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風平峽不足二十里的溯溪縣,西去逃難的百姓陸陸續續回到家中,最忙碌的就是泥瓦匠,家家戶戶修補房屋都要用到。
“蘇大哥,下來吃飯了。”一個明豔動人的女子,臂中挽着紅黑交織的食盒,向屋頂上招手。
“哎,就來。”閆立成將手中的瓦片小心翼翼蓋了上去,就□□下來。
姑娘將飯菜擺上,閆立成站着沒過去,虎背蜂腰的一個人,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
“你師弟還沒來呀,蘇大哥等他一塊兒吃嗎?”姑娘眨巴眼睛問他,擺上兩副碗筷。
“嗯,等一等吧。”閆立成蹲在街邊把鞋底的泥剔乾淨,一雙炯炯虎目朝長街北向的另一頭望着,筷子被遞到他的手上,他心不在焉地握住了,卻沒有下箸。
“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我給林大哥另留了菜,蘇大哥先吃吧。”那姑娘笑起來頰邊小巧的梨渦看上去很甜。
閆立成收回目光,剛扒了一口飯,對面的姑娘突然起身,同時叫了起來:“林大哥!”
街口跌跌撞撞撲過來一個渾身黑衣的男人,他右手按着左臂,臉色灰敗,是高念德。
“林大哥你怎麼了?”姑娘一把扶住高念德,將他帶進屋裡。
“姑娘,麻煩你去買些金瘡藥來。”閆立成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沒摸出錢來。
“我有,我就去。”那姑娘一臉焦急地跑了出去。
“起來。”閆立成扶起高念德,將他的衣服扒下來,□□出上身,見他左臂有兩處劍傷,仍在流血,只得先撕下布來簡單包紮,等那姑娘買藥回來。
“沒有得手。”臂膀紮上布條,勒緊的一下,令高念德吃痛哼吟出聲。
“人平安就好。”閆立成擔心地檢視高念德身上,沒找到別的傷口,鬆出一口氣,責道:“你太心急了。”
“一日拿不到霸下劍,大殿下一日不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你我將永無寧日。”高念德頹然道,“只要宋虔之到容州府牢中一查問,就知道我不是追擊你,而是帶着你一起逃跑。錢安爲我們掩護的事也將暴露,他一定會向苻明韶提議撤了麒麟衛。到時你我就真的是無家可歸之人了。”
“大殿下的手下又不是隻有你我。”閆立成不以爲然,“在這小地方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你跟着我,在哪兒不能安家?”
高念德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閆立成出去將飯菜端進來,高念德左手不便,要用右手慢慢進食。
“我餵你。”閆立成神色自若地提起筷子,先照顧高念德吃完飯,才端起自己的碗。
整個溯溪縣只有一間醫館,進了縣城之後,瞻星先找客店將馬寄放在店中,打聽到了醫館。
“這位小哥,今日可有人來瞧……”瞻星話音未落,一名女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撲到櫃前。
“大夫呢?大夫,我要金瘡藥。”
“請問姑娘要哪一種金瘡藥?這有安慶堂的,也有鹿山產的……”
“哪樣好用?我家中大哥被劍刺傷的,流了好多血。”
“那就拿這個。”大夫拉開一個抽屜,翻找出一個盒子,打開看了看,放到櫃上,“這可不便宜,二兩銀子一盒,姑娘您看?”
“有,有。”那姑娘連連點頭,從荷包裡摸出銀子來放在櫃上,抓起藥盒就又跑了出去。
“姑娘您是瞧病,還是拿藥?”夥計問瞻星。
瞻星一句話不說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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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領着宋虔之一行到中軍帳南面的營帳中休息,命士兵將馬牽去喂。
帳中無人,行軍牀上也沒有被褥,像是沒有人住的,過了會,有個小兵進來添水,宋虔之叫住了小兵。
“你們大將軍還沒回來?”
小兵道:“回稟大人,大將軍下去巡查少也要一兩個時辰,大人們來之前,大將軍和王將軍下去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宋虔之沒再多說,小兵添好水壺就退了出去。
陸觀從包袱裡取出聖旨放在桌上,想起一件事情來,朝宋虔之伸了伸下巴,道:“陛下讓你監白大將軍的軍,宣旨完了我們還走不成。”
“皇上總是讓我辦麻煩事,白大將軍的軍用得着我來監嗎?”宋虔之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忍不住一口噗地噴了出去,險些濺陸觀一臉。宋虔之呸呸兩聲,把嘴裡的澀味兒吐乾淨,仍伸着舌頭咳嗽了兩聲,嗓子眼裡不停蠕動,想吐又吐不出來,只有使勁咽口水。
“難喝?”周先端起水聞了聞。
宋虔之一手捶胸,一面使眼色:“你喝,你喝,好喝得很,甘甜爽口,水中上品。”
周先不信,坐直身道:“我不渴。”
陸觀端起水來喝了一口,臉色沒什麼變化,放下陶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喝了一口。
周先舔了舔嘴脣,端起水來,狐疑地望着陸觀,見陸觀喝得起勁,戒心消除。半日沒喝水,他早已經口渴難耐,低頭就是一大口。
“噗——”周先天女散花的一口正好噴在進帳來的軍官頭上。
軍官:“……”
宋虔之笑得險些摔下去。
水珠從軍官的頭盔往下滴,軍官嘴角抽搐道:“大將軍回來了,請大人們過去。”
宋虔之終於見到了白古遊。
白古遊一身暗金色戰甲,頭盔蓋住了半張臉,才剃不久的鬍鬚長出一層青茬,頭盔前沿下是一雙深邃的眼睛。他與陸觀一般高,卻比陸觀看上去要高,正在帳中站着。
“白大將軍。”雖然帳中有兩個人,氣勢卻完全不同,均迎向帳門的方向,一前一後,在前的是白古遊,在後的。應該就是小兵所說的王將軍。宋虔之朝着在前的那名將軍走去,行了個官禮,道:“白大將軍在何處接旨?”
“事急從權,未設香案,就在這裡接旨。”白古遊雙膝跪地,渾身鎧甲發出冷脆的摩擦聲。
宋虔之展開聖旨,唸了一遍,便讓白古遊起身。
白古遊站起時,頭盔帶頂尖,比宋虔之高出一個半頭。
“大將軍。”宋虔之靜靜注視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白古遊就像一柄藏在古樸劍鞘中的寶劍,尚未拔出,已流露出不同凡響的鋒芒。
白古遊已接過聖旨,端立在宋虔之面前,沒等他開口說話,宋虔之倏然將袍襟一撩,跪了下去。
白古遊微微睨起雙眼,並未立刻扶他。
“虔之替大楚萬民謝大將軍的救命之恩了。”宋虔之朗聲道,磕了個頭,坦然站起。
白古遊嚴肅的臉色和緩下來,定神看了一會宋虔之,突然笑了起來。
“宋賢侄多禮了,你是皇上派來監我軍的欽差,豈可跪我。守衛大楚河山,是本將分內之事。宋賢侄一路舟車勞頓,王將軍。”
王將軍走了上來。
“帶欽差好好安頓,不可怠慢。”
宋虔之道:“大將軍已經巡完營了?”
白古遊眉宇間微有疑惑,道:“尚未,請宋賢侄先去安頓,本將還有要事處置,不便奉陪。”
“大將軍不便陪虔之,虔之可以陪將軍嘛。”宋虔之一臉的躍躍欲試,笑道,“大將軍不嫌冒昧,虔之也想早日學會怎麼當個監軍。”
白古遊不悅擰眉,默了片刻,道:“那這就走。宋賢侄……”他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沒說,神色中多了一絲不耐。
白古遊的大軍駐紮在距風平峽不到十里的山坳之中,整個營地佔地廣闊,大軍進入山坳已經四天,黑狄人始終不主動出擊。
宋虔之跟在白古遊身後巡營,見到白古遊的軍容確實整肅,與黑狄數次交鋒,傷兵不到百人,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療。他又想起龍金山來。
不知道龍金山是怎麼到了李奇的手下。
而且,龍金山是黑狼寨寨主,他投了軍,他的手下們怎麼辦,黑狼寨其餘衆人去哪兒了?
巡營結束已過了午時,白古遊站定正要打發宋虔之回去,見到他一臉期待。
大將軍實在很不擅長應付朝廷派來的官員,面部一陣扭曲,最後憋出來一句。
“監軍餓了沒?”
“……”宋虔之淚流滿面,心說早就餓了,從昨晚到現在擔驚受怕連個早飯都沒吃成。
宋虔之溫文爾雅地一笑:“還行,吃飯嗎?”
“那就開飯吧。”
隨着白古遊一聲令下,中軍帳裡傳飯,伙食一般般,但宋虔之是真的餓了。昨夜有人刺殺周先,天不亮就上路,一路疾奔過來,早已是前胸貼後背餓得鑽心。
飯菜上來以後,只見監軍一頓狼吞虎嚥,話都顧不上說。
“陸大人面生得很,不知身居何位?”白古遊轉向陸觀,目光帶着欣賞,單看陸觀身形骨架,他已經看出這位跟着乳臭未乾的欽差而來的大人是個高手。
“卑職掌管秘書省。”
宋虔之差點被羊肉卡住。陸觀自稱“卑職”,語氣卻一點也不謙卑。
不等白古遊問,周先便道:“在下是宋大人的手下,也在秘書省當差。”
白古遊:“本將記得你,就是你帶來了先帝的劍,說動本將分兵南下截斷黑狄人的進攻。你叫什麼名字?”
“周先。”
白古遊重複周先的名字,點點頭,道:“敢隻身一人來我鎮北軍中,小兄弟這份勇氣,值得本將敬你一杯。不過今夜要作戰,此時不便飲酒,改日本將請小兄弟吃酒。”
周先眼中一亮。
“多謝將軍。”
“宋賢侄……”白古遊正想說點什麼,正好對上還在猛吃猛喝的宋虔之,臉色頓時很精彩。
“唔唔,”宋虔之努力嚥下口中的食物,擡頭道,“大將軍。”
“你年紀小的時候,本將還到府上看過你,不記得了?”
宋虔之睜大眼睛,想來想去,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白古遊。
“恕晚輩冒昧,真不記得了……”宋虔之號稱過目不忘,是真有這本事,但凡他看過的東西,見過的人,幾乎不會忘記,但他想不起來白古遊,於是問,“不知當時晚輩年紀有多小?”
“三個月。”白古遊道。
宋虔之:“……”
“你滿月時本將就該去的,奈何當時不在京中,等回京時,你已有三個月大了。你娘這些年,過得還好罷?”白古遊眸中涌起讓宋虔之看不分明的情緒。
宋虔之莫名其妙,答:“一直病着,大夫說能熬過這個春天,就該有所好轉。”
白古遊嗯了一聲,看上去像是在神遊天外。這頓飯除了宋虔之是真吃得快撐了,其餘三人各懷心事,吃完以後,陸觀扶着已經走不動道的宋虔之。
宋虔之還在絮叨軍中的伙食可真不怎麼樣,這麼吃幾個月真的要完,不知道瘦成什麼樣。
三個人,一間營帳,帳篷是很大,只是三個人住着着實有許多不便。
周先身上許多地方上藥不便,宋虔之過來給他塗藥膏,無奈道:“瞻星在的時候不覺得,現在不在,我還挺想她的。”
周先赤着上身,脖頸微紅,笑意中帶着些許難言的不好意思。
“喂,這些日子你沒對我的貼身婢女動手動腳吧?”
周先倏然瞪眼:“我怎麼會?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會說自己是正人君子。”宋虔之手黑地按周先身上一道傷口,藥膏蜇人,周先閉嘴了。
“我跟你說,瞻星和拜月這兩個婢女,打小服侍我,眼界都很高,你要是看上了呢,沒有八擡大轎,免談。而且只能做妻,不能做妾。”宋虔之揮舞着手上舀取藥膏的木片,指了指周先臉上的疤,繼而放輕動作給他上藥,警告道,“你那些個風流債要是搞不定,就別打小姑娘的主意。”
室內一片靜默。
宋虔之心道:這樣就嚇退了?完了完了,真要把周先嚇得不敢打主意了,讓瞻星那小丫頭知道,還不在他的洗臉水裡吐口水?
“喂……”宋虔之琢磨怎麼起個話頭。
“麒麟衛不許娶妻,弟兄們都是光棍,再說。”周先話聲低了下去,“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命,何必連累旁人。”
“都跟你說麒麟衛要裁了,往後你是秘書省的人,你還跟白大將軍說了,你是我的人,這要是讓他知道你說謊,你敢跟白大將軍說謊嗎?”
陸觀實在聽不下去“你的人我的人”了,把宋虔之拽起來,坐過去三兩下給周先上完藥,推着宋虔之坐到中間那張行軍牀上,脫下他的靴子和褲子。
宋虔之堅決反抗:“哎哎哎……陸舜欽,你幹嘛啊,我要踹人了!”
陸觀在宋虔之腳底水泡上一按。
宋虔之嗷了一聲沒聲兒了。
陸觀先讓宋虔之泡了腳,把他的腳抱在腿上一個個挑破水泡上藥。
營帳裡安安靜靜的,周先側着身對着另一邊,不知道睡沒睡。
宋虔之收回偷偷摸摸的眼神,極其小聲地說:“喂。”
陸觀擡頭看他,眼前晃過一個影子,額頭便被宋虔之親了一口。
宋虔之已經又端正地坐好,看着陸觀低頭認真地往他腳上上藥,左半邊臉與脖子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