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命地眨眼,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芳菲……芳菲……朕才死多久啊?屍骨未寒啊……唉……你就忘了我麼?”
嘆息,悲慘到了極點的嘆息聲。
芳菲毛骨悚然。
心底,又不知爲何多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她睜大眼睛,看着對面的人——但是,夜色裡,他就像一個幽靈,飄飄忽忽的,看不真切,彷彿站在雲端的一個人。
屋子裡,非常安靜。
芳菲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忽然問:“你沒死?”
弘文帝並不回答。
好一會兒,才幽幽的:“芳菲,你爲什麼要和他在一起?”
“他”——他是誰?
“你就不管宏兒了?”
她下意識地爲自己辯護:“我有管宏兒……我怎麼可能不管宏兒?”
“可是,那天,他生病了,你在哪裡?”
那聲音忽然變爲疾言厲色。
芳菲怔住,回答不得,臉上火辣辣的。那一日,自己和羅迦親熱纏綿,忘了歸期,以至於宏兒病倒在弘文帝的墓前。
隱隱地,是他穿透一切的目光,幾乎洞察一切一般。
彷彿自己的隱私,在他的面前,一覽無餘。
她忽然微微發抖——天啦,天啦!莫非是弘文帝靈魂震怒,來找自己算賬了?
那是一種憤怒,無言的憤怒,她忽然坐起來:“陛下,你也別威脅我,我和他,是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嘿嘿……”
那笑聲很冷,幾乎深入骨髓。
“既然如此,你怎麼不當着臣民的面,公佈他的身份?”
芳菲被噎住。
怎麼公佈?
宣佈死去十幾年的先帝羅迦復活?誰會相信?再說,如果這個驚天大消息傳出去,豈不引起天下大亂?
那個冷笑的聲音更冷了:“太后,你怎麼不回答了?”
“我……”
她一時語塞,無法自辯。
更加憤怒:“陛下,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
弘文帝老謀深算的目光,語氣充滿了玩味:“朕知道?憑什麼朕會知道?太后,你毫不檢點,難道還要朕體諒你?宏兒多大了?你替他想過沒有?以後,你讓他的臉往哪裡擱?”
“你胡說什麼……”
芳菲大怒,一下跳起來。
眼前,雲遮霧散。
她赤腳站在地上,一片的冰涼。
就如坐了一個很長的噩夢。
驚惶四顧,哪裡有弘文帝的身影?
她不罷休,追出去,但是,四周門窗俱好。外面守候的值班宮女和太監侍衛們都盡職盡責地呆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見她出來,都很驚訝,立即問:“太后,您怎麼了?”
芳菲急忙問:“是不是有人來過?”
今晚負責值守的是紅雲,她很驚奇:“沒人,太后,一直沒人來過。”
她一直守在門口,有人經過,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門都是太后自己從裡面打開的。
“太后,出了什麼事情?”
芳菲搖搖頭,但見這一夜,月色慘淡,秋意寒濃。月色變成了最黯淡的時候,已經快要到天亮了。她急忙回到房間關了門,宮燈點燃,那麼明亮,她捂住頭,覺得頭疼如裂:“天啦,天啦……我這是在幹什麼?”
額頭上,冷汗涔涔,一如弘文帝的臉,那麼鮮明。
她忽然不寒而慄——天啦,莫非弘文帝也沒死?
他生前,一直在尋找“神仙”的下落,而且從宏兒口中打探了好幾次,這些,她隱隱也是知道一些的。對於他父皇的存在,他知曉幾分?難道,他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殺掉羅迦,所以“裝死”?
就如當初對待權臣乙渾。
爲了除掉乙渾,他不惜裝死,瞞住了任何人。
這是他的性格,爲了達到目的,不管是三皇子也罷,乙渾也好;他都能“忍”而且是以及其強大的毅力,堅韌不拔的耐性,非常人所能忍受的那種委屈,縱然是許多年,也在所不惜。最終,獲勝的人,總是他。
莫非,對於羅迦,他的父皇,他也是如此?
一個益發詭異的念頭涌上心底——北國皇帝的宿命——歷代,他們都是死在自己兒子手裡。
可是,羅迦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已經因爲三皇子的毒辣,損失了後半生的時光。
有什麼理由,還要他遭受一次?
用了半生的時光,也喚不回命運的殘酷?
甚至宏兒這些日子,也變本加厲,更加地排斥羅迦。她越想越是害怕。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子。
風從木窗裡吹進來。
她身上一涼,忽然清醒了幾分。
不對,這不對。
弘文帝的死,是自己親自檢驗過的。而且,他死前,一直是自己診治的,並無外人蔘與。這不比羅迦,羅迦“死”之前後,一直不讓自己參與,是讓通靈道長接手負責,尤其是他的“安葬”,全是道長一手負責的。這裡面,便會有許多貓膩。才能得以讓他真正地躲過衆人的耳目,甚至隱瞞了自己。
但是,弘文帝,這怎麼可能呢?
他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操辦的。
又淡淡的心酸。
內心深處,總是不相信的——那麼在乎皇位的人,到最後,連皇位都肯讓出來,他怎肯這時來對付他的父親、兒子,甚至是自己?
不,這不是弘!
絕不是!!!
死者已矣,自己豈能如此懷疑他??
莫非這一切,只是一個夢?
可是,那種感覺,又那麼深刻。
竟然真的是誰人曾經來過這裡似的。
這是誰?
到底誰在裝神弄鬼?
她心裡一動,立即出門。
侍衛們已經上來待命。
她也不多叫人,只令了八名最親信的侍衛和自己一起出去。
此時已經快天亮了。
山裡霧水深濃。
她在弘文帝的陵墓前停下。四周的風,讓這陵墓更加的孤清,冷寂。她屏退了所有人,一個人靜靜地站着。
自從弘文帝死後,她便不曾這樣單獨面對過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一面是對他死的悲哀;一面是對羅迦重逢的喜悅——人,何嘗不是自私而趨於享樂的呢?終究,是和羅迦重逢的喜悅戰勝了一切。許多的日子,甚至忘記了他的死,忘記了自己本該是悲哀的。
她站了許久,才自言自語,低低的:“弘,你可是在怪我?”
四周寂靜無聲。
她的聲音微微痛苦,無法壓抑的那種孤獨:“弘,我知道你在恨我!可是,我沒法……我真的沒法。我孤獨太久了,我也渴望有人關心我,照顧我,愛護我……尤其是你死後,我一個女人,帶着宏兒,真是心力交瘁!我需要幫助……你知道!!宏兒也需要!除了他,沒有人肯這麼幫我們了……”
只因爲,宏兒是他的兒子!
她在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時,也如此的舉步維艱。
無限地心酸,這算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現在,宏兒很不喜歡‘他’,真的,宏兒非常非常不喜歡‘他’……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就非常難受。但是,我沒法責備宏兒,甚至害怕孩子知曉一切,無法承受。難道‘他’就不痛苦麼?我看得出,他也是痛苦的,只是,他不說。他從來不說出來。他忍了這麼多年,也許,一輩子都會忍下去……爲了宏兒,爲了我,他願意忍!可是,我和他在一起,難道真的是可羞恥的麼?弘,就算你在天之靈,也不許我和‘他’在一起了?”
四周還是無人回答。
只有冷冷的風。
朝陽已經升起,燦爛的霞光照在她的身上。這時,才能看得清清楚楚,她頭上的發,是灰的。一直是灰的,就如從未烏黑亮麗過一般。
她的聲音更低了:“弘,求你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再也不要嚇我了,好麼?你知道,‘他’也不容易,這些年,他的苦,又有誰知道呢?”
她環顧四周,沒有弘文帝的幽靈。
也沒有羅迦。
羅迦到了哪裡?是不是再也不會出現在這一片美麗的山間林中了?
這是一片極其陡峭的山崖,杳無人跡。
此刻,這裡卻傳來細微的人聲。
但是,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聲音來自何處——就算非常仔細,也看不出來。
一個人,貼在山崖上,他穿綠色的衣服,頭上是綠色的草帽——就如懸崖上長出來的一塊青苔。
而一身綠蓑衣回報的人,也如一株生得很高的野草一般。但是,他開口的時候,能看出來,正是京兆王。
“小皇帝如何說?”
回答的聲音,隱隱有着興奮:“馮太后的確有姦夫。小皇帝說,馮太后甚至公然帶他去慈寧宮吃飯,還和小皇帝一起遊玩,看樣子,這個姦夫在慈寧宮已經非常猖獗。但是,那姦夫貌似很有手段,他每次出現,都避開了衆人,除了馮太后和小皇帝,其他宮女太監,並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
“姦夫是誰?爲什麼連小皇帝也不避?”
“我也覺得奇怪。按理說,依照馮太后的謹慎,不該如此。這個女人,比最狡猾的老虎更可怕。她怎敢那麼大膽,將這個姦夫徹底暴露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
那個聲音冷笑一聲,幾乎從鼻子裡發出來的。
“這個女人,自以爲大權在握,已經不把小皇帝放在眼裡了,居然敢公然在慈寧宮行淫,讓姦夫出入,遲早有一天,小皇帝會毀在她手裡。”
“這可不一定。小皇帝是她自己的兒子,虎毒不食子……”
“這種女人。誰知道呢?她和姦夫勾搭,還會把兒子的命讓在心上?對了,你查明沒有?上次陸泰的事情,到底是誰暗中幫她?”
“我調查了許多人,但是,都沒答案。估計,很可能是那個姦夫。”
“這姦夫何以如此神通廣大?到底是誰?”
“我今晚用了迷藥,逼她和小皇帝說了許多,但是,她始終用‘他’指代,所以,在下不敢問下去,怕露了陷……”
那個青苔一般的人皺着眉頭,半晌沒做聲,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京兆王非常恭敬:“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還是老計劃。先殺姦夫,務必調查清楚,一舉格殺!記住,不能給那個姦夫任何的反抗機會!”
“是。”
“小心行事,千萬別讓馮太后看出任何破綻。這個女人,平素不聲不響,關鍵時刻,她的厲害,你們是領教過的。”
京兆王更是小心應答。他出去的時候,也如一隻會走動的巨大的野草。只是隱隱地想起今天的對答,好像那個人,應該知道“姦夫”是誰,並且,對馮太后的姦夫,深惡痛絕,恨之入骨。只是,他不說出來。爲什麼知道了,又不說,偏要讓自己去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