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至黎明方歇。鐵灰的天空連着白茫茫的大地,萬物蕭索,人跡罕現。
通向中州的古道邊,有座殘破的廟宇,年久失修,塌了半邊,堆了一個大雪堆。幾根斑駁的朱漆木樑橫七豎八地支出雪堆,凜風怒號,不斷捲起雪堆上的碎雪撲入廟內。
一個穿着燕軍總旗服飾的矮個精壯男子從破廟的殘垣斷壁中鑽出來,扶着腰間的戰刀,擡手抹了把吹在臉上的雪花,又低頭撣衣裳,抱怨道:“關外這破天氣,還沒進十二月就下這麼大雪。”
他站在雪堆邊,望着大雪完全覆蓋的道路,面露難色,轉頭對廟裡道:“鄒千總,這路全都被大雪封住了,我們爲什麼不走關內,要走這種路回中州啊。”
一名軍官模樣的高個男子走出破廟,大大伸了個懶腰,先回頭看看廟內動靜,接着轉過頭來放低聲音道:“走關內太引人注意,西戎這邊地廣人稀,方便我們下手。”
矮個軍官一愣:“鄒千總,你什麼意思?”
鄒千總面露奸笑,用手指做了個割喉嚨的動作:“這大雪天的,兄弟們本來也都不想走了,正好在這裡結果了他,然後就說是西戎軍乾的。”
矮個軍官嚇了一跳,道:“在這裡殺掉他?陛下不是說要押到京城去麼?”
鄒千總面露不屑,嘲笑道:“難怪你在定北軍混這麼多年,只混到個總旗。我爲什麼能當千總,就是我能讀懂陛下的真正意思。陛下那些話都是說給求情的將領聽的,那麼多將領給他求情,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拂逆大家呀。”
“我明白了,”矮個軍官道,“陛下是怕犯衆怒,才說把他押回京城。那他的家人怎麼辦?陛下說沒說?”
鄒千總嘿嘿一笑,低聲道:“咱們押着他出發時,陛下回京城的使者不是也出發了麼。你以爲使者回京是做什麼去了?”
兩人正在嘀咕,廟內響起一個男子粗獷洪亮的嗓門:“你們兩個在外面嘀咕什麼呢?有話當趙某人面來講。”
姓鄒的千總拍拍矮個軍官的肩膀:“他聽見也沒事,橫豎都得死。”
說完,鄒千總手扶着刀柄,轉身走入破廟內。
破廟裡地面坑坑窪窪,在中間有一堆篝火餘燼,灰白的木炭閃着紅光,冒起縷縷青煙。十幾名燕軍士兵裹着氈子,或坐或躺散在各個角落,把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圍在中間。
中年男子披頭散髮,滿面胡茬,穿着一件滿是窟窿眼的破棉襖,古銅色的雙腕鎖着沉重的鐐銬,正提着一個酒罈子給手中的大碗倒酒。隨着他的動作,沉重的鐵鏈刮過地面,發出嘩嘩的聲響。淡淡的酒香和煙味混合,在破廟裡瀰漫開來。
鄒千總來到中年男子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將軍,咱明人不說暗話,就挑明瞭罷。你放任逆賊蕭濯全軍撤退,罪名確實,陛下要你的項上人頭。”
中年男子冷笑一聲,把酒罈子輕輕放在地上:“不敢當着全軍的面處決我,就私下動手。果然是蕭北珩纔會做出來的事啊。”
矮個軍官站在鄒千總身後,聽到中年男子這樣說,怒道:“趙牧,你好大膽子,居然敢直呼陛下的名字,你……”
鄒千總擡手製止矮個軍官,繼續道:“大將軍,你好歹也是個大人物。昨夜我不趁你睡着時下手,又給你酒喝,就是讓你死得明白。這可是陛下的意思,做鬼你去找陛下算賬,我們都是奉命行事。”
說完鄒千總對周圍使了個眼色,燕軍士兵紛紛站起來,亮出刀槍把趙牧圍住。
趙牧仰頭把碗裡的酒一飲而盡,丟掉酒碗,雙手抱拳做揖:“鄒千總,我知道你和後面這位都是蕭北珩的親信。今日你們若能放趙某人一馬,趙某人定當銜草結環以報大恩。”
鄒千總後退一步,擺手笑道:“大將軍不必作揖。我倒是也想饒你,可饒了你陛下就不會饒我。再說就你現在這模樣,你能給我什麼啊。今日你想不死都不行,有什麼遺言就快說吧,等下我給你一刀痛快的,保證不疼。”
趙牧不言語,緩緩轉頭看向左右。他目光所及,燕軍士兵都警覺地後退,十幾把閃着寒光的刀槍對準了他,防止他暴起傷人。
鄒千總注意到趙牧的舉動,把戰刀抽出半尺,喝道:“大將軍,我勸你死了這份心。你身上的鐐銬是沒有鑰匙的,這荒郊野嶺也沒人在附近。我敬你是條漢子,好心讓你安排後事。你若是還想垂死掙扎,可就連說遺言的機會都沒了。”
趙牧見周圍士兵都極爲謹慎,自己毫無逃脫的可能,長嘆一聲坐下,搖了搖頭,彷彿認命似的對鄒千總道:“鄒千總,趙某人知道今日必死無疑,就認命了。能否請您給我夫人和兒子帶句話?”
鄒千總站得遠遠地道:“你大點聲說,我就不過去聽了。”
趙牧見對方如此小心,心中更加絕望,說道:“請千總帶話給我夫人,說我不怪她。還有我兩個兒子……”
話音未落,鄒千總身後的矮個軍官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趙牧怒道:“你在後面竊笑什麼?”
矮個軍官捧腹道:“趙牧,說實話,你的話我們真沒法帶。陛下已派使者去京城,你全家老小也馬上要被砍頭了,只能請你自己去地下親自和你夫人說了。”
趙牧本已放棄求生,想不到卻聽到這等可怕的消息,不禁勃然大怒,起身欲撲,卻被鎖鏈拉住雙腕雙足,只走了半步,掙得鎖鏈譁楞楞直響。
鄒千總和矮個軍官後退一步,先後拔出戰刀,鄒千總喝道:“趙牧,你就別掙扎了。陛下還等着要你的人頭呢。”
矮個軍官握刀上前,笑道:“就讓我來砍吧,這樣我也能升官了。”
趙牧雙手握着鐐銬鐵鏈垂下一尺,雙目睜圓,大吼道:“就算趙某人虎落平陽,也輪不到你這等鼠輩猖狂!”
他身爲大將,聲若虎豹,震得廟宇頂端塵土都簌簌落下,一衆軍士被他吼得失魂落魄,東倒西歪,連連後退。他藉着這機會踏前半步,揮起手腕的鐐銬鐵鏈,如鐵鞭般疾掃向矮個軍官。
矮個軍官沒料到趙牧突然發難,嚇得魂飛魄散。好在他也是行伍出身,見鐵鏈掃來,連忙舉刀格擋。
當地一聲,矮個軍官手中的戰刀脫手而飛,篤地插在旁邊立柱上嗡嗡顫動。鐵鏈不夠長,沒有抽在臉上,仍然把矮個軍官唬得面如土色,抱頭鼠竄,先往鄒千總身後逃去。
“快殺了他,快殺了他!”鄒千總揮刀指向趙牧,連聲呼喊。
衆軍士醒悟過來,正要擎刀槍衝上,出口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呼。衆人驚悚,循聲看去,看到矮個軍官咽喉端端正正插了一支羽箭,踉蹌着倒退幾步,仰面摔倒。
鄒千總看到羽箭,認出是西戎人的箭矢,毛骨悚然,大呼道:“是西……”
後面的戎字還沒喊出口,又有兩支羽箭飛來,他連忙閃躲,右臂中了一箭,戰刀掉落在地。倉惶後退卻忘記趙牧正在他身後接着。沉重冰冷的鐵鏈如巨蟒盤繞,纏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空中。
剩餘燕軍見頭目先後喪命,都慌了手腳。衆人正不知是戰是逃,廟外已衝入數十名西戎軍士,揮刀便砍,爲首的是個臉上帶着刀疤的西戎男人,刀法凌厲兇狠,光他一個人就斬殺了四名燕軍。
只是半盞茶時間,破廟內外便躺了十餘具屍體,整個負責押送趙牧的隊伍全軍覆沒,沒有逃走一個。
面帶刀疤的男人把手中滴血的雪亮戰刀甩下一串血珠,插回刀鞘。對吊在空中的鄒千總道:“你就是趙牧麼?”
鎖鏈鬆開,鄒千總的屍體撲地堆在地上,歪頭栽倒,露出後面傲然站立的趙牧。
“正是趙某,閣下又是誰?趙某似乎在哪裡見過。”
趙牧依稀記得見過眼前這個人,但又記不清楚是在哪裡,印象模糊得很。
面帶刀疤的男人面露痛苦之色,道:“我愧於說出自己名字。我只是一條違背了自己死誓的野犬,不敢去見自己的主人,也不敢去見自己的族人,卻又不想就這樣死去,只好在這冰天雪地裡掙扎求生。”
趙牧垂下雙手,道:“你們西戎人不是一向重誓的麼。既然違背自己的誓言,爲何不敢去死?”
面帶刀疤的男人雙手捂面,道:“還沒有向殺死我愛妻的人復仇,我不能死。”
“你爲何要救下我?”趙牧一腳踢開鄒千總的屍體,又坐下來,拿起酒罈子晃了晃,想看看裡面是不是還有剩餘的酒。
“蕭北珩要殺你,我就要救你,”面帶刀疤的男人道,“就這麼簡單。你若是還效忠蕭北珩,現在你就是個死人。”
趙牧眯着眼瞄了瞄酒罈子,發現確實一滴酒都沒有了,輕輕放下罈子,對那男子道:“你可有馬匹?”
面帶刀疤的男人道:“有,你要做什麼?”
“我要趕回京城去救我的妻兒,”趙牧站起來,“能借馬匹一用否?”
面帶刀疤的男人本來精神萎靡不振,聽到趙牧這麼說,一下子擡起頭來:“對了……我太糊塗了,我也要去京城,我要去接回菀兒……現在就走,快。”
趙牧正要舉步,卻被腳鐐扯住。面帶刀疤的男人回頭看見,唰地抽出戰刀。趙牧會意,把手腕的鐐銬鎖鏈扯直。寒光一閃,鎖鏈已斷爲兩截。
“好刀!”趙牧大聲喝彩。
面帶刀疤的男人又揮刀削斷他的腳鐐,方把刀插回鞘中,向門口走去,廟內的西戎軍士紛紛跟上。
趙牧活動了一下手腕,緊跟在衆人身後走出破廟,追上那人道:“你的刀居然如此鋒利。趙某人戍邊日久,卻不記得西戎軍能打造出這種鋒利的兵器。”
“這是主人給我打造的戰刀,我曾在戰鬥中弄丟過一把。她又給我打造了一把新的。”
“趙某人平生最好飲酒,其次便是兵器。若是能見到你的主人,定要當面請教。不知能否問一下你主人的姓名?他是個精通鍛造的名匠吧?”
“她叫沈月晞,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