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千古,橫有八荒。這漠北濃重的夜色下飛揚的沙粒如同剪水做的飛花,孤鷹盤踞在頭頂,有風聲掠過的響動,侯棠策馬飛奔一路,那馬蹄聲緊湊而響亮。她朝着那片火光跑去。
跑到那片林子裡,火光還是隱隱的並沒有蔓延開來,她跳下馬一路往林子裡奔了進去,那大片的樹葉擋着前方的路,走進起來十分艱難,她不知道爲什麼漠北會有這樣大面積的樹林,走了很長的時間。
千山有林千山月,萬里無雲萬里空。
她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纔看到一個人捂着胸口靠在一顆蒼勁的老樹下。
那人一張雋秀的面容和秀氣的下顎,在月光的螢螢下似乎泛着柔柔的光暈。他靠在樹下,微微擡頭眯着眼看着那溶溶的月色,神色有些清冷,一隻手捂着胸口,似乎有血淌下來。
侯棠走上前去,腳踩過地上的枯枝發出的聲響引來了他的注意,他回過頭看着侯棠,很吃力很勉強卻還不忘記露出一絲調侃的笑容,他輕輕的喘着氣說道,“臣沒說錯吧,公主不保護臣,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笑容極盡柔軟的風華,卻帶着落魄的滄海藍田,他的笑容光如月華,侯棠卻看得心中連連泛哭。
誰的溫柔,覆我華裳,誰的華裳,覆我雙肩。
忽然,一陣狂風大作,漫天雨勢風捲而來,一下子砸了下來撲向神州大陸,頓時將樹林的火勢全部給撲滅了,只那麼一瞬,火光全滅。
那磅礴大雨彷彿受到了塞外之風的鼓舞,一路吹向了桃花源。
雨來生涼,打在侯棠和連修的身上,連修則忽然咳了幾聲。侯棠忽然笑了起來,璀璨如星辰,“元椿一定要氣死了,連上天都幫你,你果真和司馬懿一樣天生的好命。”
連修也笑了,雖然他受傷的雙肩染滿了鮮血,不過他似乎一點都不介意,透過輕紗一般的雨水看去他明明就是一個完全不在乎生死的人,可是他笑着說,“臣怕死。”那微微彎曲的雙脣,如咀嚼一朵開在脣邊的花朵,悠遠而靜靜。
侯棠上前去扶起他,他雙手冰涼,那碧波一般的眸子款款而悠悠,可是與那眼神極不相稱的嘴角,是一絲獻媚的微笑,他道,“還是公主好,臣可是怕的要死。”
侯棠瞪了他一眼,“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臉。”說完扯下自己的衣服開始替他包紮傷口。
侯棠用力的捏了他一下,連修吃痛,那俊秀的眉毛皺了皺,笑道,“公主你就不能溫柔點麼,這樣以後可是嫁不出去的。”
侯棠又忍不住掐了他一下,兇巴巴的說道,“你再打趣我,我就把你扔在這裡了,相國大人!”
連修輕笑出聲,他道,“公主明知道下官怕死,還威脅下官,這可是小人的行爲。”
侯棠手握住那布頭的一角,深深的扯了幾下,諷刺一笑,“整個大宴還有誰不知道你相國是小人呀。”
連修對上她的目光,見她篤定而不可逆的神色不由得又笑了起來,“臣做小人就可以了,公主來做君子。”
侯棠的雙眸漾波粼粼,她吐了口氣,訕訕道,“我沒什麼優點,君子就算了。”
連修忽然斂去了眸子裡的那番虛情假意,那柔軟的光華似乎凝住了,卻依舊死性不改的帶着那抹嘲弄的笑意,“其實公主的優點挺多的,下官數都要數不過來了。”
侯棠以爲他又要奉承自己,看了他一眼警告他,誰知連修不理她,他喃喃道,“不過公主的缺點可比優點多多了。”
侯棠差點又想去掐他,不過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還是沒下得去手。
侯棠替他包紮完,就起身準備走,卻發現連修一動不動,她疑惑道,“你不走麼?”
連修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着侯棠,有時候他覺得這女人的缺點實在是太明顯了,他無奈說道,“你覺得我這樣子走的了麼?”
侯棠那雙眼睛轉了又轉,觀察了下一他,問道,“元椿對你做了什麼?”
連修用手比劃成一支箭,然後直直的穿過自己的胸口,他倒是笑的沒心沒肺的,侯棠看着都覺得毛骨悚然,就這樣穿過去要是自己估計早就一命嗚呼了。
她彎下身查看了下他的傷口,確定是包紮住了沒有再流血,隨後她風輕雲淡的說道,“那相國就好好的躺在這裡,等我回去找人來把你擡回去吧。”
連修立刻抓住侯棠的袖子,一副慘兮兮的語氣說道,“公主可不要拋下臣,臣怕死。”
侯棠也回敬他一個沒良心的笑容說道,“我想一時半會死不了,不然你動都不能動,我也沒辦法把你運回去呀。”
連修靠在樹下,歪着頭看着侯棠,忽然上句不接下句的冒出一句,“枝間新綠一重重,海棠開後春無主。”
侯棠沒有反應過來,這麼冷不丁的一句,而且連修念得很輕,她遲疑道,“何意?”
很久以後,侯棠都不會知道,這是連修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
不過現在,連修當然還沒來得及回答,遠處就傳來了呼呼的風聲,一聽就是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往這裡趕來,腳步帶起的聲響逐漸的靠近了。
侯棠立刻警惕的凝視着前方,連修卻似乎一點都不緊張,他依舊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道,“公主你走吧,元椿這人做事從來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看到我屍體他是不會走的。”
侯棠急忙去拉他,道,“一起跑。”
卻發現拉不動,連修那冰冷冷的手腕抽離了侯棠的掌心,他懨懨的靠着大樹說道,“公主覺得臣跑得動嗎?”
侯棠急道,“元椿到底想幹什麼?”
連修譏諷一笑,“公主自己問這種話不覺得矛盾麼?”
侯棠略帶着懊悔,“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元家人生來的陰險狡詐,城府鷹鶩,口蜜腹劍他可是一樣不落的全部都具備了。”
侯棠心中嘀咕道,這不是和你一樣麼,難道你也和元家有什麼淵源,不過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連修一看就知道侯棠在心裡嘀咕什麼,則抿了抿嘴似乎將笑容給掐了下去,也沒說什麼。侯棠往四周看了看,連修問道,“你看什麼?”
侯棠看着周圍道,“看看有沒有什麼過路人。”
連修覺得可笑,這個公主確實還是缺乏一些必要的常識,“這大荒漠的,能有林子已經是奇了怪了,你還想找出個什麼人來?”
侯棠篤定的說道,“當然有。”
連修這到被吊起了好奇心,他道,“哦?哪裡?”
侯棠忽然捲起兩隻手臂的袖子,“我。”
連修有些吃驚,那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血色,他急忙推脫,“公主較弱之軀,下官怎可如此妄爲,公主還是請回吧。”
侯棠自然不理他,她有些粗暴的說道,“廢話少說,相國還是好好看好自己的命吧。”她這口氣倒是和當初蕭拓有着十分之像。
她彎下身,動作還是很利索的,她把連修背了起來,然後就開始往林子裡快步走去。連修怎麼說也是個男人,雖然身型不算魁梧但是還是有幾分重量的,侯棠自然也不算輕鬆。
連修倒也一點都不安分,他趴在侯棠的背上笑嘻嘻的說道,“公主最好走快點,微臣怕死。”
侯棠氣憤的想着自己怎麼就救了這麼個白眼狼回來,她忍不住罵了幾句,“忘恩負義,狡詐,自私自利,陰險。”
連修聽着,倒是在她耳邊扯出一絲陰測測的笑意,“還有呢?”
侯棠沉着臉,眼神肅然的看着前方,她重新抓緊了連修說道,“我忽然發現一個詞可以概括你所有的特點。”
“哦?洗耳恭聽。”連修的手環住侯棠的肩膀,將頭埋進她的頸項間,弄得侯棠有些癢癢的。
不過她還是恨恨的說着,“不、要、臉!”
連修則隱去了笑意,貼近了她的耳邊,說道,“臣這叫不要臉,那強取豪奪就是要臉?臣不要臉,那鎮南王就是要臉?”
侯棠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扯到蕭拓,她抱緊了背後的連修說道,“你現在像個待嫁的美嬌娘一樣讓一個女人揹着就是不要臉!”
連修將手搭在她的脖子上,頭就靠在侯棠的耳邊,他道,“沒辦法,公主大仁大義,胸懷天下,敢作敢爲,生無可貪死無可懼,但是臣可是怕得要死,怕的腳都抖了,所以只好勞煩公主了。”
侯棠想掐他一把以泄心頭之恨,不過看在他受傷的份上還是算了。這時連修環住她頸項的手忽然收緊了,她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
連修輕輕撩起她胸前一簇頭髮放在手心中,隨後收攏了手將它攥在手裡說道,“沒什麼,微臣只是以爲自己要死了,沒想到公主來了,所以感激的要暈過去了。”
侯棠送他兩個字,“神經。”
剛說完,侯棠忽然停下了腳步,她二話不說就把連修給扔進了一邊的草叢裡,連修被她就這麼被扔了進去,差點撞到腰上,那眉毛都快打結了。
不過要求一個女人憐香惜玉確實有點太早了。
侯棠纔沒空搭理他,她看他一眼示意他安靜,自己則往外走了去,很快,一羣人急急的跑了過來,最後全部圍在了侯棠的身邊。
很快,那羣人中間忽然散開一條路,一個人緩緩走了出來,那人侯棠自然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而侯棠的對面,元椿正微微擡着下顎打量着她。
侯棠被他看得不自在,但是氣焰卻一點不輸於他,她挺直着腰板目光一點都不閃躲的看着他,厲聲道,“王爺好興致啊,這漠北什麼時候都變成你們元家的後花園了?”
元椿確實沒想到一上來,侯棠就拿他興師問罪,他則禮貌的笑了笑,說道,“元懷的愛犬丟了,本王只是來找那隻狗的。”說到“狗”的時候,元椿的目光頓時銳利無比。
侯棠也擡起下顎,看着他道,“這裡沒有你的狗,只有本公主。”
元椿則道歉,“既然公主在,那就讓本王送公主回去吧。”
侯棠忽然大聲罵道,一點都不含糊,“大膽!元賢王,漠北重地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
忽然,侯棠身後的草叢一陣騷動,她心中怒道,叫你好好呆着,發什麼瘋。
很快,連修就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着,步履有些蹣跚,卻帶着一臉不慍不火的笑容,但那眼眸卻閃着冷光,他本就是一個小人,一個瑕疵必報之人,元椿今日這樣害他,他自然牢牢記在心裡,將來一定百倍奉還。
他眸子裡的冷光直直的透着元椿,雖然他嘴角依舊翹着,不過他這次是真的和元椿槓上了。
這兩人此刻是一點沒有想到,將來他們卻是要共處一朝,共佐一君,倘若他們此刻知道,一定要氣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