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獵場位於安州西南部,方圓十五里,是永德帝所設用於秋獵的場所。獵場內草木繁盛,有山有林,動物繁多,野兔,獐子, 鹿,野豬等動物隨處可見。
永德帝剛剛登基那幾年,閒來無事,便下旨設立這個獵場。在他登基的第五年獵場建成。
有了可以玩的地方,永德帝興致勃勃,每年秋天都要前往獵場同衆臣打獵。開始幾次還頗爲開懷,但總用弓箭射些兔子鹿什麼的,永德帝覺得毫無挑戰性,一點都不刺激, 玩得意興索然,後來乾脆不去了。
某大臣爲了迎合皇上的心思,從渝州南方特意捕了對小老虎,只比狗大不了多少,一雄一雌裝在籠子裡,打算放在獵場裡給陛下一個驚喜。
老虎都運到半道了,被皇后娘娘得知,把那個大臣招過來訓斥了一頓。兩隻老虎雖然年幼,若是傷到陛下怎麼辦。
裴皇后親自發話,大臣不敢違背。隨後裴皇后命人處置了那兩隻小老虎,也不知道送到哪裡去了。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現在十五年過去,獵場景色依舊,卻物是人非。
齊明帝站在一處平地,望着遠處起伏翻滾的草海。在他身後侍衛林立,有架鷹隼的,有牽獵犬的,當風壓低草叢,現出麋鹿的身影, 鷹隼便開始扇動翅膀,振翅欲飛。獵犬也發出低聲的咆哮,彷彿要掙脫鎖鏈,衝向獵物。
大家都躍躍欲試,但齊明帝並沒有打獵的心情。他來這裡可不是爲了玩,而是要解決蕭濯和蕭北珩的對立問題,所以他並沒有像永德帝那樣讓衆臣跟隨,只是帶了齊盛珏。
“齊卿,皇后什麼時候到?”他問身後的齊盛珏。
齊盛珏道:“回陛下,皇后娘娘的鳳輦還在路上,只需半個時辰就能到達。”
“好。”齊明帝微微頜首。
今日就是約定和兩個兒子相會的日期,等他們兩個到了,父子一起打個獵,大家把話說開,不要藏着掖着。
有他,有皇后,有蕭濯, 有蕭北珩。一家人就算湊齊了,也可以彌補一下中秋節沒有團圓的遺憾。只是可惜兩個兒媳不在。聽說沈月晞離開安王府後正在回勝京, 而蘇茉和自家兒子吵架,留在安王府,這些家事他也沒法一一過問。
在他看來,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解決蕭濯和蕭北珩的問題。其它的問題都是由此而發,只要他們兩人不再起爭端。
又站了半晌,他感覺秋風吹在身上有些冷,正要回身吩咐齊盛珏,後者已將一件棉披風抖開披在他的肩上。
“陛下,野外風大,這樣站着容易受涼。要不然微臣讓下人們驅趕獵物,陛下試射幾箭,先活動一下筋骨?”
齊明帝搖搖頭,對齊盛珏笑道:“寡人來這裡並不是爲了遊玩,今天寡人會和平王安王說清楚,他們兩人誰來當太子。”
當初他爲封衆臣之口,把冊立儲君的旨意懸掛在摘星樓上。確實平息了衆臣的議論,卻沒料到兩個兒子會爲這個產生隔閡。但若是直接封其中一個兒子爲太子的話,另一個兒子必然不服。這碗水怎麼都沒辦法端平。
如今他痛下決心,等兩人來了,他便把話說開。至於懸掛在摘星樓的旨意……就不算數了。
什麼金口玉言,什麼一言九鼎,都去他的。只要他們兩個人能好好相處,他這個做父親的被人恥笑也沒什麼,又不是第一次了。
齊盛珏聽了他的話,愕然半晌,方道:“陛下,難道您今日要在這裡冊立儲君?”
“對,寡人和他們兩個說清楚,然後我們一同回京城,寡人會在文武衆臣前下旨。”
“那摘星樓的聖旨……”
“不要了,”齊明帝擺一擺手,“當時寡人糊塗。”
當時他說的是,只有他駕崩後,才能開啓摘星樓的旨意。現在兩個兒子已經勢同水火,他必須要早下決斷。摘星樓的旨意自然不能再算數。
他話音才落,有太監來報:“陛下,平王到了。”
“宣。”齊明帝回過身來。
蕭北珩腰間挎着燕闕劍,大步流星走了過來,一把將迎上來的太監推開,撩衣跪倒:“兒臣叩見父皇。”
齊明帝看着自家兒子。他神態疲憊,精神恍惚,雙眸毫無光彩,整個人就像衰老了十幾歲,一點都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意氣風發。
這個太子之位,竟會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麼。
“平身吧,”齊明帝嘆了口氣,“寡人一直想和你說話,你總算來了。”
蕭北珩起身,對齊明帝道:“父皇,兒臣有些話想和您說。”
齊明帝將披風緊了緊,指着遠處樹林後一個高崗道:“我們去那裡說吧。”
兩人擡腳前行,齊盛珏挎劍跟在後面。才走了幾步,蕭北珩回頭道:“你回去,不要打擾我和父皇說話。”
齊盛珏不放心,說道:“平王,林中有野豬,萬一暴起傷到陛下的話,微臣……”
“囉嗦,我自會保護父皇!”蕭北珩不耐煩地厲聲打斷齊盛珏。
齊盛珏停住腳,看向齊明帝。齊明帝道:“無妨,我和珩兒說話,你們都在這裡等着迎接皇后便是。”
父子兩人並排走入樹林,無語地走了數十尺,蕭北珩方停住腳步道:“父皇。”
齊明帝也停住腳步,看向蕭北珩:“珩兒,有什麼話便說吧。今天本來也是該說這些的時候了。”
“您……您是不是要讓大哥當太子?”
齊明帝道:“你覺得你比濯兒更適合做太子嗎?”
蕭北珩神色有些激動,但是又隱去了表情,道:“父皇,我是您真正的兒子。爲您東征西戰,平定了靖涼兩州,滅了蕭凱。大哥做的事情,與我沒法相比。”
齊明帝搖搖頭,道:“蕭凱的靖州軍,據寡人所知,絕大部分都是濯兒消滅的。他一直打到永威城下,那時你還在南屏。”
蕭北珩想不到齊明帝會如此仔細地調查當時的事情,道:“孩兒……也是爲了父親的叮囑。當時蕭濯在永威和蕭凱對峙,一時無法攻破城池……”
齊明帝不言語,繼續往前走去。
蕭北珩見齊明帝不迴應,心中焦急,跟上去道:“孩兒後面有西戎軍隊,前面有南屏守軍,腹背受敵,還有當時西涼王世子梅普率領的三萬西涼軍過來攻打孩兒。孩兒能力挽狂瀾,最後殲滅蕭凱,這不是正說明孩兒的能力麼?”
他一路追着齊明帝上了高崗,回頭再看身後,樹林已將遠處的帳篷遮得嚴嚴實實。
見齊明帝沉默不言,他愈加焦急,轉而從另一個方向爲自己爭取,說道:“父皇,在您心中大哥比孩兒強。可是他爲人僞善,欺師滅道,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做太子呢。”
“你說他欺師滅道?”齊明帝回過頭來看着他。
蕭北珩被齊明帝看得心虛,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咬牙道:“孩兒派他昔日的老師紀忠去勸降,他居然把自己的老師殺死,父皇您不是也甚爲痛恨麼?”
齊明帝嘆了口氣,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珩兒,你還要陷害你的哥哥麼?”
蕭北珩面色一白,道:“孩兒不明白。”
“也罷,寡人和你說實情好了,”齊明帝道,“當初寡人去勝京的時候,碰上那個叫華多多的騙子。那時寡人……並不想讓你落後於你的兄長。”
蕭北珩神色轉喜道:“父皇,您的意思是?”
“寡人是在維護你。然而寡人離開的時候,紀老的孫女找到了寡人,和寡人說了當初的事情。濯兒並沒有殺死紀老,紀老是自盡而死。你爲了陷害你大哥,在紀老身上刺了十幾劍,來僞造成是你大哥做的。”
蕭北珩身子一震,神色慌亂地道:“父皇,你不要相信那個女人。她恨孩兒給他們紀家俸祿少,她在污衊我……”
齊明帝伸手扶在樹上,聲音轉爲悲痛:“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承認你做過的一切。你知道濯兒是你的兄長,卻依然派兵攻打勝京,就是不想讓他搶奪你的位置。你瞞着茉茉,也瞞着寡人……把林魁劫走,扣押月晞,你讓寡人怎麼對濯兒交代?啊?”
蕭北珩顫抖着伸出雙手:“父皇……那些都是污衊。兇手不是林魁……”
齊明帝沒有停止,依然繼續說了下去。
“你屠殺了整個北狄的村落,射殺了北狄大元帥的兒子。他視你爲死對頭,上書給寡人,說如果你當了太子。北狄和大燕之間的條約便作廢。他要率北狄大軍爲他死去的兒子報仇。”
蕭北珩再也站立不住,雙腿一軟,跪在齊明帝的腳下,抱住齊明帝的雙腿流淚道:“父親……父親,可我纔是你的兒子……我纔是。”
現在他才明白,自己當初隱瞞的一切,就像用厚厚的白紙去蓋住熊熊燃燒的火焰。齊明帝在暗中調查了一切過往。現在火焰已經燒穿白紙,把真相都揭示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齊明帝回身彎腰抱住他的頭,淚如雨下,“我沒有好好教你如何做一個帝王。人無信不立,你滿口謊言……”
蕭北珩抱住齊明帝,嘶啞着聲音道:“父皇,你不知道。蕭濯爲了害孩兒,他安排了軍隊偷偷來安州……”
“他爲什麼要安排軍隊,你還不明白嗎?”齊明帝大聲道,“你做得太過了,你讓你的哥哥都不敢信任你了,你讓茉茉不敢信任你了……”
蕭北珩猛地揚起頭看着齊明帝,淚水一道道從臉上劃過:“爹……你不能把太子的位置交給他!你不能!”
齊明帝仰天長嘆:“這是我的錯,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錯,我把你拋下太久了。但是……”
接下來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他覺得小腹一陣刺疼。
低頭看去,他才注意到蕭北珩的燕闕劍不知何時已出鞘,鋒利無比的劍刃已刺入他的體內,透背而出。
“珩兒!”
齊明帝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混雜着驚疑,憤怒,悲傷,如一柄柄利劍刺向蕭北珩。
蕭北珩拔出劍,英俊的面容扭曲着,恐懼充斥了他的雙眸,彷彿撞見了索命的惡鬼,跌跌撞撞地向後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方纔他握劍抖得太厲害,把傷口擴大了許多,劍才拔出,鮮血立刻噴涌而出,頓時染紅了齊明帝腰間的龍袍。
齊明帝雙手捂住染血的腹部,跪倒在地,艱難地道:“珩兒……不要走。”
聽到這句話,蕭北珩卻更加驚慌了,他連滾帶爬地起身向後跑去,卻迎面撞在一顆樹上。他當成了是人攔住他,揮劍將樹砍斷,沒命地向山崗下逃去,結果又被草梗絆倒。
他爬起來對空氣胡亂揮着劍,彷彿有無數冤魂在他周圍縈繞,嘶喊道:“你們不要過來,你們不要過來。”
一直逃到山下出了樹林,蕭北珩才稍微回覆了神智。他喝醉酒般衝到帳篷口,在那裡守候的齊盛珏看見,連忙迎上去道:“平王,陛下呢?”
“陛下……陛下被野豬刺傷了,”蕭北珩目光散亂地看着周圍,“我要去找御醫……對了,還有摘星樓,還有那個。”
齊盛珏聽後大吃一驚,也來不及問蕭北珩爲何如此驚慌,便讓過蕭北珩,率軍士衝向山崗。蕭北珩則搶過一匹馬,上馬便向京城方向奔去。
在山崗上,齊盛珏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齊明帝,他雙手捂着腹部,整個下身都已被鮮血染紅。
“陛下!”齊盛珏衝上前扶住齊明帝,對侍衛們喊道,“快去喊御醫。”
齊明帝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叫,微微睜開雙眸,看着蕭北珩逃離的方向,低聲道: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