒之門外,一直在低聲哭泣。
儘管米貴妃自己不停何止,都沒有辦法。
嬪妃們,尤其是那些不曾生育的女人,更是哭得厲害按照慣例,她們有很大的可能,會被弄去殉葬。
這些哭聲裡,一直本着皇家的虛情假意,大家都分不清,大家究竟哭的是誰的命運。
芳菲對所有的聲音,都充耳不聞。
她一直閉着眼睛。
天色,一點一點地黑下去。
如一個人這一生的命運:青春,盛年,暮年光陰似水,誰也把握不住更多的明天。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老太監魏啓元的顫巍巍的聲音:“太上皇帝陛下召見四大輔政大臣”
跪在地上的大臣們都擡起頭。
心裡,無線震撼,忽然意識到,弘文帝,這是要交代臨終遺囑了。
弘文帝臨終了。
但是,大臣們又各有得色,他們都看着旁邊的馮太后。
這位太皇太后,太上皇陛下,臨終之前,並未召見她
大家都鬆一口氣,以免與,女主亂政的命運
北國江山,終究還是在鮮卑人和小皇帝的手裡
芳菲無動於衷,幾乎沒有意識到羣臣們有任何的看法。
此時,竟然下起雨來。
很小,很細,淅淅瀝瀝的,從廊廡下,一點一點地掉下來,彷彿連天的雨幕,很細的那種雨簾。
她坐了很久,四肢都很僵硬。
也不知道弘文帝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只是耳邊忽然敏銳地聽到一個聲音,似是在呻吟強行壓抑的那種悲哀。
她轉過頭,看着窗外。
從這裡看去,只能看到雨幕之中那高大的古鬆。是玄武宮的風水樹,也是玄武宮最有特色的一處景緻。
仙鶴古鬆,外面,是懸崖峭壁。
這裡,爲何有人嘆息而且,聲音那麼熟悉。
她霍然站起身,走到窗邊。
木格子的雕花窗子那麼精細,但是,已經開始故舊了。一如不停來通傳的老太監魏啓元,他侍奉過的兩任皇帝都故去了,唯有他還精在。
芳菲站在窗邊。
水珠,反射出倒影。
不知道是窗戶的水珠,還是樹葉上的露珠。
竟然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醜醜的小女孩,被拘禁多年的女孩,在深宮裡無窮無盡的漫長的歲月
看着羅迦死了,如今,又是弘文帝死了。
她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太后太后”
她無動於衷。
唯有紅霞和紅雲,眼珠子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越來越不可思議此時,她們忽然看到馮太后的頭髮。
竟然開始灰了。
彷彿是看着灰白下去了的。
眼睜睜地看着。
就如看着一朵盛開過度的花,在眼前枯萎了。
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正當盛年,就已經灰了。
宮女們的驚呼,淹沒在嘴裡。
誰也不敢說出口。
芳菲依舊無動於衷。
絲毫也不曾感覺到自己灰敗了也許,自從羅迦死的那一天起,就枯萎了;何況,還得經歷第二次的死弘文帝的死。
她甚至連悲傷,都感覺不到了。
四大臣如何的進進出出,她也無動於衷。
一如那陰暗的屋子裡,跪了一地的失望。
是的,輔政大臣們,前所未有的失望。
但是,還抱着最後的期待。
弘文帝,並未召見馮太后。
儘管,還有兩名親信大臣。
四大臣,並非都是昔日的鮮卑大臣,而是一半漢臣,一半鮮卑大臣。起草遺詔的是中書令李衝,也是小皇帝的老師。
一員武將,是王肅。
也是太皇太后早年的親信之臣。
一切,都保證了,太上皇帝駕崩之後,不會出現局面的顛覆或者失衡。
鮮卑大臣們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更令他們意外的是,弘文帝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彷彿根本就不曾患病,並非是一個病危之人。他看着大家的眼神,還是凌厲的。一隻手,一直緊緊地拉着兒子,聲音的元氣,都還是充足的。
一如迴光返照的最後時刻。
“各位愛卿,你們要盡心竭力輔佐小皇帝。”
衆臣謝恩:“臣等必將盡心竭力,誓死效忠。”
“今後,但凡難以決斷之事,一律請太皇太后裁決。”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只有李衝的筆,在紙上劃過,一刻也沒停下書寫,沙沙地,顯得格外的清晰,格外的刺耳。和他的人一樣,十分沉穩,彷彿沒有半點的意外,內心深處,也沒受到任何的震動。
只是,寫完這一句,他也不禁擡眼,悄然地,看了一眼弘文帝,是以臣子的禮儀。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把弘文帝看得清清楚楚。
恰巧,看到弘文帝的目光,也向自己看來。
他心裡一震,卻十分坦然。
弘文帝牢牢盯着他那雙坦然的眼睛。
許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地看李衝這張和李奕非常相似的臉孔。他忽然想起李奕死的那天,是被腰斬的。因爲他和太后的“姦情”。
李衝的目光還是非常坦然,他內心深處,當然不是沒有恨過弘文帝,也不是沒有想起過哥哥的死。而且,死的還是兩個哥哥。但是,他這些年,一直跟着馮太后,自己的起起伏伏,沉落,都和馮太后有關,幾乎和弘文帝沒什麼關係。
但是,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弘文帝那種複雜的內心了就因爲了解,就因爲知道他的妒忌,所以,纔不驚訝於弘文帝現在的安排。
當着衆大臣的面,以政治和軍事,兩方面的保證,讓馮太后,真正執掌了權柄。
他忽然如釋重負。
看着弘文帝的目光,變得充滿了感激彷彿是很多人最後的心願,通靈道長的,李奕的,自己的奮鬥了這一輩子,爲的,便是等着這一天,重整江山。
他垂下頭,眼眶。
弘文帝也如釋重負,銳利的目光,變得逐漸地釋然。看到宏兒,依偎着自己的宏兒,以及那麼多年教育他的李中書。
就如李奕一樣,到死,都沒泄露半個不字沒有對太皇太后的名聲造成一星半點的損害。
那是一種絕對的忠誠。
以至於,他把李奕的忠誠,看在了李衝身上。
鮮卑大臣們的憤怒之情,可想而知。
有人要說話,試着提醒太上皇帝大人,以爲他是臨終之前,出現了幻覺這算怎麼回事啊
他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江山社稷,這麼大的權利,給了那個女人
給了他的敵人馮太后。
這些年,難道他們不是敵人麼縱然先帝羅迦在世,何等的寵愛馮氏可是,他都不曾這樣對馮氏,而是對她做出了諸多的限制條件,不曾允許她問鼎江山。
爲何反而是弘文帝爲何反而是她的死敵,如此不顧祖宗遺訓
在這些憤怒裡,只有陸泰一言不發。
只是在驚恐裡,想到自己察覺的那個秘密:弘文帝和馮太后的私情
私情
這可怕的私情
小皇帝,本來就是馮太后的親生兒子。
弘文帝的安排,不足爲奇。
他大氣也不敢出,頭上的冷汗一陣一陣地下來。縱然鮮卑貴族們,投向他的目光,希望他出面時,他卻一聲不吭。
彷彿已經明白,自己的命運,已經不是捏在弘文帝的手裡已經在馮太后的手裡了。
弘文帝卻已經不耐煩了。
他的喘息忽然變得急促了一些,剛剛的元氣,已經消失。
大家都明白,太上皇帝大人,迴光返照的時候,已經過去。
只剩下最後一絲彌留之氣。
他揮着手,聲音微弱:“你們退下。”
大臣們跪安,陸續退下。
只有宏兒,還依偎在他身邊。看着父皇振作精神,他本來已經不那麼怕了,但是,此刻看到四周又安靜下來,才覺得恐懼,從未消除。
弘文帝的聲音十分溫柔又軟弱:“宏兒,你去請太后我還想見太后”
他在最後的時候,要見的唯一的一個人。
宏兒不敢抗命。
在門口,他看到太后。
他幾乎尖叫起來太后,太后
太后的頭髮其實並沒白而是一種灰比白更可怕的一種灰就如她整個的人,灰心喪氣,已經沒有什麼生氣了。
她進去。
兒子出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聽得兒子的喊聲,小小的,怯怯的,但是,她幾乎沒聽到,腳步跨進門檻,才覺得踉蹌。
如最後的一面。
你輕手輕腳地靠近一個人,想和他開玩笑,但是,見他睡着了,你便不想打擾。可是,等你靠近了,用手撥弄他才發現,他不是睡着了他是死了
他已經死了。
背後,門關上。
將她和弘文帝關在一起。
就如這一生的命運,註定了,二人必須在一起。
只是,已經沒有共同的路了。
弘文帝靠坐着,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儘管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卻能感覺到。能感覺到她那種深刻的恐懼和悲哀。
他的心靈,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竟然招招手,容光煥發:“芳菲芳菲過來”
芳菲奔過去。
幾乎是一瞬間,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隻手,都是冰涼的。
他忽然問,聲音迷惑,充滿了一種曖昧,蠱惑,深情,絕望,期待,又是壓抑了很久,埋藏了很久很久的。
敢於這樣大言不慚地問出口:“芳菲我愛你你呢”
你呢
你呢
芳菲淚如雨下,緊緊地攥着他枯瘦的雙手,自己呢那答案,沒有任何的思索,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只能點頭,嘴脣都蠕動得那麼艱難,和喉頭的哽咽哭泣一起:“弘弘我也是,一直都是”
僅僅那一聲“弘”,他甚至都不用聽後面的了。
他微笑起來,整個心靈都在燃燒。
忽然伸出手,緊緊地將她摟着:“芳菲,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她也抱着他。
用了全身的激情。
手卻在枯萎。
迅速地枯萎。
這一瞬間,連悲哀,連哭泣,連羅迦,連宏兒統統都忘記了。
只有弘文帝的臉,只有這一張枯寂到了極點的臉,和他的乾枯的手,是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