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江城士大夫

§我本江城士大夫

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我自己。

我曾寫過一首《楚狂人》的詩:

楚狂人說楚人弓,半壁江山一炷紅。

百戰縱然輸社稷,人間依舊吊英雄。

於此可見,我是一個英雄主義者,當然,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英雄與理想是不可分的。

我之所以成爲一名作家,是爲了實現自己的理想。

記得我考上縣中學時,是“文革”開始的前一年。報到那一天,縣中學大門的兩側各掛了兩條橫幅,左邊是“歡迎你,未來的科學家”,右邊是“歡迎你,未來的文學家”。我腦子一熱,竟然跑到右邊的橫幅下站着。那時候,天真少年們的理想是當一名解放軍戰士,或者鍊鋼工人,或者拖拉機手,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楚狂人委實沒有幾個。同學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盯着我,並從此送我一個綽號:熊作家。

如此稱呼,自然是取笑我。我於是跟他們賭氣,今生一定當一個作家給你們看看。幸虧我的父親是一個新中國成立後才掃盲的木匠,根本不知道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爲綱”的年代,舞文弄墨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只上了一年正規的初中,“文革”就開始了,我的災難也開始了。如果要細數我從少年開始吃過的苦頭,或者乾脆說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災難,那足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書,這裡姑且略去不談。

1979年之前,我似乎從來就沒遇到過什麼順心的事。當了一年兵被遣送回家,隨後全家下放農村。屢次招工與推薦上大學,名額皆被有權勢者侵佔。好不容易安排進了縣文化館編輯一份油印的刊物,卻因幾次用了“壞人”的稿子差點要被抓進監獄。有智者說“苦難是最好的營養”,此言不謬,正是因爲備嘗艱辛,才養成我百折不撓的性格。

就在1979年,我寫下了政治抒情詩《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我沒想到,這首詩竟然在當時的中國詩壇掀起如此巨大的波瀾。也就因爲這首詩,我的作爲一名作家的生涯,便正式拉開了序幕。

我1981年開始當專業作家,那一年,我二十八歲。我們作協當時的專業作家一共有八個,姚雪垠、徐遲、碧野等,都是大家。鄢國培、祖慰和我都是80年代調進,我最小,又是最後一個,祖慰老笑我“第八個是銅像”。第一次參加專業作家會議,同這些如雷貫耳的大作家們在一起,我立馬感到心虛。特別是姚雪垠和徐遲兩人,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中,他們每到一處,真可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姚雪垠第一次同我談話,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說:“年輕人,一首詩不能定乾坤,今後的路還長着呢。”我聽了誠惶誠恐。本想對他說:“姚老,我今後也要寫歷史小說。”但沒有勇氣說出口。徐遲最具名士氣,也最能堅持理想。當時的省文聯黨組書記,老詩人駱文同志把我推薦給他,他皺着眉頭對我說:“我歷來反對把詩當成匕首和投槍。”我頓時覺得討了個沒趣,臉騰地紅了。大概就是這一紅,讓他發現我還是一個樸實的來自山裡的文學青年。他嚴峻的臉色和緩下來,並說了幾句勉勵的話,約我第二天單獨去見他。大約談過幾次後,徐老發現“孺子可教也”,便對我說:“我要花三年的時間,把你的文學觀扭一扭,你先要讀書補充知識,我給你開了一個書單,你按着這書單去讀。”我接過一看,三分之二是外國的,第一部分從《荷馬史詩》到但丁的《神曲》。中國的第一部是《楚辭》,第二部是《昭明文選》,大概有上百部。我心中不免暗暗叫苦,這麼多書,三年豈可讀完?後來證實,三年的確讀不完,從1982年到1989年,我便在徐遲的指導下讀書和寫作。他規定,凡我的創作,不管長短,都要先給他看,他同意我拿出去發表纔可寄出。我每有新作,就趕緊給他送去,他總是不緊不慢朝抽屜裡一放,說:“先放一放。”有時,他一放就是幾個月,其間讓我一改再改,他說:“作品就像孩子一樣,一定要養。”有時,爲了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他都要幫我反覆斟酌。經過長達七年的耳提面命,我的文學氣質的確被他扭過來了。在徐遲那裡,文學是一種理想,是一種情操,這一點,我已完全繼承了下來。1992年,我決定下海經商,徐遲乍一聽這消息,氣得不理我,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不通音訊。後來,在一個朋友的斡旋下,他才同意見我。我對他說:“我下海經商是離開文壇而不是離開文學。”他聽後轉怒爲笑,答道:“如此說,我就放心了,這文壇越來越讓人失望,早就該離開了。”

人們形容時下的風氣:“能唱幾首歌的都是歌星,漂亮一點的都是演員,個頭兒高一點的都是模特兒,剩下的全是名人。”世風日下,徒喚奈何?其實不用罵別人,我自己也是一個不能免俗的人。譬如說,在上世紀90年代初全民經商,一棍子能打着三個總經理的年頭裡,我也氣抖抖地加入了總經理的行列。不過,我下海也並非全部是自願,其實有一些至今仍不能言說的理由,讓我走上了這條路。

我下海經商的第一個項目是建造一座高爾夫球場。在朋友們的信任與慫恿下,我出任董事長。我當得很投入,每天腦子裡所想的完全是同文學不搭界的事。這其中既有刺激,也有挑戰。我好勝心強,不願意讓朋友們笑我半路出家不懂商戰。一年後,我的工作卓有成效,商界開始把我當成職業商人了,我自己亦樹起了強盛的商業信心。但是,每當夜深人靜,我發覺我的文人心態並沒有改變。一個商人,如果拒絕“與狼共舞”,那他註定不能成功,至少在我經商的時候,這是一個規律。偏偏我討厭這規律,我有《經商一年戲作》兩首爲證:

投身商海作遨遊,又賺錢來又賺愁。

一個天生詩佛子,從來故意失荊州。

愛錢偏又愛清高,避席常因濁氣豪。

還是去當閒士好,清風明月自逍遙。

這種心態的不可改變,決定我不可能當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商人。下海第三年,我便產生了“不如歸去”的想法。有商人朋友譏道:“作家有什麼好當的,你爬格子累死,又賺不了幾個錢,這年頭,誰還看書!”我把這種話視爲對我人格的侮辱,我仍用詩回答:

一燈能滅千年暗,半卷詩書百代香。

商海漫言名士劫,人言蕭瑟我軒昂。

1998年,我終於上岸了。在商海六年,我不是一個失敗者,我卸下總經理的職務是“自動退役”,而非倉皇出逃。我回到專業作家的崗位,除了不願意“與狼共舞”這個因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要抽出一段時間,潛心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

大約就在我1992年下海經商的同時,我開始對明朝萬曆年間的第一任首輔張居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關於張居正這個歷史人物的所有情況,已在我的其他文章中詳盡論述過,所以不在這裡複述。經商的六年,也是我研究明史的六年,在飛機上,在小車裡,在牀頭,我不放過任何一點空閒,閱讀有關典籍。當我決定要回到作家行列時,商界朋友說:“你已過慣了寶馬香車、紙醉金迷的商人生活,你還能沉下心來,去過那種寡然無味的文人生活嗎?”我回答:“古卷青燈的生涯,乃人間至味。不是閒人,怎能品得出菜根之香?”

說到做到,我從董事長專乘的加長的凱迪拉克轎車裡走出來,回到書齋獨守寂寞,一坐就是五年。如今已把《張居正》前三卷寫完,最後一卷正在寫作之中,不久即可付梓。我當初下決心“十年磨一劍”,如今,這劍——屬於我自己嘔心瀝血鍛造的干將莫邪——不久就要問世了。

屈指算來,我已當了二十二年的專業作家,真的是彈指一揮間。在文學的道路上,我總是在自信與自卑兩極中搖擺。與時下的才俊相比,我是老派人物。人過四十後,便以士大夫自居。今春,承《人民日報》文藝部邀請,我二遊浙江天台山,賦詩一首,道得我當下的心境,抄錄如下,權作本文結尾:

我本江城士大夫,瓊臺又到總踟躕。

昔年秋暮看紅葉,此日春深聽鷓鴣。

霽月初升鐘磬遠,樵風暫歇老龍孤。

自從遁去寒山子,誰發清歌對碧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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