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洶涌,羣情激奮,猶如窮途末路前的一場大劫難。
芳菲卻端坐一邊,一動不動,目光落在宏兒身上。看到他站起來,看到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小小的手,情不自禁地按着腰間的寶劍……那是鮮卑家族的光榮,是弘文帝留給他的光榮。
只是,現在他想不起父親了,連向來掛在嘴邊的“若是父皇在就好了”這話也不說了——潤親王的出現,打破了他的一切幻想。
就連孩子也是明白的。
小孩子逐漸地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睿親王,自己的弟弟——馬上就會霸佔自己的皇位了。
如果沒當皇帝,他還不會害怕,可是,既然當了皇帝——就連孩子也感覺到的恐懼和悲哀——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他們都要殺了自己!
不當皇帝,就死!
當年,太后就是這麼告訴自己的,要自己做出選擇。
他驚慌地,更加依偎着芳菲,甚至悄悄地伸出手,拉着她的衣襟。
孤兒寡母。
他惶惶不安,忽然想起來,低聲的,語無倫次的,帶着哭腔:“神仙爺爺……神仙爺爺再也不管我們了麼……”
他終於想起羅迦。
想起那個永遠無私保護的人來。
芳菲潸然淚下——但是,淚水沒有掉下來,而是生生地嚥了回去,面帶笑容,心裡,已經多了一把劇烈的鋼刀——從未如此的毒辣兇殘!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縱然不爲自己,也要爲自己的兒子!
前面,睿親王的旗幟徹底近了。
身邊,京兆王等人已經劍拔弩張——其實,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只是大家因爲心情太緊張,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凝固不動,幾乎要窒息一般。
這一場政變,馮太后就如沒做好準備似的,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被動地捱打挨殺……漢臣們,一個個失望到了極點,終究是個女人!
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就算會點權謀,可是,對於真正的戰爭,縱橫捭闔,那就欠缺了——要知道,天下是打出來的,刀槍纔是硬道理。
只是,她和一般的女人不同,還能改革創新,所以,大家都給予了更大的希望,卻不料,在軍事這一塊上,還是隻能如此。
大家都預料到自己悲慘的結局,一定會被這些兇殘的鮮卑人給五馬分屍了。
就在這時,馮太后站起來。
她拉着兒子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四周忽然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看着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京兆王目露兇光:“馮太后,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今日,看在先帝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你和小皇帝一起自裁,到九泉之下向先帝懺悔,我可以留你一個全屍……以免血流成河,貽誤蒼生……”
所有鮮卑貴族,都得意洋洋,摩拳擦掌,不是不報,時候不到,馮太后,你也有今日?
縱然小皇帝再像弘文帝也無人管了——反正黑的說成了白的,先絆倒了再說。
京兆王已經把大局徹底掌握了,軍力的對比,人心的向背,甚至後期的退路,他都準備得很充分,所以更是傲慢:“馮太后,你可以選擇如何自裁!”
他的話音尚未落口,忽然聽得一陣令人膽破的哭喊:“父王……父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竟不知道,那三個人是被哪裡押出來的——爲首的正是京兆王最寵愛的小兒子拓跋荒木、更小的是拓跋倉木的兒子,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名宮女。
“父王,你住手啊,住手啊……”
京兆王和倉木不由得目瞪口呆。兒子,孫子……但宮女是誰?
明晃晃的刀架在二人的脖子上。
京兆王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了。
“馮太后,你這算什麼?”
就在這時,馮太后身後的侍衛隊忽然變陣。
全部都是頭戴兜鍪的灰衣甲士。
一陣馬蹄聲打斷了周圍的死寂,遠遠地,一個矯健的身影趕到,他拿着一個牛角號,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報!賈秀和高閭率50萬大軍已經趕到,等候太后調遣……”
所有人面色都變了。
只有馮太后身邊的李衝,忽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自始自終,他都站在小皇帝的側翼——那是一種阻擋三方攻襲的捨身的姿勢。任何人要殺了小皇帝,必須先從他的屍體旁邊過去。
芳菲知道,芳菲完全知道。
但是,此刻她並沒有時間去感激。
一揮手,魏晨親自壓着人站在了高臺上,朗聲道:“大家聽好了,京兆王意圖勾結拓拔野粱進行反叛,現今,證據確鑿……”
京兆王大怒:“你有什麼證據?你別信口雌黃。”
回答他的不是魏晨,是他的兒子荒木,泣不成聲:“父王……你還是投降吧,你不能成功的,人家有50萬軍隊……”
四周一片死寂,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形勢爲何如此反轉。
漢臣們固然歡欣雀躍,可是,那些鮮卑人也覺得奇怪——還有賈秀的50萬大軍,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一時,大家都在猶豫。跟從京兆王,還是馮太后?
“逆子,你敢誣陷我?你受了誰人指使?”
“大家聽好了,京兆王爲了謀反,串通米貴妃,陰謀奪取皇位,編造謊言,企圖敗壞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名聲。現在,他們都已經寫下了供認書,供認不諱……”
魏晨手一揮,兩名精壯的侍衛拿出老大的紙張,攤開,黑壓壓的字跡,畫押……原來,那個宮女是米貴妃的貼身宮女。
大夥兒一下沸騰了,但是,誰都不敢出聲。
京兆王情知中了暗算,可是,事到如今,走投無路也顧不上了,厲喝一聲:“魏晨,你這個奸詐小人,只知道討好馮太后,忘記了昔日先帝大恩。馮太后穢亂宮廷,小皇帝身世不明……”
“閉嘴!”
京兆王不由得後退一步,氣勢一下低了下來,因爲,喝止他的是小皇帝本人。
“京兆王,你敢污衊我父皇?”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皇帝身上。
眉宇之間,便是昔日的弘文帝……甚至是昔日的羅迦……祖孫三代,拓跋家族的血液,那是沒法更改的。
京兆王反應何等之快?立即大吼一聲:“大家拼了,我鮮卑子弟,是否留存,在此一舉!”
絕望的反撲,排山倒海。
馮太后拉着兒子往後退,匆忙之間卻從容不迫:“統統殺掉!一個活口也不許留!”
這是她第一次下這種絕殺令!
早已瘋狂了的侍衛們和漢人士兵們,甚至不等她說完,已經猛撲上去。
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沒有任何中間路徑可走。
他們等了很久,本以爲死定了,現在才知道,還可以反撲,逃出生天。馬刀,長矛,再也不猶豫,就向宗子軍撲去。
鮮血,如水一般地往外涌。
人頭,如麥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去。
宏兒緊緊拉着芳菲的衣袖,渾身不停地顫抖。芳菲也微微閉了閉眼睛。想起很多的往事,神殿的那場大屠殺……在青州的慘烈的決戰……她這一生,親眼目睹過太多的血流成河了。
這一次,不過是一次歷史的重演而已。
她相信,在今後的歲月裡,如果今天下不去,會釀成更大的悲劇。她甚至顧不得兒子顫抖的雙手,翻身上馬,衝到了護衛隊的前面,大聲道:“殺掉首惡,一個也不許放過……”
彼時,京兆王也已經陷入了包圍圈。
他和拓拔野粱,拓跋倉木還有好些宗子軍的高級將領,正在發動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攻。但見馮太后親自衝上來,顧不得情況緊急,揮舞着一把大刀,鼓舞着士氣。渾然不似一個女人。
作戰的士兵們也看到了,但見她居然如此膽量,縱橫馳騁,拼命鼓舞,跟之前端坐檯上一動不動的馮太后,形成鮮明的對比。
大家收到鼓舞,衝殺就越來越激烈了。
就在這時,那支打着睿親王旗幟的人馬,也開始撤退了——他們是瞄準西北方向的,哪裡人少,而且,徹底往北,是鮮卑族的發源地,冰天雪地,還有他們最初祖先的墳塋。
如果讓這些人逃到了那裡,後果不堪設想。
芳菲大喝一聲:“魏晨……”
魏晨一直護翼在她的周圍,聽得這一聲命令,立即上前。
“魏晨,你馬上截住那支悍匪……”
她說的是悍匪,而非睿親王。
魏晨心領神會,立即掩殺過去。
就在這時,芳菲無意之中瞄見兒子的眼神——小宏兒,充滿驚懼和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弟弟的大旗。那是他的兄弟,不管有沒有情意,也是真正的兄弟。
但是,芳菲的心顫只是暫時的,就那麼一會兒,她根本沒有看兒子,只對着魏晨等灰衣甲士:“徹底殺掉,一個不留!”
就算是睿親王,也要徹底殺掉。
不然,今天,逼得自裁,死無全屍的便是自己了。
芳菲不想做這樣的一個失敗品,也絕不允許兒子成爲這樣的一個人。她一鞭子掃過去,掃在宏兒腳下的塵土上:“宏兒,上馬……”
孩子驚醒過來,立即跳上馬背。
就在這時,一支利箭也射過來了,正中宏兒的馬背,宏兒本是要跨上去,卻立即摔倒在地。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巨大的身影,搶過來,一把就提起宏兒。
芳菲的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眼前忽然一黑,只聽得宏兒淒厲之極的叫聲:“太后,太后……太后救我……”
芳菲根本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甚至小皇帝身邊的七八名侍衛,本是將他保護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卻不料,居然被一個人這樣蝙蝠一般地飛起來,如一隻老鷹一般從天而降,竟然生生地給抓走了。
“太后……太后……”
“宏兒……”
芳菲慘叫一聲,血雨腥風裡,宏兒的叫聲已經小下去了,一點都聽不到了,只剩下嗚嗚咽咽的聲音不停地傳來。
她心膽俱裂。
自己做這一切,全都是因爲這個孩子,若是孩子沒了,自己到底還有什麼價值?
她一拉馬,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親自舉着砍刀追了上去。
就連乙辛等也嚇呆了:“太后,太后……”
她咬牙切齒:“馬上把宏兒救回來,無論如何,都要保證宏兒的安全……”
“太后,您看……那邊……”
那是左邊,大家混亂之中,沒察覺小皇帝失蹤了,只看到睿親王的旗幟越來越接近。芳菲在危急之中,心亂如麻。此時此刻,如果宏兒凶多吉少,自己別無倚仗。而京兆王和拓跋倉木等也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只要殺了小皇帝,一切就好辦了。
殺了宏兒,馮太后再厲害,她沒了這個傀儡——莫不成,她一個女人,還自己去當皇帝?
他哈哈大笑,立即吶喊起來:“小皇帝被人殺了……小皇帝被人殺了……”
倉木等人也會意,立即跟着他就吶喊起來。
“你們別爲這個女人賣命了,小皇帝都死了……你們再爲她賣命,以後,株連九族……”
就在這樣的喊聲裡,京兆王的聲音忽然一僵。
他眼睜睜地看着一支箭飛來,竟然是馮太后親自射來的,在不遠的距離,這個女人,竟然能射出這一箭。
他慌不迭逃竄,可是,已經遲了,又是一箭,他再也沒法逃了,見血封喉。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睛。
對面的人飛奔過來。
本是要再補上一箭的,但是,稍稍錯愕,又停了下來。
這一箭,沒有繼續下去。
京兆王的眼睛瞪大,變得很大很大——因爲,他發現,那個人在自己面前稍稍停頓。兜鍪之下,他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充滿了悲哀,同情,憤怒……甚至是遺憾!
最重要的是,他熟悉這雙眼睛!
那是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眼睛。
縱橫沙場,驍勇善戰,這幾十年,北國只此一人。
可是,他怎會出現在這裡?
那雙眼睛,變得那麼黯淡,搖頭,再搖頭——我本是不想這樣的。京兆王,我真的不想。
只是迫不得已。
鮮血,順着他的喉頭,一滴。
真的只有一滴,被封住了,不至於馬上死去。
就在這一瞬間,又是一箭。
他手下留情。
但是,芳菲沒有。
這一箭,是她親自射的。
第一次不中,這一次,是從後面。
就在京兆王錯愕的時候,那箭簇,從他的後腦勺插來,前後交錯,正中腦心。
他緩緩地倒下去。
只看到那戴着兜鍪的人,忽然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如此痛苦。
芳菲急忙回頭,尋找射箭之人。
可是,她根本看不清楚。
那是一匹衝過來的大灰馬,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一晃之間,已經衝出了人羣。
那是最最危急的關頭,如果被京兆王如此動搖了軍心,後果不堪設想。
只看到京兆王倒下去了,也不知有沒有嚥氣。
倉木發現了,嘶叫一聲:“父王……”
拓拔野樑也發現了。
那是主帥,如果主帥倒下去了,還何以爲戰?
可是,很快,芳菲就發現,這些宗子軍的戰鬥力,一點也沒減退,絲毫沒有因爲京兆王的倒下而削弱。
就在倉木和拓拔野樑發出驚呼的時候,忽然聽得一陣狂嘯之聲,就如一隻碩大的蝙蝠掠過頭頂。
倉木等立即停下來,竟然不顧京兆王的死活,立即往人羣裡殺回去,大聲地繼續喊:“小皇帝死了……小皇帝被殺了……馮太后跑不了了……”
芳菲再是鎮定自若,也亂了分寸。
隻眼睜睜地看着那匹大灰馬竄出去,如入無人之境,往抓住宏兒的那個人衝過去。混戰裡,她只能看到那個人的背影,穿着黑色的大氅,戴着寬大的兜鍪,手裡提着一把很長的馬刀,右手還拿着一根有倒鉤刺的狼牙棒,一路衝出去,所向披靡。
他是誰??!!
芳菲儘管看不到,卻心裡一動。
那個背影,她認識。
就算她什麼都看不到,至少,她認識那個背影。
她幾乎要驚呼起來,卻生生忍住,心口,不停地跳躥,只看到他衝出去了,縱橫捭闔之間,把身後追殺他的宗子軍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但是,拓拔野樑畢竟是老狐狸。
但見忽然一個人躥出來,勇往直前,若是被他追上,那可就不妙了。他大呼一聲,宗子軍的一部分立即掉頭,往那個黑衣大氅的人廝殺而去。
芳菲幾乎比拓拔野樑先開口:“魏晨,快,馬上去……”
魏晨立即率領一支人馬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