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密
太陽落山,霞光如潮水般從天地間退去,小和村也在一處水源邊停下,家家戶戶開始搭鍋做飯。
方臨去打水回來,帶回兩隻剝皮的田雞。
“我兒真有本事!”
方孫氏與有榮焉,高興道:“臨子你去烤了,你一隻,你爹一隻。”
“不喜歡吃烤的,切碎加鍋裡吧!”方臨如是道。
“肉還有啥不喜歡的,只要是肉,咋做我都喜歡!”
方孫氏咕噥着,忽然一頓,眉眼中寫滿了歡喜:“我兒真孝順。”
晚飯,就是蘑菇、野菜、粗米混雜在一起煮,哦,還有田雞切碎的肉丁。
有了蘑菇的鮮味,混着稻殼的粗米湯也不覺得難以下嚥了,若是偶爾吃到一個肉丁,感受它們在味蕾上綻放,這種不期而遇的小驚喜,更是彷彿能將一天趕路中浸入關節、深入骨髓的酸困消解。
吃過飯,一個青年過來:“方叔,我爹說有點事,請伱過去。”
這是村正家的小兒子喬旭。
“這就去。”
方叔有站起身,突然想起昨晚要糧的事情,臨時起意轉頭問道:“臨子,你去不?”
這是要帶上他長些見識。
“去的,爹!”方臨答應一聲,跟上去。
……
喬家這邊,這時也已吃過飯,除了喬家人外,還有一個令方臨意外的人——陳老婆子。
“爹,方叔請來了,你們聊。”喬旭說了後就退開,將場地讓出來。
方臨頓時意識到了,這不是一般情況,像是平常村裡開會討論事情那般,便自覺打算暫避。
陳老婆子見了,卻是道:“臨娃我信得過,也留下來,跟着做個見證吧!”
因爲昨晚送糧之事,她相信方臨是個好的,再加上方家在村中的良好名聲,才請方家三房的人過來。
見方父點點頭,方臨也沒再走,不過心中已有定計,今晚在這些長輩面前,自己只帶眼睛、耳朵,不帶嘴巴,不問就絕不多說一句話。
“叔有來了?陳老婆子說有一個重要事,請你過來做個見證。”
喬村正對方叔有點點頭,又轉頭對陳老婆子道:“這裡沒別人,你要喊來方家三房的人做見證,我也請來了,現在能說了吧?”
陳老婆子微微點頭,一向尖酸刻薄三角臉上,此刻竟然浮現出一抹恐懼:“我兒大強,是被桂花那個歹毒、爛心腸的害死的!”
這話石破天驚,喬村正、方叔有、方臨三人都是被震得不輕。
不管心中如何,方臨始終保持着小透明的角色。
“這話可不興說。”方叔有沉默了一下,開口道。
喬村則是深深看了一眼陳老婆子,心中恍然:難怪她不肯多叫人來,只請了方老三家的人來做見證。
這話若是被白家聽到,無論真假,勢必會鬧上一場,要回賠償;不過對此,他暫時也沒意見,畢竟還只是捕風捉影,若宣揚得人盡皆知,也不是那麼回事。
“陳老婆子,你爲什麼這麼說?”他問道。
“我看見了,那個賤人還留着她大女兒的牌位!”陳老婆子恨恨道。
她口中的大女兒,不是指陳葉,而是陳葉死去的姐姐——陳枝枝。
喬村正、方叔有兩人本以爲是什麼大瓜,可聽了這話卻是無語。
這陳老婆子莫不是失心瘋了,人家做孃的,保留着死去女兒的牌位,這算什麼證據?
方臨若有所思,也看着陳老婆子。
“村正、方家侄子,你們信我,那賤人是討債的,我懷疑,不只是大強,我孫兒望龍、我們當家的,還有以前大強的癱瘓,我懷疑都是那賤人乾的!是她,她在替那個早死的賠錢貨討債!”陳老婆子激動道。
討債?
喬村正品出來了些味兒,忽然問道:“你是說,桂花在爲她大女兒報仇?可爲什麼報仇,要對付你們家人?你大孫女的死有蹊蹺?”
當年,陳枝枝的死,陳家沒多說,村人也沒多打聽,畢竟這年代兒童夭折很正常。
陳老婆子聽了,頓時支支吾吾,一開始不肯說,不過這個問題是是關節所在,必須解開,在追問之下,才模糊說出陳枝枝的死和她孫兒陳望龍有關。
方臨腦海中閃過一道電光,彷彿抓住了什麼。
喬村正、方叔有也同時沉默,一時說不出話來。
若是陳老婆子猜的是真的,桂花嫂真是在爲大女兒報仇,不說陳老爺子、陳望龍他們,只說今天陳大強的死,那麼合理被白家媳婦喊走,很可能意味着,桂花嫂爲了今天這場殺人,至少佈局了數年之久。
可忍辱負重長達數年之久,如此深沉的心機,可能嗎?
想到這裡,喬村正、方叔有兩個人,莫名感覺今晚月色有些蒼白得發涼了。
“陳老婆子,這只是揣度,不能當作證據。”喬村正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道。
“我還有證據,有證據的!”
陳老婆子情緒激動:“今天是她那大女兒的忌日,還有,大強今天也死了,我出來前,偷偷看見那賤人拿出了她女兒的牌位,她忍不住的,今晚她一定會忍不住吐露心裡話,咱們去偷聽,就能揭穿她的真面目!”
顯然,她來之前就想好了。
“好!”喬村正、方叔有對視一眼,微微點頭,跟着陳老婆子悄悄而去。
方臨緘默跟上。
……
喬村正、方叔有、方臨跟隨陳老婆子,放輕腳步向着老陳家方向摸去,沒驚動任何人。
此時,月光皎皎,火苗跳躍,些微的陰影在草叢中影影綽綽,若是放在平常,那再尋常不過,可今天看來,不知爲何,在幾人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隨着靠近,果然聽到桂花嫂低低的聲音。
陳老婆子、喬村正、方叔有、方臨四人停下腳步,在樹叢中隱藏,側耳傾聽。
“枝枝走了;望龍走了;爹走了;如今,大強你也跟着走了……今天一天我都吃不下飯,迷迷糊糊,總往你常坐的地方看,以爲你還在……”
桂花嫂拿僅有的一塊乾淨布擦着牌位,牌位不僅有大女兒陳枝枝的,還有公公的、陳望龍的、陳大強的:“還記得當年相看時,你是那麼年輕……”
她並沒發現來人,沉入地呢喃說着,可心裡在想什麼,只有自己知道。
一幕幕記憶從腦海中閃現。
……
十二年前。
何桂花與陳大強相看,被陳老婆子設計壞了身子,尋死尋活,陳老婆子拉住她,慈眉善目勸解道:“別看大強是二婚,年齡大,可年齡大才知道疼人,咱們女人一輩子圖個什麼,不就是男人疼麼?進了門,我好好待你,咱們一家過得不知道有多美……”
聽着這些話,何桂花哽咽着,心中掙扎,最終彷彿一下子被抽取了全身力氣,哭着點頭。
半月後,她不要彩禮嫁到了老陳家,成了小和村人口中的‘桂花嫂’。
……
十年前。
桂花嫂嫁入老陳家兩年了,開始的一半月還好,再往後陳老婆子就開始露出真面目,磋磨兒媳婦,將她當作牛馬使,不過因爲有了女兒陳枝枝,就如給驢子拴住了套子,她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做一個好媳婦。
直到這一天。
桂花嫂地裡做活回來,看到的是陳枝枝的屍體,女兒死了,死因窒息。
半月後的一天,她不動聲色從陳望龍口中套話,得知是對方將簸箕蓋住了陳枝枝的臉,原因是……好玩。
她不敢想象,女兒死的時候該是多麼絕望,那麼一個小小的嬰孩,就那麼掙扎着、哭着……死去了。
知道了真相,桂花指甲刺破了手掌,卻什麼也沒說。
……
九年前。 “娘是爲你好,別去河裡江裡玩耍,特別是揚子江,上面下雨發大水,你下面都不知道……前年那誰……”桂花嫂絮絮叨叨說着。
“我不聽你話,你這個後孃!”陳望龍一甩袖子跑出去。
大江中,陳望龍看到上游衝下的水流,正想游回去,突然感覺肚子一陣絞痛,一個浪花打來,不見了人影。
……
七年前。
陳老爺子上山砍柴,在一處陡坡處,突然感覺腦子一暈,仰面栽倒,骨碌碌滾下十幾米高的坡,一頭撞在一塊石頭上。
熾烈的太陽下,那石頭上綻放出一朵血花,鮮豔、刺目。
……
六年前。
陳大強去服徭役,修大堤搬石頭時,手上一個脫力,石頭砸在膝蓋上,發出一聲慘叫。
……
五年前。
桂花嫂採蘑菇下山,從大路上經過,挨個給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她走過後,衆人議論紛紛。
“桂花又去山上採蘑菇了,真是孝順呀!”
“陳老婆子遇到這樣的兒媳婦,不知道交了多大的好運,就這,她還經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不是?攤上陳家,桂花苦啊!”
……
家門口,鄰居白家的媳婦探出頭:“桂花嫂子,過來幫下忙唄!”
“哎,來了!”
陽光下,那時的桂花嫂柔柔弱弱,如一朵小白花。
……
這些記憶一一閃過,讓桂花嫂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大強,你好狠的心,丟下娘,丟下我和葉子,你讓我們怎麼活啊?”
聲音哽咽,淚水洶涌,字字泣血。
其中蘊含的感情,讓喬村正、方叔有兩個外人都爲之動容。
方臨垂下眼瞼,保持着緘默。
陳老婆子對這一幕彷彿難以置信,懷疑、感動在臉上交替閃爍,理智已讓她分不清,只有嘴巴一點點張大,如一隻癩蛤蟆。
片刻後,四人悄悄後退,身後仍傳來桂花嫂如泣如訴對丈夫的思念。
桂花嫂從頭至尾,都不知道喬村正四人來過,但她知道的是,有些事情,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哪怕一個人時,哪怕對親女兒陳葉。
因爲——所謂秘密,就是一個人活着要爛在肚子裡,死了也要帶走埋進棺材的東西——如果爲第二人所知,那就不再是秘密,而成了隱秘。
……
陳老婆子失魂落魄,並沒再說什麼,喬村正、方叔有、方臨三人離開。
“叔有,就當沒有今晚這回事。”喬村正道。
“我曉得。”方叔有點頭。
等與方家父子分開,喬村正回到家,立刻叫來全部家人:“今後不交好,也不能得罪老陳家的桂花。”
“老陳家都沒了男人,咱家還用怕她嗎?”
“是啊,爹,爲啥?”
“不是怕,也不爲啥,就是覺得……可憐。總之,你們聽就對了。”
他對桂花嫂的表現動容是真的;可憐是真的;但潛意識的小心防備,也是真的。
這一刻,喬村正忽然想起小時候,那一年春天,下了一場春雪,雪化後卻沒多少水,爹說這是旱情的徵兆,拿出所有的家底開始偷偷買糧食,後來果然大旱,村中十死七八,家家縞素,只有他家一個沒少。
幽幽月光照落在他刀工斧鑿的臉上,上面的每一條皺紋,都是歲月留下的年輪。
……
回去的路上,方叔有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小萱挺好。”
方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父是擔心,今晚見到了桂花嫂的表現,他產生好感,有什麼別的想法——其實,這也不算錯,少年心性如浮雲聚散不定,一時突如其來的喜歡,誰又說得準呢?
但他兩世融合,早有定力,分得清什麼是欣賞,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自然不會有多餘的想法,微微點頭,保證道:“爹,我明白的。”
“嗯。”方叔有答應了聲,再無話。
他對方臨的關心,從來都是這樣,吝於言辭,方臨也早已習慣。
回來後,方叔有並沒再說今晚的事,一家人睡覺。
今夜不知爲何,格外的涼,風聲嗚咽如嬰兒的哭啼。
方臨如昨夜一般,將田萱擁在懷中,倆個小人兒依偎着,在耳邊低語着,說了今夜見聞。
“臨弟!”
“萱姐!”
說完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臨弟,你先說吧!”
“嗯,以後離桂花嫂遠些。”
“臨弟,你也覺得?”
顯然,田萱是極理智、聰明的,哪怕方臨說了今晚桂花嫂面對牌位的反應,但還是懷疑,或者說,認爲桂花嫂有問題——至於,她爲何平時看起來笨笨的,被方母指揮的團團轉,做着方家除方父外最苦最累的活,不過因爲她甘願罷了。
‘果然。’
方臨深深看着這個聰明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據他觀察,喬村正都只是一絲懷疑,方叔有甚至都沒有再多心,但田萱卻和他一樣,近乎肯定。
不是桂花嫂露出破綻,也不需要什麼證據,真正的聰明人從不相信巧合,特別是接二連三的巧合。
“嗯。”方臨點頭。
“那你爲何……”田萱沒說下去。
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方臨自然明白,田萱是想問,爲何沒有在喬村正面前說出來。
凡做過,必有痕跡!
桂花嫂固然心機深沉,能幾年如一日佈局,但只要方臨堅持鬧大,未必不能羣策羣力,發現蛛絲馬跡,抽絲剝繭確認真相。
對這個問題,方臨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關咱家何事?”
這一刻,他對除家人外的冷漠,乃至冷酷,暴露得淋漓盡致!
“嗯吶!”
田萱沒再多問,微微仰頭,看向方臨,這個從小帶大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還要高一點點了,那瘦削的側臉,脣瓣微薄,脣角還有着極細微的絨毛,在她眼中卻是最好看的。
這一刻,她不去想,也不想去管別人家的事,往前縮了縮,貼在那略有些單薄的胸膛,就彷彿有人爲她撐起了一片天。
夜風呼號,烏雲不知何時遮蔽了月光,天地間陷入一片黑暗,這一刻,善與惡、美好與醜陋,在天之下的天涯海角仍在滋生,又終將隨着時間掩埋逝去,不曾在世間留下半點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