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在西安交通大學的演講

今年5月,我應邀來參加西安白鹿書院舉辦的中國首屆“文人書畫邀請展”,在上午的開幕式上,我說,千年前的古長安,是物華天寶之地;千年後的西安,依然是人傑地靈之鄉。在三秦大地上,我們可以找到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發展軌跡。來到這片土地,一個人不可能不產生敬畏感。就說人傑吧,千年前長安城的曲江上,一撥一撥的遊船載滿了麗人、才子、顯宦、將軍,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他們的愛恨情仇。千年以後在古都,仍能讓我們領會到這片土地上的漢唐氣象,以及流風餘韻。文人生活在西安是幸福的,是三生所修啊!他可以享受濃厚的文化,沉浸於對歷史的想象中。可是文人生活在深圳,就一點也不優雅了。這座新型的商業城市,所有的興奮點都在財富的積累上了;它所有的節奏,都按財神爺的需求來確定。這種社會的進步,雖然很好,但我們文人卻不大喜歡過這種生活。在商業化程度很高的城市裡,喪鐘爲誰而鳴,爲文化而鳴;激情爲誰而開,爲商人而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出商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就出文人。

你們西安《美文》的編輯,希望我就今年的高考作文提一點看法。去年的高考作文題我也作了點評。今年的題目看了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北京是中國的首都,題目是談文化;湖南的考題讓同學們談意氣。爲什麼要談意氣呢?因爲湖南出了一支曾國藩創立的湘軍,出了一支毛澤東創立的紅軍。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出現了多少英雄啊!毛澤東寫詩明志“糞土當年萬戶侯”,在他眼中,所有的達官貴人都是糞土。這一種湘人的激情,促使他們的後代要談意氣;上海是最小資的城市,它出的題目是《我想握住你的手》,題目很溫馨;浙江的題目是讓考生們論工作與休閒的關係,這也很符合省情。浙江是盛產賺錢的拼命三郎的地方,這幾年那裡有不少企業家“過勞死”,出了這種問題,這才感覺到生命的意義。既要賺錢,又要講究生命的質量。從這些作文題中,可以看出強烈的地域文化的思考與憂患。每個地方的追求和憂患都不同,這也論證了我的觀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文化的特點,是由風俗和風氣兩部分來展現的。托夫勒是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他在《第三次浪潮》中說過一句話:風俗是自下而上,風氣是自上而下。兩者互相碰撞,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說開風氣之先的人,一定是文人乾的,而不是政治家乾的事情。我們說風俗醇厚,這一定是存在於民間的、有很深的傳統意義的東西。風俗帶有保守、穩定、和諧的氣息。而風氣帶有開拓、創新、發展的意味。什麼地方的人喜歡開風氣之先呢,什麼地方的人又特別的眷念土地、眷念過去的時光呢?這裡起作用的是文化,這和每一個地方的思想和生活習性有很大關係。

去年,我們省的一位副省長跟我聊天,問到一句話:“浙江、廣東的經濟爲什麼發展這麼快,而湖北的經濟發展總是慢半拍,是什麼原因?”我說:“是文化的因素,你看江浙的哪一個縣出過兩百個將軍?沒有,溫州盛產企業家,可是和將軍無緣。我們湖北和江西、湖南的將軍縣卻比比皆是,是什麼原因呢?將軍的事業是毀滅一個世界,企業家的事業是創造一個世界。那麼,在一個地方出現了那麼多毀滅世界的精英,怎麼又可能出現那麼多創造財富的精英呢?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毀滅和創造是文化的兩極,這文化兩極的精英,各自承擔着不同的歷史責任。一到改朝換代,中原逐鹿,英雄崛起,歷史要重新洗牌了。那些善於毀滅舊世界的英雄,就在歷史轉折關頭閃現出來。曾國藩、毛澤東,還有更早一些的,如蘇北的劉邦,安徽的朱元璋等等,很多很多,都把他們生命的光輝閃現出來。所以我說中原的文化是毀滅大於創造。你看梁山英雄譜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沒有誰是說吳儂軟語的。江浙這個地方的人,追求的是安寧和創造。你不能簡單地評判這兩種文化的優劣,因爲歷史的發展,有盛世,有衰落期;有和平年代,也有戰亂時期。哪一個地域的人,在哪一個時空點上閃現其光芒,這是歷史的機緣。只不過在今天,在實施偉大的民族復興的戰略過程中,在以經濟建設爲中心的改革浪潮中,國家更多的是需要建設性的人才。在我們湖北,恰恰這種人才比較少。連路邊撿破爛的人,心中都裝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思想,所以湖北的經濟發展不順利,這是因爲文化上有缺陷。”副省長覺得我的話有道理,他又問:“還有救嗎?”我說:“有救,這就要開風氣之先了,作爲領導者,要提倡尊重勞動,而不是尊重造反的風氣。尊重勞動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勞動者的主體不再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更應該包括具有創造性思維的知識分子。我們的制度創新,就是要創造讓這樣一批知識分子能夠發揮才能的土壤。一定要保護這些創新的人員,不給那些窩裡斗的人、嫉妒別人才能的人任何機會。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事情。但惟其艱難,我們更要做。法國人說,培養一個暴發戶只需要一代人的時間,最短只要二三年;而培養一個貴族則需要三代人時間,因爲那是一種脫胎換骨的改造。一個人要在很短的時間裡脫胎換骨是不可能的。血液裡面流淌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你怎麼可能幾年以後變得非常寬容、非常儒雅、非常有敬畏之心呢?文化的改造是漫長的,就像我們改造土壤一樣。我剛從美國回來,在美國西部旅行的時候,我一次一次地想到了我們中國的西部。我們當年看到美國的西部片中,有不少騎在馬上穿過沙漠的勇士,他們的皮囊裡裝着僅有的一點水,在與狼羣的搏鬥中寫下開發西部的史詩。所以,我對美國西部的印象,與對中國西部的印象是一樣的,那裡絕對不是適於人類生存的地方。但是,當我現在親臨那片土地,我們的車行進在美國西部沙漠中的時候,我看到,**在表面的沙塵已經很少很少了,到處都是駱駝刺、芨芨草。更可喜的是,有的地方出現了灌木林。美國人改造西部,花了一個世紀,今天已卓見成效。中國人經常覺得自己非常有耐心,總是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年能改造沙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十年樹木,在改造沙漠上依然是一個浮躁的口號。我們中國人說的百年樹人沒有錯,百年就是把一個暴發戶改造成貴族所需要的時間,但還不是把沙漠改造成綠洲的時間。所以十年樹木這句話是錯的。美國人改造沙漠將近一百年了,到現在還在繼續的努力,相信通過一個世紀,美國西部的沙漠將不復存在。同美國的東部一樣,它將成爲人間的錦繡之鄉。文化的氣候和土壤,與自然的氣候和土壤是一樣的。在沙漠那種不毛之地,更多地出盜馬賊,強悍的人。在那裡,你就會想到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可是你到江南,會看到溫婉的女子像水做的一樣。她們的吳儂軟語,是江南那種草長鶯飛的環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不少文人都懷念南京的秦淮舊夢。歷史上,西北人一次一次立馬中原,奪取天下。江南人在一次一次政權的逐鹿中敗北。主要原因,是他們的血管裡面沒有流淌英雄氣質,所以在歷史的改朝換代中,他們總是處於劣勢。我非常喜歡杭州,也喜歡南京。但我知道,一個國家的首都是不能建立在那裡的。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樑朝、南北朝,所有建立在南京、杭州的政權都是短命的,也包括蔣介石的中華民國政府。北宋1126年,在大金國揮師南下的時候,北宋王朝倉皇逃跑。他們逃到了杭州,喊出的口號是恢復中原。可是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那滿街的紅袖嬌娃,逐漸消磨了他們的英雄氣。到了江南之地,你就知道什麼叫英雄氣短,什麼叫兒女情長。我們在盛世的時候,那種虛無縹緲的秦淮舊夢,彷彿就在眼前,這裡面有溫馨,有愜意,有非常令人難以釋懷的東西,但這種東西是容易讓人喪失鬥志。”

在這裡,我不想對毀滅和創造這兩種文化進行優劣判斷。但是可以說,在當今建設新時代的時候,毀滅性的文化必然會在我們的建設、在積累財富的過程中處於劣勢。

我到過很多地方。在巴黎,我看到幾百年來所有的老房子都在。二百年前,雨果描寫的巴黎聖母院還在,教堂和鐘樓還在。但這並不妨礙巴黎成爲一個新興的城市,依然成爲世界的“香水之都”。走過香榭里舍大道,在凱旋門的另一端,法國人建造了另一個現代化的巴黎。你可以在幾百年的教堂裡,以懷舊的心態去尋找以往巴黎的繁華,塞納河的波光。一切一切都會讓你感到夕陽的詩意。你再往前走,走過香榭里舍,穿過凱旋門,你會看到一個魅力四射的新巴黎。他們是在創造新生活,但不是以毀滅舊的生活爲代價。

我們中國人,習慣先毀滅,後創造。毛主席就說過:不打破罈罈罐罐,鬧什麼革命呢?岳飛也講過:“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大凡是舊的東西,在我們中國人的意識裡一定是落伍的、不好的。因此就該淘汰它,毀滅它。在新時代的建設中,這樣一種觀念會將我們引入歧途,讓我們沒有辦法來積累國家的財富,民族的財富,人類的財富。同樣的例子,在美國的東海岸,紐約、華盛頓、波士頓、費城、巴爾的摩等等,所有東部海岸的城市都有二百年的歷史,歷史並不長,但保存得很好。那些二百年前的建築都在。沒有人會心血**把那些老房子拆掉。即便在紐約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沒有哪一位開發商說因爲某一地段的房子太矮了,應把它拆了,重新蓋三十層的高樓。他們國民的意識裡面沒有這種想法,他們的執政者也不會產生這樣暴殄天物的行爲。加拿大的東部,從多倫多,到渥太華以及蒙特利爾、魁北克,依然是這樣,老的建築都保存完好。可是今天,你到中國的城市走一走,從西部的成都到東部的上海,從西北端的烏魯木齊到最南端的深圳,你會不認識自己的故鄉。所有的土地上,房子的建築都是一樣的。所有的舊城都在改造所有老的房子都在拆除,而所有的城市,它們只有一個名字,就是現代化的城市。它們沒有自己的姓氏,沒有自己的風格了。我們記憶中的北京的大屋頂、四合院,蘇州的河上人家,杭州的湖光山色,皖南的白牆青瓦的民居,湖南湘西的吊腳樓。一切的一切,我們文化的標記都很鮮明,但現在都在消失。到了美國的紐約,你一定會想到30年代的百老匯。你現在去到那裡,仍然可以坐在以前老劇院的位子上,欣賞七十年前的歌舞。七十年的時間,對於我們中國來說已經是歷史了。但在紐約,這歷史還充滿活力,依舊成爲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兩相比較,我們文化的缺陷就出來了,我們的口號是“不破不立”,被我們破掉了的,雖然有該破的東西,但大量的是應該保存的東西,都被無情地毀滅了。以致我們的後代,會喪失對歷史的記憶。

這裡打一個比方,上一代人花一百萬蓋了一幢房子,這代人認爲這房子不好看,把它推倒重建。這樣一來,上一代人留存的百萬元的財富沒有了,這一代人又用更多的錢重新建設。下一代人再把它毀掉,再重新建設,如此循環往復,我們的財富永遠沒有積累。上一代人創造的輝煌,下一代人毀滅掉,這個國家還會富裕嗎?如果不改掉我們文化中的這種毀滅性的基因,那麼我們很多財富,將成爲無效財富。中國人有句話: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絕對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真理。但用之於西方,卻是謬誤。洛克菲勒家族,四代了還是那麼輝煌。在西方國家中那些很大的商團,大的企業托拉斯,經過一百年、幾百年依然充滿活力。爲什麼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沒有垮掉,更加輝煌呢?而我們卻富不過三代呢?依我看,這是因爲:第一,我們的血液裡,只願意看到自己的輝煌,而不願意尊重前輩人創造的財富;第二,整個社會由於這樣一種心態,便養成了這片土地上獨特的仇富心理,他們會用毀滅的方式來扼殺你。所以說,這樣一種文化,不會對我們的社會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說了毀滅與創造的問題,現在我再談談風俗與風氣的問題。晚清末年,有一個叫辜鴻銘的人,學富五車,是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在國外很多年,但卻欣賞中國的帝制。皇帝廢除後,他還一直在後腦勺上留一根長辮子,以示對帝制的懷念。他的這種古怪的行爲,令當時許多人感到奇怪,那些一天也沒有喝過洋墨水的人,都說要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應該走向民主,走向共和,而不是走向專制、帝制。辜鴻銘先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近似癡迷,人們給他戴了一頂文化保守主義的帽子。

我認爲,一個國家文化上相對保守一點,一定會對國家的發展有好處。不少有識之士都談到,只有出現大量的中產階級,社會才能穩定,時代纔能有多元、有個性的發展。爲什麼會這樣呢?中產階級成爲社會最飽滿的一個階層後,這個社會的大富豪就比較少,窮人也少,社會不至於兩極分化,因此纔會穩定。這是從經濟的角度分析。若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中產階級具有文化上的保守傾向。窮人太多就會造反,富豪太多就會掠奪,社會在兩極之間產生搖擺,風險極大。而且,這兩種人都容易走極端,給社會造成不穩定的因素。而中產階級不一樣,他們有恆產,也有恆心。既有能力承擔社會的責任,也希望社會和諧、穩定。這兩種因素結合起來,就造成了他們文化上的保守傾向。而中產階級的最大人羣,年齡在四五十歲之間。六七十歲的人傾向於守舊,這和中產階級的保守是兩種概念。中產階級的保守是一種寬容的心態,含有對新事物的關注、容忍,但自己不會去試驗。在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政治架構是由四個層次組成:最高的是皇帝,周朝的天子;中間一層是諸侯國的國君;在國君與老百姓之間,還有一個貴族階層,也稱士大夫階層。這個士大夫也有三個級別,即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無數的大夫構成貴族的階層。貴族一般都有自己的封邑,也說是領地。他管轄領地裡的百姓,既是他們的統治者,也是他們的代言人。貴族們幫助國君治理天下,但不是國君的附庸。他們可以對國君說不,國君可以對周天子說不。這樣一種態勢,是制衡大於制約。秦統一中國之後,貴族階層就消失了,因此中國政治便少了很多生氣。貴族政治在事功上、在文化上既具有活力,也傾向保守。這一點,同當今之世的中產階級有相似之處。這種文化上的保守主義,不僅反映在早期的莊子身上,也反映在儒家的孔子與孟子身上。比他們更激進的思想代表是韓非子、荀子。文化上的左、中、右,在漫長的春秋戰國時期一直共依共存。諸子百家,風雷激盪。最後孔孟成爲中國文化思想的主角,這本身表明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勝利。孔孟之道養成了中國士大夫的心態。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個“達”是入世;“窮”是出世,就是不受到重用的時候。獨善其身,出世用老莊養心;兼濟天下,用的是孔孟,這是一個人精神狀態的兩極。用這樣一種文化治國,處理得比較好的,是唐朝,我們後人稱讚的盛唐氣象。對應於唐的,是漢,我們中國人稱自己是漢人。全世界所有的“中國城”都稱爲“唐人街”。漢唐與長安,一個漢字,一個唐字,寫下了中國人歷史上輝煌的記憶,也定下了中國人文化的胎記。

由於培植國力,在歷史朝代裡,我們不止一次在經濟上或者軍事上實行擴張主義。但是在統馭人心的時候,我們永遠奉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這樣社會纔會穩定。在今天,如果中國培育中產階級,首先要培育中產階級的文化觀念。我經常在報刊看到,有的專家從經濟指標上劃定中產階級的範圍,說什麼有房有車,年收入在五萬至十萬之間是中產階級。這種資產上的劃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應該劃分中產階級的文化特徵。我認爲中產階級的文化特點第一是心存敬畏,他們對列祖列宗存有敬畏之心。我們對歷史上任何一段燦爛的文化,首要的任務不是批判,而是吸取智慧的營養。在發現它不足的過程中,你批判它但不是爲了毀滅它,而是爲了把它培植得更好。中產階級第二個特點是有寬容心,它永遠不會以激烈的方式,來對待社會上的多元發展,他不會輕易否定別人價值觀的取向。有些事情他可以不去做,但他會容忍和欣賞。第三個特點是愛心,這個愛不僅僅是愛自己的家人、愛自己的朋友,也愛自己的民族和這一片土地。當所有的愛凝聚起來的時候,它就成爲推動我們民族向和諧社會發展的一個巨大的動力。在這裡,我向同學們說說我參觀哈佛大學的一件小事。哈佛大學最顯眼的地方立有哈佛的雕像。我站在雕像前,校方介紹說哈佛是十八世紀的商人,它捐出了一萬英鎊和幾十英畝土地,建造這所大學,所以這所大學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個商人的名字,成爲世界上所有學子嚮往的大學的名字,我當時真是心存感慨。後來我又到了賓西法利亞州的首府哈利斯堡,這座城市爲什麼叫哈利斯堡呢?哈利斯是個德國商人,做木材生意的。他賺了錢以後,便買下這片土地捐給市政府來建造這座城市。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依然叫哈利斯堡。接着我又到了紐約,在市中心,我看到了非常豪華的十七座大樓,它們連在一起,總稱爲洛克菲勒大廈。這座大廈由洛克菲勒建造。但後來被別人買過,被日本人買過,它依然叫洛克菲勒大廈。通過以上三件事情,我就認識到這就是美利堅這片土地的寬容。它尊重財富,尊重對社會作出過貢獻的人。但是在中國,結局恐怕會是另外一種。大學建起來可以叫華盛頓大學,林肯大學,因爲他們是總統,有優先命名權,但絕對不可能叫哈佛大學。錢可以讓哈佛出,但不能讓他得這個名。即便是用了你哈佛的名字,最後還可以改過來。你活着的時候可以尊重你,死了就不認賬了。這就是沒有敬畏感,對有貢獻的人不尊重的表現。明朝就有這樣的一個例子,朱元璋奪取天下,定都南京,大興土木,江南的首富沈萬山捐資爲南京修一尺的城牆。城牆修好以後,朱元璋心想,你一個商人,哪來那麼多錢?你富可敵國,比我當皇帝還榮耀,這怎麼行?因此尋找藉口,將沈萬山發配到雲南,家產被抄。這個沈萬山如果生長在美國,他修的城牆恐怕就叫沈萬山牆了。但他沒有哈佛、哈利斯、洛克菲勒這些商人幸運。連朱元璋這樣的皇帝都有那麼強烈的仇富心理,民間就更不用說了。這就是沒有敬畏,沒有寬容,沒有愛。如果社會的每一個階層都生活在尖銳對立中,我們怎麼能和諧呢?這樣就不是文化的保守主義,不是要培育出來的一種中產階級的精神狀態;中產階級的第四個精神特點是憂患。憂患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你願意爲民族思考,第二是你有能力爲民族思考。很多人是願意爲民族思考的,但是不具備思考的能力。

這種思考的動力與能力,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精神資源的開掘。我們說的文化的保守主義,它的表象並不陽剛,而是陰柔的。它處理問題不是激烈的、極端的,而是沉默的、迂緩的方式。曾有一個美國的研究機構在研究中國人的文化特徵時說過:“每一箇中國人的心中,同時有兩座神,一個是土匪,一個是菩薩。當生存出現危機的時候,中國人心中的土匪就出現了;當他們解決了溫飽時,每一個人又變成了菩薩。”在對中日文化作比較時,他又說,“對付一個日本人易如反掌,對付一羣日本人難上加難;對付一箇中國人難上加難,對付一羣中國人易如反掌。”這是爲什麼呢?因爲中國人擅長窩裡鬥。追根溯源,是我們文化上有缺陷。但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也有它非常獨特的長處,用唐詩來形容,叫“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世界上所有好的東西,它都會兼收幷蓄,並最終把它改造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2000年我訪問印度的時候,印度新德里大學一位研究哲學的教授,在同我們中國作家座談時,提了一個刁鑽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在全世界都遭到了失敗,唯獨你們中國還在堅持。你們認爲,中國還能將馬克思主義堅持多久?”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當時想了一下,回答說:“我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到印度來是爲了尋找印度佛教,結果我非常失望。這個向全世界輸出了佛教的國度,佛教已經式微了。現在印度最大的宗教是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佛教人口在十三億人中只有九百萬。對於這個人口衆繁的國度來說,九百萬佛教徒實在太少了。我很奇怪,爲什麼創造佛教的國度沒有延續它的輝煌?大概在印度的阿育王時代,佛教傳入中國,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這期間,特別是唐代之前,中國有不少高僧大德跋山涉水,萬里迢迢到印度取經。這些人中最著名的要數玄奘了。他終生的意願是要獲得印度佛教的真諦。不辭勞苦取回佛教典籍,並親自擔任翻譯工作。正是因爲有無數的玄奘式的人物的努力,佛教終於在中國落地生根。到了晚唐,禪宗的出現,印度佛教基本上已在中國本土化了。現在,不管官方意識形態怎麼樣,佛教的信仰在我們的老百姓中間是牢不可破的。中國在吸收、改造印度佛教成爲我們本土佛教的過程,花了將近七八百年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中國人也曾排斥它、抵制它。唐代的大思想家、文學家韓愈便是抵制佛教的代表人物。我們的政治集團,或者說統治集團對佛教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像梁武帝,就是一個佛教的強力推崇者。在他統治時期,出現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盛況。反對佛教的人,滅佛、毀佛的皇帝,像周武宗、明嘉靖皇帝等,也給佛教在中國的傳播給予了沉重的打擊。但這都只是過程,我們的知識精英一直沒有放棄佛教在中國本土化的努力。這種改造是水滴石穿的過程。因此,現在全世界認識的佛教多半是來自於中國。特別是唐代興起的禪宗,這似乎成爲當代世界佛教的正脈。中國是佛教的二傳手,卻是佛教發揚光大的功臣。中國從引進佛教到輸出佛教,這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是最爲傑出的範例。教授先生所說的馬克思主義和佛教一樣,都是外來文化,都被中國人接受。這個接受的過程不會一帆風順。既然是外來的,總有一個水土不服的階段。中國人花八百年改造印度佛教,中國人一定也有耐心花八百年來改造來自德國的馬克思主義!這個過程非常漫長,不是我們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但是我們中國人有這種鍥而不捨的毅力,最終讓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本土化。我相信總有一天,全世界會接受改造過的中國本土化的馬克思主義。”

這個教授沒有想到,他提到的這個問題我會用佛教的例子來做回答,他一時無從辯駁。佛教也好,馬克思主義也好,我認爲都是中國人開掘精神資源的例子。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在中國落地生根,主要是它與中國的儒家思想有契合之處。春秋戰國時期,也就是貴族政治時期,我們是自由的但不是民主的。現在,我們接受民主自由的思想,它們是西方的,當然也是馬克思主義的。相信中國人的智慧,一定能找一條通道,將它們融入中國文化,最終成爲國粹。這個艱鉅的任務不是一代文化精英能夠完成的,這中間會有衝突,甚至會有流血的衝突,但最終我們的文化是會有強大的消化能力、改造能力的。今天我們在執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時,感到有很多生硬的地方,這是因爲我們的移植是物理性的焊接。這邊是中國,那邊是馬克思,中間找個焊條焊起來。因此,馬克思主義還遠遠沒有成爲我們文化的自覺。從物理的焊接到水乳交融是有個過程的。就像速溶咖啡,加上伴侶,倒入開水,百分之百溶化。這是一種最好的物我相忘,最後咖啡伴侶沒有了,水也沒有了,杯子裡的**成爲另一種狀態,滴滴香濃。如果有一天,馬克思主義沒有了,孔孟也沒有了,它們合成了一種新的東西,成爲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那麼我們文化的改造就完成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是養我們一代人,是養我們千秋萬代的人。

2006年6月17日

重建詩意的生活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我的憂患人生文人與商人楚人的文化精神重建詩意的生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權謀文化的批判重建詩意的生活我的憂患人生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讓歷史復活紫禁城與皇家文化張居正悲劇的意義張居正與萬曆新政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權謀文化的批判作家的責任中國的讀書人作家的責任楚人的文化精神紫禁城與皇家文化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張居正悲劇的意義文人與商人張居正與萬曆新政讓歷史復活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楚人的文化精神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文人與商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權謀文化的批判中國的讀書人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權謀文化的批判重建詩意的生活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重建詩意的生活楚人的文化精神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中國的讀書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權謀文化的批判中國的讀書人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張居正悲劇的意義中國的讀書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張居正悲劇的意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楚人的文化精神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權謀文化的批判讓歷史復活楚人的文化精神文人與商人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張居正悲劇的意義紫禁城與皇家文化張居正與萬曆新政張居正與萬曆新政紫禁城與皇家文化紫禁城與皇家文化中國的讀書人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讓歷史復活張居正與萬曆新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張居正悲劇的意義讓歷史復活中國的讀書人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權謀文化的批判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紫禁城與皇家文化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作家的責任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張居正悲劇的意義中國的讀書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紫禁城與皇家文化我的憂患人生楚人的文化精神重建詩意的生活讓歷史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