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劉
白登之圍堪稱劉邦一生中經歷的最大風險之一。
經此一劫,劉邦認識到匈奴汗國的強大和冒頓單于的可怕。此後,終其一生,劉邦儘量避免和匈奴再起戰端,他把重點放到戰略防守上。
我這一生是難報白登被圍受辱之仇了,希望帝國強大,希望我的後世子孫能替我報此仇。
白登之圍,劉邦個人受辱,也是漢朝的國恥。
將來,劉邦的重孫子、漢王朝第五任皇帝——劉徹將用一連串對匈奴的嚴厲打擊、一連串輝煌的戰果來告慰劉邦的在天之靈。
不過,那將是八十餘年之後的事情了。
逃出白登,劉邦帶着殘兵敗將班師回首都長安,經過廣武(山西省代縣西南)時,劉邦親自到廣武監獄去見了一個人。
不錯,是劉敬。
劉邦不再辱罵劉敬是齊國死囚了,他以皇帝之尊,態度誠懇地向劉敬道歉並承認錯誤:是我沒聽先生的勸告,乃至被困白登;我已經把那十個飯桶偵察員全部處斬(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
作爲對劉敬盡忠直言的獎賞,劉邦除特赦劉敬外,另封他爲建信侯,食邑二千戶。
公元200年,軍閥袁紹和軍閥曹操戰於官渡(河南省許昌市北),袁紹部下謀臣、官至冀州別駕的田豐曾多次阻止袁紹出兵,認爲宜以靜守,袁紹不聽,並以惑衆(詛衆)的罪名,將田豐“械繫牢獄”。
故事發展到這裡,田豐的遭遇極像是劉敬的翻版。
然而兩人結局大不相同。
袁紹在官渡戰敗後,羞於再見田豐,將其殺死。
基本相同的案例,劉敬封侯而田豐身死,區別在於他們跟的領導不同。
劉邦和袁紹,都一樣是領導,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讀史至此,不由喟嘆:知人善任,知錯能改,胸襟坦蕩,不拘小節——劉邦的天下絕對不是靠流氓手段和好運氣得來的。
對點子大王陳平,劉邦另行重賞,改封陳平爲曲逆侯,增加采邑。盤點一下,陳平一生共給劉邦貢獻過六個詭計,都收奇功,號稱“六出奇計”。
在稍後的漢朝故事裡,神奇人物陳平還將再續傳奇。
封賞完了,繼續趕路。
路過趙國首府邯鄲,大軍稍作休整駐紮。
就是這次駐紮,差點給劉邦帶來又一次殺身之禍。
趙國國王張敖,是我們的老熟人張耳的兒子,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劉邦的女婿,他娶了劉邦和呂雉生的女兒魯元公主。
對皇帝老丈人,張敖畢恭畢敬,絲毫不敢馬虎。
對封國國王女婿,劉邦大模大樣,絲毫沒有客氣。
史書上形容,劉邦當衆接見張敖時,坐姿像一個扣着的簸箕,兩腿彎曲攤開,出口成髒,對趙王張敖極盡污辱謾罵之能事(上箕倨謾罵之)。
劉邦到底爲啥這樣對待張敖?
我分析,劉邦把女兒嫁給張敖,根本目的是爲了籠絡張敖的老爹張耳。
想當初,張耳被章邯圍在臣鹿,張耳兒子張敖近在咫尺卻不敢出兵救援。現在,張敖命好,靠着老爹的餘蔭當上趙王。對這個懦夫女婿,劉邦是看不上眼的。
劉邦沒有掩飾對張敖的輕視,但是劉邦卻忽略了一個問題。
固然張敖是個懦夫,張敖的手下未必全是懦夫。劉邦如此當衆辱慢張敖,就等於污辱了全體趙國官員。
趙國大臣中有兩個強悍人物,他們受不了這份窩囊氣,決定採取極端行動。
這兩個人分別是趙國宰相貫高和趙午。
他們當夜向趙王張敖進言,劉邦太不把人當人,我倆決定爲你出氣,把劉邦幹掉。
這兩個粗貨的建議把張敖嚇得要死,張敖當着貫高和趙午的面開始自殘,把自己的手指頭咬得鮮血直流(齧其指出血):皇帝對我家恩重如山,這事死也不能幹,你們千萬別再瞎說。
僅僅爲了出一口惡氣,去謀殺帝國元首,這是極其愚蠢的想法。
既然領袖張敖不同意“刺劉”,這兩個一根筋的粗貨開始捉摸:我們的領導是厚道人,不願意幹這種有損德行的事情,不如我們揹着他組織實施暗殺行動,如果成功,利益由張敖享受,如果失敗,我們承擔責任。
我準備找張紙,寫一個“蠢”字送給這兩位仁兄。
即使暗殺成功,張敖能蝶?莫非張敖還想當皇帝不成?劉邦如果在趙國被殺,張敖難逃漢帝國最嚴厲的懲處!如果失敗,謀殺國家元首的罪名豈是他們兩個小角色可以承擔的?追究的結果必將導致無數人人頭落地,作爲直接領導,張敖更難獨善其身。
然而,兩個蠢人說幹就幹,開始實施暗殺行動。
行動的動機固然很愚蠢,計劃卻相當周密。
根據行程安排,劉邦一行將經過柏人(河北省唐山市西),並駐紮休息。
貫高和趙午把行動地點定在柏人,他們計劃,在劉邦住所的牆壁夾層內暗藏殺手,趁劉邦夜晚解手落單之際,將其幹掉。神不知,鬼不覺。
派系
刺劉計劃固然周密,然而根本沒用上。
因爲劉邦一行沒在柏人停駐。
這事很有戲劇性。劉邦本來是計劃留宿的,到了這地方,突覺心神不寧,問清地名叫“柏人”後,決定立即離開,因爲“柏人”諧音“迫人”,意爲逼人快走。
劉邦因之躲過一劫。
神奇啊,封建迷信居然也能救人?然而正史如此記載,我也無話可說。
到了洛陽,貫高和趙午密謀刺殺皇帝一案被仇家告發,於是興起大獄,最終水落石出:主謀貫高、趙午自殺,趙王張敖負管理不力責任,被免去趙王。本當嚴懲,因爲張敖老婆魯元公主做工作,丈母孃呂雉從中斡旋,於是被從輕發落,封宣平侯。
趙王之位,由劉邦在稍後安排自己和戚姓小老婆(戚姬)生的兒子劉如意接任。
這是個偶然事件,本當到此結束,但它對後來一系列事件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關鍵在於,對劉如意的分封,打破了各派系的平衡。
有一句名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什麼?表演利益爭奪的舞臺即是江湖。一個世界是江湖,一個國家是江湖,一個單位也是江湖。
利益是什麼?中東的石油資源是利益,在長江上壟斷屍體打撈收費項目是利益,提職提級漲工資的名額同樣也是利益。
在利益爭奪的具體實踐中,大家發現,單打獨鬥是吃不開的,只有發揚拉幫結派、羣策羣力的團隊精神,拿出吃上家、卡下家的打麻將作風才能成功。
於是,形成派系。
書歸正傳:想當初,大家造反,天下可分爲兩大派系:政府派系和派系;
稍後,秦政府被大家幹挺,於是派系就此分化,羣雄逐鹿,派系大洗牌,洗來洗去,洗出新的兩大派系:劉邦集團和項羽集團;
最終,劉邦集團勝出,劉邦陣營內,大家張哥李哥小馬哥叫得煞是親熱,你好我好大家好。
莫非世界大同了?
非也非也,不過是利益格局發生調整,利益爭奪的形式由地上轉入地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粗粗看來,現今政府大約存在四個主要派系。
一、帝系(宗室)。領軍人物是劉邦,核心成員是劉家班的全體皇族,本派系人才寥寥,大半拿不出手,但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掌門人劉邦坐莊天下。
二、後系(外戚)。領軍人物是皇后呂雉,核心成員是呂姓孃家子弟,本派系傑出人才是呂雉的兩個哥哥:呂澤和呂釋之,他們在帝國建立過程中立有戰功(呂氏雅故,推轂高帝就天下)。本系和帝系的關係根深蒂固,通常被帝系認爲是最值得信賴的盟友。
三、功臣系。本系人才濟濟,高手如雲,傑出人物是韓信、彭越、英布諸君,他們能力超強、身經百戰,爲帝系掌門劉邦成功坐莊立下汗馬功勞。然而,正因爲功勞太大,能力太強,劉邦認爲他們有搶莊的可能,必須裁抑。在這一點上,帝系和後系達成共識,並建立戰略合作伙伴關係。
四、姬系。本系領軍人物是劉邦的戚姓小老婆。戚姬資歷淺,人脈差,本來不值一提,然而戚姬的資本是年輕貌美,並因此深得劉邦喜愛,更重要的是,戚姬爲劉邦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的名字是劉邦取的,名叫如意,光聽這名字就知道劉邦對他的感情了。戚姬認爲,只要劉如意能夠變成下一任帝系掌門,自己就有望擠垮後系,獲得利益最大化。
大致就是這樣了,在政府中,各派系均有擁躉若干。
正所謂,黨內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劉盈和劉如意都應是帝系成員。然而他們分別和後系、姬系關係至爲密切。他們的個人發展決定着後系和姬系兩派的命運。
剛剛被免去趙王的張敖按說應算是功臣系,然而他娶了呂雉最喜愛的女兒魯元公主,因此被後系視爲外圍成員。現在,劉邦任命劉如意接替張敖爲趙王,算是對姬系勢力的培植和對後系的削弱。
更重要的是,劉邦把劉如意封爲趙王后,卻不放劉如意去封國,留在國都自己身邊,引起了後系的極大警覺。
暗戰
後系得到線報,戚姬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日夜哭泣逼迫老傢伙劉邦廢二兒子劉盈,改立三兒子劉如意爲太子。
搞得次數多了,老傢伙逐漸神魂顛倒,甚至說出劉盈太過老實,劉如意聰明活潑更像自己的話來(太子仁弱,如意類己)。
看來劉盈的太子位置已經坐不穩了。
對後系來說,廢掉劉盈的太子等於徹底動搖本系利益集團的根基。
後系領軍人物呂雉看在眼裡,急在心中,情急之下,難免會發毒咒:戚姬,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中,讓你生不如死。
然而,詛咒不過意淫,無濟於事。由於自己的老公經常在戚姬牀上,呂雉無計可施。
終於,廢去劉盈太子封號,改封劉如意爲太子之事還是被劉邦提上政府會議議程。
在會上,大臣們衆口一辭:反對。
這很好理解。首先,劉盈是個厚道孩子,立爲太子以來,沒招誰惹誰,沒犯過錯誤;其次,劉盈於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被立太子,至今(公元前197年)已是八年,大臣中依附太子劉盈的派系逐漸形成;第三,後系中堅,劉盈的舅父呂澤、呂釋之力挺劉盈。
在會上跳得最高,反對得最堅決的卻是最高檢察長(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周昌。
周昌,沛縣老鄉,參加劉邦造反隊伍早,軍功卓著,他還有個哥哥叫周苛。這人我們前文介紹過,他替劉邦死守滎陽,最終被項羽活捉,拒絕投降並和項羽叫板,被項羽煮死。
劉邦和周昌兄弟是有深厚感情的,開國後,周昌被封汾陰侯,官職爲御史大夫。
對周昌,史書曾給七字評語:爲人強力,敢直言。
周昌是當時少有的不講派系的人,他講原則。
史載,某次周昌有急事向劉邦彙報,適逢劉邦休息,這急性子的老實人直接闖進了劉邦寢宮,看到了令人臉紅心跳的一幕:劉邦摟着小老婆戚姬,這對老夫少妻顯然正在。
這是周昌不對,誰讓你進入別人私人區域不叩門喊報告的。
周昌反應極快,轉身拔腿就跑,他可能是想早離是非之地,眼不見心不煩。
劉邦反應更是不慢,放下小老婆就追,一君一臣在室外過道上展開短跑障礙賽。
劉邦雖然不當混混已多年,顯然功夫沒有荒廢,他快步追上週昌,把他撲翻在地上,直接騎到這老實人的脖子上(高帝逐得,騎周昌項)——這是一個空前絕後、亙古未有的奇異場景。
如果是兩個流氓在街上鬥毆,出現這一幕,騎在上面占上鋒的甲流氓通常會問身體下面的乙流氓:服不服。
皇帝劉邦的問題是:你說俺是啥樣的皇帝(我何如主也)?
周昌被壓身下,顯然不服,一邊撅屁股一邊擡頭還嘴:你是夏桀、商紂一樣的昏君(陛下桀紂之主也)。
劉邦現在勁也發了,氣也撒了,突然自己也覺得場景好笑。就此收手,放了周昌。
雖然收手,卻也自此佩服周昌的膽氣。
本次朝會,周昌臉紅脖子粗,反對廢太子呼聲最高。
劉邦特意挑他對話:說出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