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天下,公私分明。
從家族而言,宋奇乃是元舅。然若於國不利,劉備亦不能徇私。正如時人的雙重身份。究竟是盡忠還是守義,需就事論事。於公於私,不可混爲一談。
當然,對劉備此等豪傑而言,易感情用事。又當然,前提是需跟劉備有感情。
劉備對穆貴人,不,宋貴人,顯然是有的。
身份既已被夫君窺破。宋貴人知無不言,將前後諸情,娓娓道來。
劉備方纔得知。一路走來,背後竟有如此之多的隱秘。與宋氏兄妹的交集,遠比劉備想的更深邃。
宋奇盜掘菟園樑冀金山,非爲太平道籌措資金。而是早與蟾宮明面上的主事人,秦太倉約定:將假死脫身,暗入折桂館的宋皇后,重金贖回。
然待宋奇再遇秦太倉,問及宋氏下落,方知人去樓空,已被劉備金屋藏嬌(詳見《隴右·1.66 人財兩全》)。並暗中送回薊王宮棲身。
此時,宋皇后尚未知曉,兄長宋奇還在人世。
“愛妃是何時知曉,元舅下落。”劉備問道。
“先帝北巡之前。”宋貴人答曰:“妾,常往來長安宮,傳授漢宮儀,擇優遴選入宮。一次偶遇平原術士襄楷,見家門祖傳之物,方知兄長未死。”
“平原術士襄楷,與前冀州刺史,八廚之王芬相熟。元舅……”劉備已然想到。
“先帝之事,兄長與妾,皆參與其中。”宋皇后如實相告。
劉備心中一顫:“莫非,愛妃當真與……先帝崩殂困龍臺,有干係?”
宋貴人輕輕頷首:“先帝崩前,最後所見,便是妾。”
事到如今,已無需劉備追問。宋貴人遂將其中隱秘,細細道來:“後收襄楷傳書,讓妾私往廣宗。果在城外與兄長相見。兄長言,先帝時日無多,欲讓妾見其最後一面,了結恩怨。從此再無瓜葛,妾自可安心侍奉夫君身前。”
“然後?”劉備好一陣揪心。
“妾經密道,登沙丘平臺。恰聞先帝呼喚,便入帳相見。先帝問藥可煎好,此時爐上湯藥已成,妾便盛來,喂先帝服下。舉手之勞,仁至義盡。正欲離去,不料被先帝扯住衣袖,欲行房事。妾斷不能應,遂與先帝起爭執……”
劉備悵然若失,又暗自慶幸。很顯然,宋貴人被宋奇利用了。
先帝死因,劉備心知肚明。服慎恤膠,強行房事。乃至血脈噴張,箭瘡崩裂而亡。
先帝駕崩那夜詳情,今日終於知曉。重點是,宋氏被兄長誆去廣宗,名爲見先帝最後一面,了結二人恩怨糾葛。實則借刀殺人。世人皆知,先帝因勃海王與宋皇后之事,常夢中被桓帝怒斥。乃至心生驚懼,日夜不安。上陵禮時不敢入桓帝陵祭奠,甚至無法久居南北二宮,索性遷入西園躲避。可想而知,當在困龍臺大帳內,與宋皇后面對面時,先帝是何等之驚懼。乃至箭瘡崩裂,血流不止而亡。
“先帝因妾而死。”宋貴人最後言道。
劉備輕輕搖頭:“非也。先帝乃因神上宗師而死。元舅或是幫兇。愛妃被人利用,何罪之有。”從義理而言,宋氏並無過錯。
“冤有頭,債有主”。陛下輕信宦官,無辜廢黜宋皇后,累及宋氏一門慘死。宋奇因此懷恨,不惜入太平道,報仇雪恨。屢次設謀,皆未能如願。終假宋貴人之手,得償所願。事實上,只需見宋皇后當面,陛下多半已驚怖暴崩。又爲何多此一舉,在湯藥中加入慎恤膠……
心念至此,劉備忽靈光一現:“愛妃入皇帳時,可遇到旁人?”
“未曾遇到。”宋氏搖頭。
“愛妃先前言‘爐上湯藥已成’,不知溫涼如何?”劉備再問。
“溫涼適宜,剛好入口。”宋皇后答曰。
換言之,此藥自非宋皇后,親手煎熬。乃是另有人提前預備,並掐準了時間。宋氏經由暗道,登臨沙丘平臺時,正好趕上藥效剛過,陛下深夜疼醒,命人繼藥。恰逢夜深人靜,身邊宮人皆已熟睡。唯有宋氏,聞聲入帳,喂服先帝湯藥。
然下藥之人,亦非宋奇。
而是甯姐姐。
曾爲刺客,睚眥必報。少時因遷怒盜抄樓桑貲庫,剜去張寶一隻眼。行事潑辣,堪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後劉備入宮赴宴,身中慎恤奇毒,僥倖活命。甯姐姐愛之深,責之切。因而遷怒先帝,“以牙還牙”,令先帝亦中慎恤淫毒,崩血而亡。
或有人問:下毒劉備之人,乃前永巷令徐奉,甯姐姐因何遷怒先帝?
正如少時不知張寶盜抄貲庫。甯姐姐是神上宗師之女,本就與大賢良師一脈,涇渭分明。故未能提前得知,徐奉行事。而宋奇,先前亦屬大賢良師麾下,或是大賢良師授首,亦或是得知其妹宋皇后已改嫁劉備,這才盡釋前嫌,轉投神上宗師門下,爲其所用。
劉備之所以篤定下毒先帝之人,乃是甯姐姐。另一個更爲重要的原因是,先宋皇后,今薊宋貴人,在此局中的“道義豁免”。太平道行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然此次,卻將宋氏的罪責,降至最輕。甚至算不上從犯。如此用心良苦,非爲宋貴人解脫,只爲不讓劉備爲難。
薊王向來恩怨分明,愛很拎清。甯姐姐深知劉備爲人。若累及宋皇后,必不能相容。顧才“於公”刺殺先帝,得償所願,“於私”又想方設法,保全宋氏。
“元舅今何在?”想通一切,劉備問道。
“先前充作樓桑樂師,隨我往來長安宮。日前留書,不辭而別。妾,亦不知所蹤。”
洛陽之變,宋奇或亦參與其中。
劉備與神上宗師,自幼“相識”。亦敵亦友,關係密切。果然“剪不斷,理還亂”。
見劉備無語。宋貴人遂問道:“夫君如何得知,家兄身份?”
劉備意味深長:“此中迷局,乃賈文和窺破。”
“原來如此……”
洛陽西郭,十里函園。
幕府車駕又停尋常巷陌。賈詡自行下車,入後門與大長秋兼領尚書令,曹節相見。
“拜見老大人。”賈詡持漆木長匣,肅容行禮。
榻上曹節,慈眉善目:“右丞無須多禮,速坐。”
見長匣頗重,曹節笑問:“右丞所持何物?”
賈詡笑答:“乃助詡,窺破天機之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