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風波
從衚衕口回來,回到小烏山,方臨看到,陸家媳婦拉着陸丁丁,指着那個叫樑豆豆的小娃娃。
原來,陸丁丁拍卡,將那張《三國演義》的顏良人物卡輸了,剛纔趕忙去買了《水滸傳》的卡,想要換回來,樑豆豆自然不願意了。
畢竟,在樑豆豆眼中,《三國演義》的卡可是超稀有卡,比什麼《水滸傳》雜卡好多了。
陸家媳婦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拉着陸丁丁,想要換回來。
本是小孩子的事情,她這個大人下場,街坊鄰居都是勸說着。
“和孩子較什麼勁兒?”
“輸了,就輸了唄,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就是,一張卡嘛!”
……
別人怎麼勸都不管用,最後歐夫人、方母跟着說了一句,陸家媳婦才作罷算了。
方臨看到這一幕,笑着搖搖頭。
歐家,歐夫子又去尋醫回來,正在熬藥,方臨過去,說了會兒話,期間在蒲知府府上見過的彭師爺竟然過來了,尋歐夫子參加三日後的鄉飲酒禮。
“我一介老朽,不過秀才功名,不去也罷。”
“非也,當年太祖訓示,鄉飲酒禮乃是尊老敬賢之儀,必是有德者參加,夫子教書育人,德才兼具,爲一府楷模。如夫子堅辭不去,試問府中哪個還有如此資格?”彭師爺話說得很漂亮。
“要說從前,的確是有德者參加,可如今……如今府中的鄉飲酒禮如何,彭師爺心中沒數麼?若是知府大人決心整頓,老朽自會去,若是沒有此心,老夫又何必去?”
“知府大人正有正本清源之意,才頂着壓力邀請夫子……”
“這麼說,知府大人是打算清去賄賂進去的賓客,恢復古禮了?”
“這……”彭師爺面露爲難之色,還想說些什麼。
歐夫子見此,知道做不到這點,擺手道:“既如此,還請老夫作甚?年年去,年年表面功夫,不過遭罪罷了,請轉告知府,莫要再難爲我了。”
彭師爺只能走了。
等彭師爺走後,方臨問道:“夫子,府城的鄉飲酒禮如何?從前我們村中,乃是村正主持,村中最年長者爲正賓,其餘人以序齒坐……宣讀律令。”
“要問府城的鄉飲酒禮如何?從前還好,現在麼?”
歐夫子搖搖頭,從頭說起來:“鄉飲酒禮始於周朝,隨着朝代更替,斷斷續續,隋唐後國家穩定,納入禮典。此後,國家一統之時,鄉飲酒禮都會推廣,如此慢慢傳承下來。我大夏一朝,太祖建國初期,延續唐宋制度,取《周官》之旨,定其儀。如今我大夏已歷十代帝王,一二百年,此禮從未間斷。
要說這鄉飲酒禮,旨在讓人知尊卑貴賤,察百姓善惡。舉行之時,讓高齡品德好的坐上席,高齡老實厚道的坐次席,犯了事的召集起來公開批判,起到一個教化的作用……”
方臨聽着不由點頭,鄉飲酒禮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可能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但婚禮千百年也都按照那套程序走,大家不都樂此不疲麼?沒有搞那一套,反而感覺缺失了些什麼,這就是傳統文化魅力所在,儀式一起,感受到莊重、神聖,猶如在心中紮根,潛移默化影響一代又一代人。
歐夫子見方臨聽得認真,詳細說道:“我大夏光武五年,太祖召天下舉行鄉飲酒禮,以思化民俗復於古,定每歲正月、孟冬十月行之於學校,所用酒餚,禁絕奢靡,舉賢者參與,教化民衆。
當時,官方重視,上至朝廷,下至民間,精心籌辦,參加者無不視爲榮譽,神聖無比,圍觀百姓看到對鄉賢的敬重,對老者的敬愛,從而在心理上形成敬老尊賢的觀念。
百多年來,一代一代例行祖制,此乃大夏人心安定之本,可到了如今,你道如何?”
“如何?”方臨捧哏道。
“到了如今,參與之賓客,卻皆是非富即貴,一切唯財富、權利論,將貧賤賢德之輩拒於門外,好好的鄉迎之禮,竟然成了追名逐利之所在,可笑那些紈絝子弟,不學無術,參加了一次鄉迎禮,便刻碑紀念,堂而皇之與賢者比肩。”
歐夫子說着,眉頭蹙起,竹筒砰地一聲放在竈臺上:“那些沽名釣譽之輩爲求參與,不惜賄賂;官府中人,也無論來者有無德才,有財即可,竟硬生生將舉賢之事辦成了生財之道,簡直荒唐!”
“我去過幾次,見過如今的鄉飲酒禮是何種場景……絲竹歌舞不絕,污言穢語盈耳,放肆狎歡,這哪裡是鄉飲酒禮,分明是聲色場!最讓人憤慨的是,那般場景,以鄉飲酒禮之名,出堂而皇之出現在府學之內,這不是斯文掃地,侮辱學府,更會教壞學子,樹立反面榜樣,簡直豈有此理!”
只能說,鄉飲酒禮初衷很好,可隨着社會經濟發展,禮制崩壞,社會變得浮躁起來,如今,已然失卻本意,變成了一種娛樂的形式,一個名利財富的鬥場。
方臨聽着,思緒發散:‘隨着資本主義萌芽,生活變好了,社會開放了,更加自由了,全面開放的時代,忽略或丟失掉一部分傳統東西,去迎接新事物,無可厚非,只要官方守持着一個底線,沒有變味兒,就意味着根還在。’
‘可怕就只怕,官方也受到腐蝕變味了,親自下場否定一些東西,以致人心喪亂,在前世就是‘不是你碰的爲什麼要扶’,此世就是官府下場,將鄉飲酒禮變爲斂財的手段……如此一來,敗壞的不僅是社會風氣,更會影響到一代人的思想行爲方式,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想一想,整個社會都變得浮躁起來,只崇拜金錢,仰慕一夜暴富者,權貴們對讀書人、對知識和傳統肆意嘲諷,像是真正遵守傳統美德之人,反而成了異類,乃至下一代人,也不再注重傳統文化中的傳統美德……
物質上是富足了,精神上卻變得無根無魂,只能說,那是社會的悲哀,一個民族的悲哀。
歐夫子說着這些,意興闌珊,最終只是深深嘆息。
……
彭師爺回去,和蒲知府說了。
“這鄉飲酒禮,歐夫子不去,他的學生,韓元敬韓御史就無法借力,缺失了這一環,想要做成此事就難了。我徒有此心,爲之奈何?”
“大人勿憂,我聽說方臨與歐夫子關係極好,或可從中轉圜勸說。”
“哦?”
蒲知府頓了一下,笑道:“上次的人情還沒還,不想竟又要請他幫忙……罷了,晚上設宴,我宴請方臨吧!”
……
方臨還不知道蒲知府要宴請他之事,這日,中午做飯時。
上午和陳葉救助的那條狗,跑到了方家外面。
或許是害怕趕它走,小狗也不敢進來,就在門口橘子樹下臥着,低聲嗚咽着,黑乎乎眼睛盯着屋裡。
方臨說了救助它的經過。 “我瞧着這隻小狗挺好的,要不留下吧?一隻貓乖乖是養,再來一隻狗也是養。”田萱說着。
“也行。”方母想了一下,也是道:“白天你爹去碼頭,臨子、小萱你們去店裡,我有時候去小烏山,家裡沒人看着,將它留下正好看家。”
方臨答應下來,抱着小狗去了衚衕口,找有養狗經驗的莫家看了看,確認了小狗沒病,這才放心帶回來。
因爲身上的黑白斑點,方母給它起名叫‘花花’,小狗花花出奇的乖,只要一叫就搖尾巴,拉屎也會去門外。
於是,方家除了一貓乖乖之外,有了一狗花花,成了家中第六個成員。
……
這晚,蒲知府設宴。
方臨過來赴宴,順便帶來了這月的書肆分紅,上百兩銀子的分紅,讓蒲知府看了,都是驚訝不已。
“方臨,不瞞你說,這書肆分紅對我也不是一個小數字,正好能爲我解決不小問題,平衡公與私。”
蒲知府說起:“我在讀書時,家中窮迫,多有靠親戚幫襯,當了官後對這些親戚,只要力所能及,能幫的如數給幫了,幫不了的也只有婉拒。”
“畢竟,窮困潦倒時,全仰仗他們幫助,沒有他們,便沒有今日的我,欠親戚恩情,我時刻銘記於心,無日或忘,只是爲官者爲公,非是自家之私器,可任性胡爲。和他們講清楚這點,希望體諒我讀書之不易,不要使我落得一個丟官去職的下場。能聽進去的,維持關係;聽不進去的,就斷了關係,這使我如今在家鄉有一個‘鐵面閻王’的稱號。”
“大人睿智。”方臨明白,爲官者如蒲知府這般平衡公私的,很是難得,同時,也明白這是對自己的提點。
“爲官不僅要自身自律,還要時刻警惕親朋被腐蝕,不然自身再怎麼廉潔奉公,也是徒勞。我也並非不近人情,對親戚常有銀錢接濟,生活並不寬裕,一些徇私枉法之事,也不敢答應。”
蒲知府說着,感嘆道:“我深知,權利是責任,是正義的維護者,若非有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顆愛國愛民之心,便不配爲官。爲官,便不該受到世間一切誘惑之影響,一往無前,不忘初心,解國家之憂,百姓之苦,兢兢業業,死而後已。”
方臨聽了,沒說什麼,只是起身一拜,蒲知府有此覺悟,並身體力行,乃是淮安百姓之福。
“何以行此大禮?不過本分罷了。只是有此覺悟還不夠,真要做些實事,也是千難萬難。”
蒲知府沒直說鄉飲酒禮,反而說起去歲揚子江決堤:“我記得,方臨你家是去歲揚子江決堤,方纔來到府城?”
“是。”
“此事背後,還頗有隱情,揚子江決堤,讓那些下面官員,不知弄出多少詭田……”蒲知府嘆息。
方臨聽說過‘詭田’,所謂的詭田,指的是戶主與田冊不符,耕種者與實際擁有者不對等,乃是權利支配下的一種畸形的產物。
“府中多有詭田,在災年,官員、大戶趁火打劫,將民田佔爲己有……去歲大水,府下多有良田被淹沒,按道理在這種時候,該配合朝廷賑災,彌補百姓之損失,然而一些縣中,百姓還未從悲痛中回過神來,就有縣中一紙文書下來,所淹之田被徵用,開發魚塘……百姓賴以爲生的田地被徵作魚塘,自然不答應,可某些人自有辦法炮製,威脅災後補償款一律不發放,災年田賦還要照徵……”
蒲知府說着這些人的手段:“我雖身爲知府,但下面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官員、大戶侵佔民田,多有舉人、進士……失地的百姓,又被城中豪商商賈盯上,想要拉來做工……這是一張利益大網,牽一髮而動全身,縱使我一個知府撞上去,也只會頭破血流……只能鬥而不破,拉一批,打一批,不能根絕,只能竭力限制。”
方臨聽了,神色動容,去歲水災,海寧縣小和村的民田沒遭到侵佔,想來就是得益於蒲知府手腕了。
從這方面來說,整個小和村都要記着蒲知府的恩情。
“我說此事,只是想說,整個大夏如一間廣廈,外表看去富麗堂皇,內部卻已蛀蟲暗生……尤其是當下社會,百業興盛,財與權成爲大多數人追求的目標,越是人心淪喪,越是奢靡享樂,大夏這間廣廈蟲蛀的速度就會越快。”
“大人此言有理,前些日子,我去範家……”方臨說了範家見聞。
“如範家這等人家一餐之費,就抵得過尋常百姓積年花銷,如此歪風邪氣已到了不得不殺一殺的地步。”蒲知府怒聲道。
方臨沉默了下:“大人準備如何?”
隨着資本主義萌芽,開放是時代大勢,奢靡之風已不可逆轉,就如熵增定律,混亂度只能增加,不能減少。在這種情況下,順應大勢事半功倍,逆勢而爲事倍功半,故而,想要違逆潮流談何容易?
不過,有些事情不得不爲,明知不可也要爲之,如諸葛六出祁山,也如當下。
“我意從這次鄉飲酒禮開始,你們衚衕中歐叔子是監察御史韓元敬之師,多有恩情……”
‘監察御史韓元敬?’
方臨瞬間想到當初卓三爺之事,董家就是給此人遞了帖子的,可以說,卓三爺之倒,也有此人的一份功勞。
這一刻,他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歐夫子說‘只要你佔着道理,儘管來找夫子我……我這個糟老頭子拉下老臉,還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原來是應在此人身上,的確,真要被一個持身以正、鐵面無私的監察御史盯上,哪怕是範家,不死也要脫層皮。’
方臨暗道着,同時也明白了,爲何鄉飲酒禮,蒲知府非要去請歐夫子,看來想要借重歐夫子身後的韓元敬之力。
‘若是蒲知府、韓御史二人聯合,出其不意,此事說不得還真能做成,辦成一個典型,局部遏制奢靡之風,讓淮安府城那些大族大戶、豪商大賈收斂一二。’他心中暗道。
“方臨,此事我想請伱從中轉圜一二,也不要有壓力,若是不成,我再想其他辦法就是。”蒲知府道。
“大人放心,此事小子一定盡力。”方臨明白,此事蒲知府決心已定,找到他,他根本躲不開,享受了和蒲知府綁定的益處,自然也要承擔一些代價。
當然,他也不必將自己想的太過重要,在此事中,只不過起到一個牽線搭橋的引子作用,只在幕後,此事成了不必說,得了蒲知府人情;敗了,也不會波及到他身上。
‘無論從利弊,還是情感、本心,我都有必要促成此事啊!’他暗道。
……
當晚,方臨回去尋歐夫子,說了蒲知府打算,也闡明利弊,說了這是一個得罪人的差事。
“原來是我誤會蒲知府了,既如此,這次鄉飲酒禮老夫定是要去的。”
歐夫子果然答應:“至於說得罪人,老夫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於是此事就這麼定下,在城中權貴還不知道的情況下,一場圍繞這次‘鄉飲酒禮’的風波暗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