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10月,劉邦的政府軍和英布的造反軍在蘄縣(安徽省宿州市蘄縣集)對峙。
劉邦在庸城(蘄縣西)遙遙看見對面的英布擺下的精銳兵陣,竟然和當初楚霸王項羽的陣勢有幾分相像。這很正常,項梁、項羽叔侄本就是英布的最初領導兼導師。
一時間,當年和項羽逐鹿中原、鏖戰成皋的那一段往事又浮現眼前,恍如隔世。
現在,自己的老對手,氣勢如虎的霸王項羽早已霸業成虛,死去多年了。
劉邦心中,或許會有幾許悵惘吧。
除卻悵惘,還有恐懼。莫非在自己垂暮之年還要再次遭遇和項羽一樣強大的對手?
來到陣前,劉邦準備再做一下英布的思想工作:英布,你也幾十歲的人了,當你的淮南王不好嗎?何苦造反,你我兵戎相見(何苦而反)?
英布現在油鹽不進:我也要當皇帝。(欲爲帝耳)
這下沒辦談了,雙方有大異無小同。
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開打吧。
兩軍在戰場上展開對決廝殺。
事實證明,英布的隊伍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強大,幾次衝擊,英布叛軍被政府軍打得節節潰敗。最終,英布向南逃過淮河,正規軍被打成了游擊隊;最終,英布和殘存的一百餘名鐵桿隊員變成了政府通緝犯。
英布也算一代梟雄,其部隊爲什麼如此不經打呢?
我想原因有三。一是英布最初就無甚雄心壯志,他的最高理想就是當王,既然如願以償,於是放棄整軍備武,封國部隊的戰鬥力是不強的;二是英布造反生生出於被逼,事前準備倉促;三是漢朝建國已有7年,劉邦放寬治國法度,降低稅率(三十稅一),不擾民、少收錢的政府誰不擁護?於是人心思安。
就在英布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向他投來了橄欖枝。
這人是現任的長沙王吳臣。確切地說,吳臣是英布的舅倌,他的父親吳芮當初本是秦政府基層幹部,毅然造反,爲了培植勢力,壯大自己,把自己的女兒,吳臣的姐姐(或妹妹)嫁給了當時還是江洋大盜的英布。
這是老狐狸吳芮的一次政治投資。
這真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現在眼見英布被政府軍追到絕路,吳臣派出使者找到英布,向他表態,自己以情義爲重,對造反失敗的英布不離不棄,願放棄王位和姐夫(或妹夫)共同逃亡。
英布感動不已,感謝上天賜給自己一個義薄雲天的舅倌,他隨吳臣的使者逃向長沙國首府臨湘(湖南省長沙市)。
就在番陽(江西省波陽縣),英布被吳臣派出的殺手擊殺。
稍後,英布的人頭被打包,特快專遞送到長安。
龍生龍,鳳生鳳啊。老狐狸吳芮革命事業後繼有人,小狐狸吳臣更擅見風使舵,可稱老奸巨滑。
大風歌
打垮了英布,劉邦突然思念故鄉,他順便回了趟老家沛縣。
十四年前(公元前209年),劉邦在沛縣扯旗造反,號爲沛公;
十年前(公元前205年),劉邦在彭城被項羽戰敗,逃跑時經過沛縣,時爲漢王;
現在已是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劉邦一統天下,建國立都,掃平海內,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王一一消除,已是皇帝的劉邦想,該自己乾的大事似乎都幹完了吧!
該回趟老家了!
再次回到沛縣,劉邦在沛縣把父老鄉親全部召集起來,皇帝請客,大家喝酒狂歡。
一時場面熱烈。
酒酣耳熱之際,已經六十一歲的劉邦恍惚回到了年輕歲月,他不再是皇帝,而是那個在沛縣無所事事的潑皮,解決鄰里糾紛的亭長劉季。
那就姿意快樂吧!
縱酒還須放歌。劉邦親自站在宴會中央,爲沛縣父老擊築而歌。這歌詞是他親自寫於擊敗英布後的回鄉之路上,只有三句: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想當初,烽煙並起,一時多少豪傑逐鹿;百戰艱難,現在唯我獨尊,一統江湖;大好基業啊,哪有猛士守護,如何才能永固。
大意如此。
歌聲豪邁,似乎還有幾分英雄暮年的無奈!
歌唱數遍後,沛縣父老隨劉邦而和,大風之歌響徹全場。
劉邦隨即起舞。
劉邦領唱,衆人合唱的大風歌雖不整齊悅耳,卻更顯慷慨蒼涼。
載歌載舞的劉邦突然被自己所唱的歌曲感染,深感傷懷,於是老眼流下數行淚水。(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歡快的宴會終有結束的時候。
歡宴結束之際,劉邦對家鄉父老再次動情:在外的遊子總會惦念故鄉,我雖爲皇帝,定都關中,不能時時回來,我死之後,魂魄終會回來這裡陪伴諸位。(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
於是,劉邦宣佈。沛縣作爲皇帝的私人領地(湯沐邑),世世代代,人民不必再繳納賦稅。
大約居留十餘日,劉邦即將離去。
鄉親父老竭力相留,劉邦拒絕:隨同我而來的人太多,長相停留,增加鄉親負擔(吾人衆多,父兄不能給)。對於家家戶戶送來的土特產品,劉邦一一拒絕。
就此離去吧。實際上,命運導演留給劉邦的時日已極爲有限,不久之後,他將魂兮歸來。
長陵亦是閒丘隴
劉邦現在的身體狀況極差。
本來就是帶病出徵,在征討英布時被流矢射中,中間還回了趟老家,喝酒狂歡,沒休息好,回長安途中,病情急劇惡化。
在長安,重病的劉邦脾氣見長,行爲怪異。
他竟然拘押了一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宰相蕭何。
起因是,蕭何把劉邦御花園的空地改爲農田,轉包給平民耕種。
這事是蕭何擅作主張了,畢竟御花園是人家劉邦的私有財產,不跟人打招呼就把人家家產處置了,難怪劉邦跟他急眼。
然而蕭何也是出於公心考慮:一是因爲長安地狹人多,耕地緊張;二是劉邦的御花園太大,導致荒蕪,整理起來也要花成本。
蕭何如此處置,可算是盤活存量資產,實現效益最大化。
按說事出之後,只要劉邦、蕭何相互溝通一下,如果劉邦認爲不合適,土地再行收回即可。
實在不算是大事吧?偏偏劉邦小題大做,發雷霆之怒,直接把蕭何逮捕,囚入監獄。
劉邦一口咬定,蕭何是受了奸商的收買,收了人家的黑錢,拿老子的御花園送人情了。
關了幾天,劉邦身邊的一個王姓侍衛長官見劉邦病體稍好,心情似乎不錯,於是決定爲蕭何求情,說公道話。
其實道理是擺在面上的。
蕭何當初在楚漢爭霸時乾的就是後勤,他要是想撈錢,多少錢撈不到?偏偏現在功成名就後去貪污商人的幾個小錢?
這話劉邦聽進去了,當即叫人拿自己手諭,速到監獄釋放了蕭何。
蕭何已經很老了,吃了幾天牢飯,想來受罪不少。
被釋放後,向來謙虛謹慎的蕭何連牢衣都沒換,光着腳,直接跟着使臣進宮晉見,向最初自己的下屬、後來的領導、現在的皇帝劉邦謝罪。
兩個老頭見面後,劉邦見蕭何被自己修理成這副狼狽樣子,也覺不好意思。
好在劉邦潑皮出身,後來又見慣了大場面,隨機應變、順水推舟那是強項。當即哈哈一笑:蕭相國考慮民生,爲民做主,俺卻不許,還把你抓起來,目的就是想讓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俺是個壞皇帝,而蕭相國是個賢相。(相國爲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爲桀、紂王,而相國爲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這就有點耍無賴的意思了,純屬自找臺階。
這似乎是一個小插曲,大家可以當軼事聽,一笑了之。
我以爲或許沒有這麼簡單。
劉邦囚押蕭何或有深層次考慮。
劉邦重病在身,知道來日無多。他最操心的還是向來羸弱的太子劉盈能否控制得住局面,政權能否穩定。
那將是少主和大臣的博弈。
眼下的功臣系中,韓信、彭越、英布已然被殺;張良避不問事;現在大臣的領袖,威信最高而且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唯有蕭何。
現在對蕭何稍加整治,是爲了教育警告蕭何及各位大臣:諸位都不過是打工仔。
唯有老劉父子,纔是老闆!
劉邦的箭傷突然惡化,生命垂危。
老太婆呂雉在全國尋找良醫來爲劉邦會診。醫生通過檢查,認爲傷情可以控制。
劉邦一世強人,現在被病傷所困,正自痛苦。
精神稍好,他突然對醫生大加謾罵:老子出身一介平民,卻靠武裝奪取天下政權,這是天的旨意,如果上天認爲我大事已了,命我壽終,醫生能管屁用。(吾以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
功已成,事已了,我何懼死!
於是,劉邦拒絕治療,但仍重賞醫生,打發回家。
劉邦,那把曾經無比輝煌絢爛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了。
皇后呂雉知道劉邦隨時可能斷氣,趁他清醒之際向他請教後事。
您百歲之後,如果蕭何也去世,誰可代任相國?
曹參!
曹參之後呢?
王陵,但是王陵太有原則性,沒有靈活性,有點一根筋,必須讓陳平當副手才能互補。陳平靈活性是綽綽有餘的,但魄力不足,難以獨當一面;周勃雖是粗人,沒啥文化,但將來能保護我劉氏後代兒孫的,必然是他,他可擔任帝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太尉)。
那麼王陵、陳平之後呢?
劉邦衰弱一笑,此後的事情,你也已經用不着再操心了(此後亦非乃所知也)。
全憑兒孫造化吧!
劉邦是充滿睿智的政治老人,他洞察所有下屬的特長缺點。
他對自己百年之後可能出現的複雜政治局面作出預想,並預留伏筆。
據說,在象棋運動中,能分析棋局下一步發展的不過菜鳥;能分析兩步的是爲庸手;能分析十步以後的可稱高手;如果你居然能分析到十五步以後,恭喜你,您是絕頂高手!
故事的後續情節將會證明,劉邦是權謀大師,是政治賽場上的絕頂高手!
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夏,4月甲辰(4月25日),長樂宮。
漢王朝第一任皇帝劉邦逝世,年六十二歲。
4月丁未(4月28日),漢政府爲劉邦發喪,大赦天下。
5月丙寅(5月17日),劉邦入土爲安,安葬長陵,這裡是當年項羽燒掉的咸陽宮的舊址,是咸陽的至高點。
劉邦或許認爲,自己出身一介平民,卻滅掉了一個帝國,當初,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咸陽宮時,纔是自己一生最值得驕傲的時刻。
後人對劉邦的評價有很多,簡單梳理一下吧。
他出身低微,卻最終登基稱帝,打破了王侯有種的神話;
他厭惡讀書,卻胸襟開闊、知人善任,充滿親和力,將天下英才匯聚旗下,爲己所用;
他歷盡挫折卻從不輕言放棄,即使身居皇帝之尊,他也永遠出現在戰鬥最前線,爲了建立、鞏固、保衛他的帝國,九死一生;
他繼承、修訂、完善了秦帝國的軍功制度、朝會禮儀制度、法律制度,規模宏遠,爲後世所法;
他開低稅制之先河,建立了十稅一、十五稅一的低稅制,藏富於民,影響深遠;
更重要的是,他留給後人一個“漢”的文化符號,成爲華夏民族此後永遠的稱謂。
以上總結,比較囉嗦,絕不權威,僅供參考,謝絕擡槓!
結束了嗎?
還有一個小故事。
話說劉邦還叫劉季,在沛縣當小混混、好吃懶做,不務正業之時,老爹劉老漢常常指着鼻子罵:我咋生了你這個倒黴兒子,你咋不向你二哥劉仲學習,看咱家老二劉仲多麼會置產業。
劉季聽時似乎漫不在乎,其實自尊心嚴重受傷。
乃至幾十年後,在慶祝未央宮建成的宴會中,已由混混變成皇帝的劉邦舊事重提,借向老爹祝壽敬酒之機鄙問老劉頭兒:你總說俺不會置業,不如老二,現在你比一下,看看是我置的家業大還是老二置的家業大?(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
老劉頭兒無語,唯有傻笑,“殿上羣臣皆呼萬歲,大笑爲樂”!
大約在劉邦死去一千餘年後,唐代有個叫唐彥謙的學者先後參觀遊覽了劉邦的墓地長陵和劉仲的墓地仲山,作詩一首,其中兩句:長陵亦是閒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所謂功業,皆如浮雲,豪傑常人,終歸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