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棠身披着紅色軟甲坐在房間裡,手裡端着一杯茶,饒是外面如何的地動山搖這杯子裡的水是一星半點都沒有撒出去。
她鎖着眉一直看着面前的地勢圖,手裡的杯子已經不知道被她端了多久了,也許她早就忘了自己手裡還端着東西。
只聽得忽然外面哀聲連天,她這纔回過神來打開門走了出去,看見滿城的傷員都躺在路邊,橫七豎八的,慘不忍睹。
和西夏膠着的戰事已經數日了,西夏前前後後一共攻城三次,不過每次都在關鍵時刻被擋了回去,侯棠此刻心中不免慶幸還好帶着連修這個智囊。
想到連修她好像一天都沒看到他,便開始在人羣中搜尋,她找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影便開始往城門走去。
剛走上去便看到站於城門上的連修,他衣角在風中肆意飛揚,整個身體被一身水綠袍子顯得越發修長。獵獵之風吹散了他的額發,碎碎的蓋在眼前,下面是一雙藏得極深的眸子。
侯棠抿了下嘴便往他身後走去,悄悄的不想被他發現,然後忽然站在他身後說話,本想嚇他一跳的,誰知道他竟然還是那麼淡定。
侯棠說,“看什麼呢?”
“那些傷員,總覺得很可憐罷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異常的冷酷,一瞬間讓侯棠以爲認錯人了。
雖然連修平時語氣也是平平淡淡的,但是起碼不會如此的冰冷。
侯棠勉強扯了個笑容說道,“是啊,背井離鄉,離開了家人,爲了國家上了戰場,最後還得不到善終,說到底還是朕這個皇帝太無能了。”最後一句話略帶着自嘲。
連修沒有說話,亦沒有否認。
侯棠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便隨便問起,“話說起來,連修你的家人似乎從未見你提起過呢。”
她明顯感覺說起這話時連修那冰冷的眼神,彷彿自己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連修,總覺得今天他的反應不太正常。
連修的側臉到下顎的那個弧度很好看,看的侯棠不由得有些出神,只是忽然的連修微微張了下顎說道,“他們死了。”
“這樣啊。”侯棠將手扶在城牆上看着遠處,“全部都死了嗎?”
“全部都死了。”連修短促的回答,侯棠一瞬間感覺自己觸到了一個冰冷無比的靈魂。
“怎麼會這樣,是怎麼死的?”
“自殺。”連修的回答一個比一個短促。
侯棠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有些磕磕絆絆的說道,“爲、什麼要自殺。”
“被逼死了而已。”連修忽然側過頭看着侯棠,那眼中沒有一絲悲傷,反而是隱隱的透着殺戮之氣。
這種眼神,第一次在連修身上看到……
還是因爲他此刻忘記了隱藏。
侯棠不得而知,她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她沿着城牆一直走着,手平行的放在城牆的邊緣,隨後驟然停住,扭頭對連修璨璨的笑了一下,“相國大人,這種感覺還真不適合你,你還是換一個表情吧。”
隨後那似有若無的輕笑又攀上了連修的嘴角,不過侯棠怎麼看都還是和以前不同了。
她看了看遠處對連修說道,“朕要去趟煙林關。”
連修皺了下眉,“臣倒是沒有異議,只怕其他將領會不肯。”
侯棠眉毛一橫就開始教訓人道,“怎麼不肯,你就和他們說,難道他們忘了當年蕭拓是怎麼帶着西夏大軍從煙林關開始連破我大侯十二座城池的?果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一個個都是沒用的東西!”
她說完就開始扶着城牆往下面走去,“總之朕決定了,煙林關朕是一定要去看的,至於人馬,帶上一個侍衛足以,其他的,交給你處理了。”話音落完,人也已經消失不見了。
連修站於城牆上看着剛纔侯棠離開的方向,眼眸漸漸暗了下去,似乎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破繭而出。
侯棠悄悄的抓過一個侍衛讓她跟着自己從小門偷偷跑出了連城關。
她騎着馬沿着那乾涸的河流一路往上跑着,那細細的沙塵撓的人臉有點微微的發癢,那條幹涸的河流總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她漸漸放慢了馬的腳步,開始沿着河邊直行。恍然間感覺自己走到時光的罅隙中,周圍的一切都如漩渦般倒退着。
猛的她想起來這裡似乎就是當年她遇到蕭拓的地方,那時候他被綁着還說什麼因爲“調戲了皇帝的妃子”那種簡直可笑的理由。
侯棠不禁一下子覺得這裡的沙塵柔軟了起來,那些沙堆似乎也經歷了時間的雕刻變得分明瞭。
當初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也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喜歡上怎樣的一個人。
更想不到,這是一場多麼艱難的戰爭。
人戰,心戰。
侯棠心中又恨了起來,那時候在沙漠裡的蕭拓那樣的人畜無害,誰知道竟然是大尾巴的狼,之後纔算露出了本性。
想到他的本性,她又恨不得把他開膛破肚了,讓他退兵,他果真退了,可是退了又折回來,這哪裡叫退兵?和她玩語言漏洞嗎?簡直無恥透頂,這種人怎麼配做君王。
想到這裡她捏着繮繩的手一緊,便雙腿一夾就朝遠處急急奔去了。
那人,還是死了的好。
她一路奔進一片茂密的綠洲之林,想着直接穿過去或許會比較近一點,那個侍衛則一直跟在侯棠的身後。
不過侯棠剛準備踏進去的時候她急忙收住了手裡的繮繩,馬習慣性的叫了起來,侯棠立刻把它的嘴給捂住了。
她警惕的跳下了馬,直覺告訴她這片算的上是比較茂密的綠洲之林中似乎有人,因爲她看到一行馬蹄的印子。
一個,兩個,三個……起碼有十個人的樣子。
是誰?
她對後面的侍衛使了一個眼色,那侍衛也立刻心領神會的放輕了腳步。
能在這裡的無非兩個陣營的人,大侯,亦或者是西夏。
這裡應該不會有他們大侯的人,那隻能是西夏軍隊了。
侯棠思及此處心裡一顫,想着必須及時止損,應該立刻離開,可是她若是能百分百按照理智做事那便不是侯棠了。
侯棠一步步小心的移到叢林中,正巧找到一顆蒼天的老槐樹,魁梧而巨大的樹幹,繁盛的枝葉。
走到這棵樹後面的時候她隱約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立刻蹲了下來,整個人藏在樹後。
她身在高處,而那羣人則身在低處,侯棠悄悄撥開樹葉看去,一羣西夏人打扮的官兵正背對着他說些什麼。
她挨個打量過去,忽然間目光就停頓住了。
其實不管在哪裡,他總是一個鶴立雞羣的人,一眼就能從人羣中認出他。
蕭拓站在那羣人的最中間,他雙手交疊在胸前肩膀依靠在一顆樹上,那精緻分明的輪廓包裹在陽光的光點下。
侯棠有一瞬間的失神,總覺得這樣看上去的蕭拓帶着早朝醒來陽光的味道,而不是那沉鬱的黑暗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
不過很快她的手就扶住了樹幹然後回頭對身後那個一直貼身跟着的侍衛說道,短促而有力,不容置疑的口吻,“箭。”
侯棠差點就錯過了,幸好她即使反應了過來,這簡直是上天賜予的天賜良機。
一般貼身的侍衛身上總是帶着幾樣武器,匕首,長劍,弓箭。
此時那侍衛將身後揹着的弓箭取下遞到了侯棠伸出的手裡,但是依舊不放心的小聲說道,“皇上,太冒險了。”
侯棠沒有去管他,她的眼睛一直直勾勾的盯着蕭拓的側面,她磕在樹幹上的手關節已經隱隱摩擦出了血跡,一邊的侍衛沒有看懂爲什麼他們的皇帝此刻似乎情緒很不穩定。
侯棠拿緊了那支弓,手指在弓弦上來回摩挲了一陣,直勒的手指發痛。
隨後她張開雙臂,挺直了胸膛,一把金黃色的弓箭被她不算強壯的身體最大程度的撐開,金色的弓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璨璨的光澤擦着弓身一點點滑落。
侯棠雙眼帶着斑駁的冷光,她舉起弓箭對準了靶心。
靶心,蕭拓的胸口。
就這樣,趁現在誰也沒發現的時候,一箭過去,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蕭拓似乎依舊在和下屬說話,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側面上方隱於老樹後的侯棠,那支箭穿過遮擋樹葉的中間緩緩伸出去,棱光四射。
侯棠已經盡了全力張開了弓,只要她一鬆手,這支箭就可以立即射出去,正中靶心。
可是猛然間,就在她要射出去的那一瞬間,蕭拓回過頭來看着她,嘴角邊還掛着一絲早就把她看透了的笑容,在侯棠看來,那笑容是如此的惡劣。
蕭拓看着她,那雙眼睛也是直勾勾的盯着侯棠,在陽光下熠熠的彷彿能看到夜晚碎碎星屑的光澤。
侯棠則是一臉肅然的拿箭指着他,但是眼神中的異色出賣了她,即使表面波瀾不驚,她似乎狠下心一下子將弓握的更緊了。
蕭拓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他們西夏古老的傳說,女神手執金弓,親手射穿了背叛者的胸膛,即使那背叛者是她最愛的男人。
此刻侯棠的神情總讓人聯想到蕭拓像是在外面偷情被逮住的男人,而她則是隱忍高貴的原配夫人。
蕭拓對那些軍士往另一個方向指了指,那些軍士立刻朝那個與侯棠相反的方向走去,而蕭拓則一步步朝着侯棠靠近,他手上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兵器。
他就那麼一步步慢慢的朝侯棠走來,帶着篤定的氣度,仿若帝王在閒庭間的散步,只是那雙眸子,帶着翻滾着的暗涌,他微微翹起的脣角彷彿是對侯棠的挑釁。
侯棠握緊手以阻止手心的顫抖,她深深吸了口氣,才發現連呼吸都帶着微微的顫動。
蕭拓肆無忌憚的看着她,彷彿要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看盡,被他這樣看着,侯棠不禁一陣心怒。
收回你的那種眼神,不要一副我理所當然是你的東西一樣的表情。
你,真的以爲我不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