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步步錯三

命好福多。

隔了七八年未見,舒家老太和舒家老宅子一樣,半點變化都沒有。

丟棄了舒媛這個克父克母的孤女,舒家的日子似乎也沒越過越好。大伯家的四個小子長大了,大堂哥和二堂哥娶了妻,托兒帶口擠在老宅裡,舒家日子過得更侷促。

二伯一家在巷尾買了個小院早兩年搬走別居,舒家老宅現在就成了大伯家的居所,二伯孃最終還是沒能生出個兒子,若非舒家窮的遠近聞名,舒老太早就張羅着要爲二伯休妻再娶。

饒是如此,對於搬走的二伯一家,舒老太也沒少在街坊鄰居那裡宣傳他們的“不孝”--不孝的評語直接影響到兩個堂姐的婚事,二伯孃恨舒老太入骨,這下真的不孝起來,從舒媛回老宅前兩年起,二伯家已經久不回老宅,造成了事實上的分家。

“老太那孫女兒,不是我吹牛,生下來我就看出她是大有福氣的人,小時候還有神尼路過,要化她去佛前供奉。老太捨不得乖孫女,自然沒有答應,那神尼就說三妮是個福氣大的人,我們舒家養不下她,要送去名山裡養……瞧瞧,現在果然應驗了1

舒老太得意洋洋向四鄰宣揚。

都住一條巷子,誰還能不知誰的底?舒老太炫耀歸炫耀,四鄰縱然心中不恥,也不好當面反駁她。

因爲舒家的確是要翻身了。

舒媛的大堂哥自從在茶場裡見過她,驚豔之下,就打起了這個父母雙亡的堂妹主意。

大堂哥是不認識什麼大人物,但舒家豆腐店在小小樂山縣城也算地道,大堂哥經常給一劉姓大戶送豆腐,他家管家透露出劉姓大戶想要給本家的一位大人物獻上一房姨太太,因爲想攀附那位本家大人物的親戚太多,劉大戶送的人要得到大人物重視,就必須要有講究了。

管家不過是隨口說一句,大堂哥本也沒放到心上,直到見到了他三叔的女兒舒媛。

蜀中女兒靈秀,舒媛更是像奪走了峨眉山的靈韻般秀美。

劉姓大戶想要攀附的那個大人物,正是蜀中大軍閥劉省長,去年他又被北洋政府任命爲四川善後督辦,此時正駐軍重慶。

這位在蜀中一手遮天的大軍閥,今年不過剛剛三十四歲,在大堂哥眼中,將堂妹舒媛獻上,也算對得起早逝的三伯。所以他一點也不愧疚,先是去茶園鬧場,後又夥同劉大戶,扯着劉省長的大旗恐嚇茶場老闆,逼得老闆不得不放舒媛下山。

舒媛回家後的第三天,就知道了自己被接回來的真相。

劉大戶派人送來的“聘禮”,繫着紅布,由擔子裝了,堆滿舒家老宅小小的天井院子。

舒老太笑的嘴都合不攏,半夜爬起來一遍遍摸過聘禮,有了這些聘禮,她的孫兒就能娶老婆了,等舒媛被送去重慶,劉省長怎麼可能不表示下,說不定要把她全家接去重慶過好日子呢。

舒老太在院子裡暢想未來,舒媛坐在屋裡睜眼望着結滿蛛的橫樑。

大堂哥想靠着她翻身,舒老太想靠着她享福,劉大戶指望着本家劉省長的提攜……沒有誰問過舒媛的意見。去給大人物做姨太太,舒媛願意嗎?答案在衆人眼中是毋庸置疑的。

事實上舒媛並不樂意。

茶場的女工中,也不缺少長舌婦人,西家長東家短,從她們口中,舒媛還是瞭解一些世情。

姨太太,舊朝未亡時那就是小妾。

妾是什麼?不單要服侍男主人,還要在女主人面前立規矩的存在,生下兒女都不能叫自己母親,只能叫聲“姨娘”。

沒有孃家依靠的小妾,人身保障比丫鬟高不了多少,舒媛聽說有如何如何厲害的大房太太,不單折磨教訓小妾,遇上心腸惡毒點的,打死的有,生了孩子後被賣的遠遠的也有。

舊朝滅亡後,嫡庶之分已經越來越淡,新的權貴中以妾做妻的人也不少。舒媛的大伯孃就是這樣對她說的,什麼只要好好服侍劉省長,姨太太比太太還得寵呢。

舒媛可一點都不想做這姨太太!

她情願在峨眉山上採一輩子茶,過兩年嫁個老實的茶工,像她爹和娘一樣,日子過得雖然苦,兩個人中間容不下旁人,着實恩愛。

從小就背上克父克母的名頭被送出家,長大後堂哥、伯孃、奶奶又來打自己的主意,想要舒媛真心孝順他們,說實話真的很難。

從茶場下山,舒媛一開始還對親人抱有點點幻想的話,等劉大戶家擡了“聘禮”來,二伯孃又找機會偷偷告訴她真相後,舒媛是徹底死心了。

在山上長大的舒媛,看上去溫和,實際也有一股韌性。舒媛不打算被堂哥拿去換前程,她不想過和別的女人爭寵的日子,她得在被送去重慶之前離開……至於她離開後,堂哥和大伯孃會遇到什麼麻煩,舒媛可管不了那麼多。

舒媛現在沒有行動,是因爲在想離開後要去哪裡。

新政府成立後,好多規矩都那麼嚴格了,聽說現在有不少家庭婦女走上了工作崗位。舒媛想,自己能幹什麼呢?

她不識字,也沒有什麼別的技能,只會採茶。

可茶場是不能再回去了,十幾年來老闆一家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她,舒媛不想回去連累了老闆一家。

她能做的,也只有繼續當女茶工了吧?

在別的地方也有不少茶場,舒媛想來想去,也只有偷偷離開樂山縣一條路。

舒老太還在院子裡轉悠,生恐有人偷了聘禮去。

舒媛將視線投向窗外,悄悄握緊了拳頭。

堂哥他們選擇賣她,那也別怪她不客氣了——舒媛心中打定主意,不管大伯孃和舒老太再來勸說什麼,她都一味微笑點頭,舒家上下都無人看穿她心思,漸漸對她也放鬆了警惕。

這一日,大堂哥被劉大戶請去喝酒了,舒老太和大伯孃去爲兩個沒娶親的堂哥相看對象去了,大堂嫂偷偷拿了禮物回孃家炫耀,家中只剩老實的舒大伯和二堂哥……他們心中有愧,沒辦法爲舒媛做主,自舒媛回來後都刻意避開她。

舒媛覺得自己機會來了。

她若無其事出了房門,也不看院子裡那些擔子,直奔大伯孃屋裡而去——大堂嫂偷拿東西怎麼做,舒媛依樣畫葫蘆,也怎麼做。

聘禮中最貴重的,不是院子裡那些,也不是舒老太搬去房間藏起的銀飾,而是早先被大伯孃藏匿起來的大洋和金首飾。

舒媛常年在山上採茶,雖青春年少,力氣可不算校不太費勁就用頭上的銅簪撬開了鎖,將藏在箱底的金首飾和大洋揣在懷中,正大光明出了舒家。

四鄰十來年未見她,早不記得那個黃頭髮又瘦小的三妮,舒媛從巷子裡不緊不慢走過,還看呆了幾個年輕小夥。

過了十來年,樂山縣城也沒什麼大變化,舒媛直奔港口,用在大伯孃箱中翻的藍花布將頭臉半包,上船順岷江而下,等到了宜賓下船,她又和人搭車,來到了屏山鄉下。

眉山茶場一個女工,老家就是宜賓縣屏山人,舒媛可沒少聽她講當初是怎麼坐船出來的,她要藏起來,屏山就是挺合適的地方。

舒媛到了屏山,向人打聽了女工時常掛在嘴邊的成寡婦,這老婦人現已無兒無女,卻是前朝嘉獎過的“節婦”,在屏山開了家豆腐店,獨自守着老宅過日子。爲人最是守規則,很是爲屏山人尊敬。

成寡婦的家不難找,舒媛將自己的難處一說,又能描述女工的情況,成寡婦聽她說完,這個守寡的老婦人雖不贊同舒媛“逃婚”的舉動,對從小將她送到山上做工,長大後又要把她再賣一遍的舒家人也是破口大罵,同意舒媛租住她家房子。

從此舒媛就在成寡婦家住了下來。

她小時候也爲舒大伯打過下手,舒家祖傳的魔芋豆腐手藝,恐怕大堂哥手藝還不如她呢。舒媛身上的金首飾和大洋不敢隨便拿出來用,就幫着成寡婦做豆腐。

成家豆腐鋪又多了新產品,成寡婦節婦的名聲在外,生意可不知比開在窮巷裡的舒家好多少。

時間久了,成寡婦見舒媛從不拋頭露面,對這逃婚的姑娘漸漸轉變了看法,加上老人兒女盡失,有舒媛相伴,兩人也處出了真感情。

轉眼過了兩年,舒媛也有二十歲,成寡婦年紀漸大,做豆腐的活基本上被舒媛包了。老太想着舒媛年紀,這麼久也沒人找來,逃婚的事多半不了了之,問得舒媛意向,就想在屏山爲舒媛張羅一門親事。

成寡婦就放出風聲,稱舒媛是她孃家遠房侄女,父母雙亡,婚事由她做主,自己無兒無女,百年之後成家老宅和豆腐鋪都歸舒媛繼承。

只一點,求親之人要人品好,舒媛不做校

一時間上成家來提親的媒婆不知有多少,舒媛長得甚美,又有家產傍身,又無孃家拖累,可是再好不過的媳婦人眩

成老太真心爲舒媛打算,定要從上門的媒婆中好好挑選,這事兒只能慢,一急就亂了。

人還沒選好,這年春天成老太卻病了。老人病,只能養,不能根治,舒媛鐵了心要給成老太治病,提親的人家又開始張望起來。

這年月,物價飛漲,一場大病能把普通人家家底都搭進去。若是沒有了身家,還是有些人家要挑剔舒媛年紀的,又有人想起她無父無母的命,漸漸媒婆上門就少了。

舒媛也不在意,成寡婦病重,她手中的大洋花了,金首飾也擋了兩件,纔將成寡婦從鬼門關上搶回來。

老太太年歲大了,病的久了,口舌無味,只想吃香椿煎蛋。這時候已經是五月,香椿樹上的春芽俱老,哪裡還能煎蛋。

舒媛聽鄰居說,只有深山中因氣候不一,許還能採到香椿。屏山一地,地如其名,就是不缺山。舒媛這日沒開店,早早揹着個竹簍,按照鄰居所指點的路,往山裡採香椿去了。

揹着竹簍進了山,舒媛覺得在眉山時的日子彷彿又回來了。

她心中高興,漸漸就往深山裡走遠,中午時不僅找到了香椿樹,還發現了不少藥草。久病成醫,成寡婦生病,舒媛可沒少往藥鋪裡扔錢,此時也能辨認出幾味藥。

舒媛今日運氣的確不錯,她挖了幾株年份不短的天麻,又找到了一株色呈紫色的靈芝。

她放下竹簍,掩飾不住笑意,蹲下去正要小心翼翼將靈芝挖起來,卻只見一道金光從她眼前略過,再定眼看時,樹下的紫靈芝已經不見了!

一隻金猴拿着靈芝,攀着樹枝,對着舒媛呲牙咧嘴傻笑。

猴手上的紅布條被山風吹得飄起來,舒媛只覺得記憶中某個點“哄——”得被觸發,天啊,她認得這隻猴子!

這是小時候和她搶過野茶的金猴兒!

舒媛心中一陣惱,一陣急,簡直是新仇舊恨爆發,想也未想將手中的鐮刀就往猴子扔去。

“嘰嘰”,猴子被刀柄砸中手臂,要跳下來咬舒媛,舒媛後退兩步,這才又記起猴子的兇悍。

陡然,一隻大手從後面抓住金猴的脖子:“你搶人靈芝不說,還想傷人,回山後定要重重罰你。”

一個藍衣道士離舒媛兩丈遠,教訓着猴子。

想起了金猴,自然想起了它的主人。這次舒媛總算看清藍衣道士的模樣: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模樣俊秀的年輕道人。

舒媛倒吸一口涼氣,她記得那年自己九歲,這人當時豈不是隻有十幾歲?那時候就能在峭壁絕崖上來去自如,現在恐怕更厲害吧。

舒媛心中打鼓,覺得自己大概是取不回紫靈芝了。

哪知藍衣道人訓斥了金猴,又將紫靈芝親手奉還:“這位女居士,猴兒頑皮,道人向你賠禮了。”

舒媛見道人說得誠懇,接過靈芝放回竹簍。她不知道用什麼態度面對這樣的“奇人”,對方壓根兒也不記得她,舒媛背起竹簍,只覺得對面道人在怔怔看她,心中越發沒底,趕緊告辭下山去了。

藍衣道人抱着金猴立在原地,望着舒媛的背影,心中的詫異其實不比舒媛少。

道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實則修行道法,本身已是三十多的人。他新近學了“觀氣”法,遇到陌生人時總忍不住一番查看。剛纔故態萌發,卻從舒媛身上看見一股淡淡的金氣。

那當然不是因爲舒媛偷偷帶着個金鐲子。

金爲貴,是人皇氣息,除了真龍天子,也只有龍子龍孫會沾染。前朝已滅,新王未立,道人想不通一個鄉野姑娘,身上怎麼會有一絲龍氣。

雖然很淡很淡,卻是真龍之血脈無疑。

想來,許是舊朝皇室中人,流落蜀中也說不定。

道人神情閃爍。

修道之人對皇權也不太看重,別說一個前朝落難後裔,巧的是他前幾年得了一本《九州異聞錄》,是修行前輩的筆記,上面提及洞庭龍君的遺藏,這幾年道人苦心研究,也有幾分把握找到龍宮位置。

只缺了一味開啓法門,卻需要真龍血脈做引。

藍衣道人站在原地,心中掙扎半天,還是抵不過心中貪念,沿着舒媛離去的山道追了下去。

他養的金猴有一異處,善於尋找天地靈氣濃郁的東西,舒媛手持紫靈芝,只要離得不是太遠,必能被道人找到。

舒媛回了成家,並未對成寡婦將自己在山上的遭遇,只將香椿剪了雞蛋給成寡婦吃。哪知這道菜又與成寡婦的藥相沖,剛有起色的病陡然加重,醫館的山羊鬍老大夫來看了,連連搖頭,藥方未開,只讓舒媛準備後事。

兩年來,她和成老太相處之間恍如親人,一聽這話舒媛差點沒當場暈倒。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若不是她做了香椿給成老太吃,她的病不會復發的這麼來勢沖沖!

舒媛滿心自責,等老大夫走了許久,她纔想起來自己從山上採回的紫靈芝。

能被金猴子看中搶奪的靈芝,或許是能救命的好東西吧?舒媛包起靈芝,匆匆出了家門又要往醫館趕去。

哪知當頭和一路人撞個滿懷。

舒媛一怔,發現自己撞到的正是那神秘的藍衣道人,紫靈芝也因這一撞掉在了地上。

道人彎腰拾起靈芝,衝舒媛問道,“女居士家中可是有人生了重病,居士想要拿這靈芝入藥?”

“道長怎麼知道?”舒媛脫口而出。

道人但笑,修道之人,六感何其敏銳,看舒媛神色慌張,他就能猜個七八分。

“恕小道多嘴說一句,這紫靈芝是難得的靈種,所含藥力澎湃,尋常醫家稍有不慎,用它入藥,治病之前就先要了命。”

舒媛大驚,一時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驚慌了半晌,見藍衣道人將靈芝還給自己,卻依舊雲淡風輕未離開,她忽然福至心靈衝道人施禮:“求道長援手,救救家中長輩。”

事情緊急,舒媛也顧不上懷疑道人用心,在她想來,成家一個小小豆腐鋪,並沒有這樣奇人貪圖的東西,所以對忽然出現的藍衣道士並沒有過多懷疑。

不過心中也覺得甚巧,算上在多年前在峨眉山驚鴻一瞥,這是她第三次和藍衣道士相遇。

藍衣道人自稱道號“徽竹”,在蜀中青城山一小觀出家,觀中祖傳的醫術還頗爲靈驗。舒媛相邀,徽竹就隨她去了成家。

成寡婦躺在牀上奄奄一息,舒媛眼中含淚。

徽竹道長看了,並未先開方,反而取出一張紙符,燒成符水給成寡婦喝了。

“這是小道師長所贈的回陽符,久病的人元氣虛弱,靠借符力將病人狀態穩住,才能開方煎藥。”

舒媛也不懂什麼回陽回春,只見符水入肚,一炷香不到,成老太的呼吸平緩,臉上又有了生機,舒媛就知道徽竹的確本領非凡。

那株紫靈芝終是隻用了三分之一,徽竹又同舒媛上了幾次山,尋來些年份不長但異常罕見的草藥,成老太三劑藥喝完,已經能開口說話,七八天後,就能下牀讓人扶着走了。

“老太太大病反覆,身體虧虛不少,要想徹底恢復,最起碼要再調養大半年。”

面對舒媛道謝,徽竹這樣回答。

舒媛想請道人爲成老太繼續調理,又覺得自己要求無理,正不知如何開口,徽竹卻主動說道:“女居士無需擔憂,小道見屏山多丘,已打算短居幾月,在山中採寫藥材,正好爲老太太調理一番,居士有事,可到鎮上客棧中尋小道。”

舒媛這下真的鬆了口氣,不免對徽竹道人千恩萬謝,又拿出沒當掉的金飾要酬謝他,道人卻百般推辭,並不肯收。

舒媛就將徽竹看做得道高人,心中再無一絲懷疑。

徽竹從成家出來,提着一掛豆腐慢慢往客棧走,將舒媛做的豆腐交給客棧廚娘收拾,他回房關上門,取出了隨身攜帶的《九州異聞錄》,盯着有關洞庭龍宮的記載久久無言。

有兩個聲音不斷在他耳邊爭論,一個說自己是青城正道,則能作出宵小之事;另一個說大道無情,爲了長生,哪個修士沒做過兩件無法提及的事?

金猴兒在他牀鋪上蹦來蹦去,活了三十餘年,徽竹第一次迷茫了。

舒媛身上的真龍之血極淡,若要做開啓龍宮的引子,非得將其血液煉化爲純粹的精血才行。可舒媛一介凡人,取她的精血,就等於要了她的命!

若她是個惡貫滿盈的魔修,徽竹取她精血連眼睛都不會眨,可這幾日聽成寡婦所言,兩人沒有半點血緣關係,舒媛爲她治病耗費錢財不說,實在是盡心盡力……這分明是個良善的姑娘,徽竹如何能下手?

金猴兒察覺到主人的情緒,將頭往徽竹懷裡鑽,尾巴輕搖,似在安慰主人。

徽竹心中一軟,罷了,若無法進入龍宮,證明龍君遺寶和他無緣,他又何必傷及無辜,給自己道心留下破綻。

徽竹想通了,也便放下了。

第二日他早早起來,修書一封,附上調理身體的藥方,讓客棧老闆送去成家豆腐鋪,自己帶着金猴離開了屏山。

不提舒媛讓人幫忙唸了信,心中如何感激驚訝,只說徽竹離開屏山,一路採藥,慢慢回到了青城山宗門所在。

他的師門是青城山上一道觀,傳承多年,在修行界也排的上號,徽竹正是觀主的親傳弟子。

見了師尊,將自己在外遊歷的情況挑着講了,說起自己曾有過的掙扎,觀主含笑讚道:

“你這是堪破了貪慾心魔,進階有望,從今日起你便不要下山安心閉關,爲師備下了築基丹一顆,只看你能不能突破,就在此一舉了。”

徽竹點頭稱是,這次下山歸來,他自覺心境成長許多,認爲自己衝擊築基期的把握有不校

自此徽竹就在觀中潛修,連金猴子也託付給同伴,一心一意只求築基。

清修生活枯燥,偶然畫符累了,心中會有一道身影虛現,徽竹起先很詫異,去問觀主是否自己心魔未去。

觀主看着愛徒嘆氣,“修士不是神仙,只要還是人,就難免有七情六慾,你不能強求自己心靜如水,隨其自然吧。”

徽竹被觀主一點,恍然大悟。

他這不是心魔,而是從未與妙齡女子相處,動了凡心了。他們這一派,並不阻止弟子成婚,觀主嘆息,是因徽竹動心的對象只是一個凡女。

若同是修行人,還可結成道侶一同前進,凡女壽數不過百年,修士不與凡人相戀,就是恐怕另一伴侶早逝,使其道心受損。

情深不壽,修行界有許許多多先例,凡人伴侶逝去後,修士心中痛苦,追尋大道的心思都沒有了。

觀主沒有明着反對,徽竹自己卻明白過來,便不再提起這個話題,將那抹悸動壓在了心底。

匆匆三年已過,徽竹在服用了築基丹,一舉衝破瓶頸,成爲末法時代華夏修真界又一築基期修士!

觀主欣慰,青城觀上下也爲他高興。又有修行界其他宗門送來賀禮,一時小小觀宇好不熱鬧。

蜀山文氏有一女修,也是天資不俗,隨同家中長輩來青城觀恭賀,徽竹一身藍衣,星目劍眉,文氏女怦然心動。

文氏家主極其看重此女,一來二去,就和青城觀主商量兩派聯姻之事。

蜀山文氏本是修行界從前的大派“蜀山”的分支,同樣底蘊深厚,文氏修劍,青城觀擅符,徽竹和文氏女都天資出衆,對於兩人結成道侶,雙方都樂見其成。

觀主將徽竹單獨留下,對他問道:“三年已過,你可還未忘懷那凡女?文氏女蕙質蘭心,實是我徒佳配,爲師已同文道友言明,聯姻一事如何,還要看你的主意。”

觀主對自己如何,徽竹心知肚明。蜀山文氏的聯姻,換了其他派何等看中,觀主卻欠裨敢狻?p

“弟子不知是否已忘……恐要再見,才知自己心念。”

師尊愛護,徽竹自然不會說謊。他雖已是築基修士,仍然沒辦法弄清自己的心。

觀主再次嘆息,“你且下山去,如何瞭解此事,爲師再不過問。三月之內,你若回觀,爲師就向文家提親,你若未歸,聯姻一事從此不必提起。”

徽竹低頭無言,帶着金猴兒默默下山去了。

山中不知年月,爲了衝擊築基期,他一閉關就是三年。在他想來,舒媛多半已嫁爲人婦,此行說是“問心”,不如說是徽竹想再見她一眼,就此斬斷情絲。

以築基期修士的腳程,青城到屏山,不過兩日就至,徽竹卻整整行了半月,不過一句話:近鄉情更怯。

這麼點路,徽竹走得再慢,屏山還是到了。

還未到成家豆腐鋪,徽竹就發現了成家門前的喧囂。

身穿孝義,耳邊戴了一朵小百花的舒媛,木然立在街上,任由幾個人數落。

“你不僅克父克母,還沒嫁人就守望門寡,現在連成寡婦也被你剋死了,還有什麼可爭辯的,還不離開我成家地盤1

說起望門寡,舒媛無動於衷,說道成寡婦去世,舒媛嘴脣蠕動想要自辯,最終只有一句:“我只想給老太太上一炷香……”

一行清淚奪目而出,早春天氣,舒媛身穿單薄孝衣,整個人被凍得瑟瑟發抖。

看見她眼淚,徽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炸開,炸得他腦子嗡嗡作響。

什麼修士不與凡人相戀,什麼文家聯姻,在他腦子裡被炸得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他腦中唯一還知曉的,就是那人罵舒媛的話:克父克母,望門寡,剋死成寡婦……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姑娘,現在已經真真切切,成爲了孤立無援的女子。

徽竹覺得自己心臟被一隻手拽住,令他呼吸不過氣來。被衆人圍在中間數落的舒媛,渾渾噩噩中覺得一道有如實質的目光在看她。

她眼眶含淚,擡頭望去,就瞧見了外貌無改的藍衣道人。

兩人不過相處過幾日,然在舒媛命途多舛的一生中,在極困難的境地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實在不多,徽竹算一個,在此時他再次出現,舒媛覺得自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未婚夫死在戰場上時,她咬牙沒哭;成寡婦去世了,她強撐着要來爲她披麻戴孝;面對成家親戚的咒罵,她挺直了腰桿一言不發。

看見徽竹的這一刻,心中的委屈似洪水破堤,一起涌上來,舒媛的眼淚好似黃豆大小,一顆顆往下掉。

“小道路過之人,不知可否說句公道話?”徽竹是築基修士,雖然心情起伏,面上仍就一派安然。

加上他氣度不凡,又是方外之人,一開口,正在罵舒媛的成家人也不得不暫時安靜下來。

“道長有禮,這是我們的家事,道長不知前因,還是不要插手吧。”一成姓男子皺眉開口,眼神閃爍,一看就不是什麼正派人。

徽竹只當他是空氣,自顧自將自己三年前救治成寡婦的事情說了,又道:“人壽有限,成家老太太實是年歲上去了,又和這位婦人有什麼關係呢?相剋之事並無憑據,她現在是出嫁婦人,既守着望門寡,你們不讓她歸家就罷了,連爲長輩上一炷香儘儘心意都不行,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所謂望門寡,就是男女定親之後,女子還沒過門,男方就因病或意外過世,女子就要居家不得再嫁,稱作“望門寡”。舒媛投奔的成寡婦就是個節婦,成老太無兒無女,生前雖欲把成家老宅和豆腐鋪留給舒媛,但這次疾病去世,並未來得及請族老公正。成家有幾個破落戶就抓住這點不放,成老太頭七未過,他們就帶着人將舒媛逼離了成家老宅。

明明是自己住了幾年的地方,成寡婦死了,舒媛卻連進門上一炷香都不行。

舒媛爲人如何,幾年下來四鄰也看在眼中。成家在當地是大族,他們不欲惹事,現在徽竹站出來說了公道話,大家也不吝惜耗費口舌,說上那麼幾句。

在場的成家人臉色難看,終於同意舒媛進門上香。

“成姑母這門遠親,族中無人可做證明,成家祖產實在沒有交付外人的道理,你進去上香可以,別想賴着不走。”

舒媛點頭,她蒙成寡婦收留,上香只爲兩人之間的親情,本就沒圖謀過成寡婦的祖產,成家人的條件在她看來並無不妥。

舒媛進門上香,在成家人的監視下,只收拾了自己衣物,成家的一針一線都沒帶走。提着個小包袱出門,成家門前圍着的四鄰未散,幫她說話的藍衣道人卻不見了蹤影。

舒媛心中失落,然天色不早,她孤身一人,還要尋一個住所才行。

她摸了摸自己手臂,從舒家帶出來的金飾,只剩她貼身佩戴的一個鐲子了。幾年間其餘錢財具盡,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要怎麼辦。

成家一個來佔她房子的人是街面青皮,舒媛無法求四鄰收留,只有先住到客棧裡去。

客棧老闆雖然同情她,住店仍是要花錢的。最後的金鐲子也被她兌了,客棧老闆娘看她這樣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就把孃家一個草房賣給她。

“房子靠山,房前屋後還有兩分地也讓你使,就是周圍沒有人家,你得小心街上潑皮來纏你。”

老闆娘真心實意,舒媛也知好歹。雖是草屋,兩分地卻沒向她算錢,這就是幫助了。

她也沒有矯情,成老太過了頭七,她就搬去了草屋。

找人修了屋頂,又購買了糧食和農具,舒媛手裡的錢基本也用盡了。

她尋思着不能坐吃山空,收斂了悲傷情緒,打算依舊在家中做豆腐爲生。做得豆腐可以挑到街上叫賣,也夠她一人買糧,至於蔬菜,將屋前兩分地開墾出來,背靠着大山,還怕養不活自己嗎?

舒媛便每日做了豆腐擔上街去賣,這日回家時帶回一些菜種,尋思着明天休息,將菜地開墾了,種些常見的蔬菜。

哪知第二天起牀,發現屋前的兩分地已被人開墾完了,水缸中清水也滿滿的。

“徽竹道長,是你在幫我嗎?”舒媛衝着四周喊,卻沒有人迴應。然她心中隱隱認定,那躲在暗中幫忙的,就是徽竹。

從這日起,舒媛家中的水缸每日必是滿滿,黃豆也會有人趁夜替她磨好。舒媛想要感謝,卻怎麼也抓不住徽竹的身影。

又過了兩月,屋前菜地一片蔥蔥郁郁,舒媛的日子是越過越暢,哪知這日回家,就被成家那潑皮跟了上門。

那男人堵在舒媛門口說些難聽的瘋話,氣得舒媛渾身發抖,待要拿起扁擔出去揍他,那人卻慘叫一聲,被一團忽然飛起的土塊砸中臉,昏了過去。

舒媛飛快拉開門,果然瞧見了還未來得及消失的藍衣道人。

“道長1

聽見舒媛的聲音,徽竹腳步似有千斤重,以他築基期的修爲,都覺得心情難以自持。

金猴兒衝着舒媛咧嘴,這次她卻再也不覺害怕。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曾見過這道人,在她需要幫助時,這道人恍如天降,已經幫了她許多次。

被舒媛叫住,徽竹再也邁不開步子。

觀主給的三月期限將過,徽竹心中卻不再糾結。

他一點都不願娶什麼文氏女,不管舒媛是什麼身份,只要遠遠看着她,徽竹就覺得心思安定。

這一年,青城觀主沒等回愛徒,蜀山文氏的嬌嬌女黯然神傷,事件的主角徽竹卻在舒媛所住的草屋後,於半山腰搭了住所,與舒媛的房子遙遙守望,一副準備常住的模樣。

如此又是兩年,兩人間雖未有什麼進展,一言一行卻極有默契。怕人用流言中傷舒媛,徽竹一直很注意保持距離。

他也慢慢不再穿道袍,學着屏山流行,穿起了“中山裝”。

這羣離羣索居的日子,帶給徽竹道人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平靜。直到這年九月,徽竹接到了觀主的傳訊符。

“你隨我走吧。”徽竹說。

“好。”舒媛什麼也沒問,收拾了東西就隨徽竹離開了屏山。

徽竹將舒媛安置在了青城山下,自己則隨着師門北上。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正式侵華。

華夏修真界要抵禦來自各國修行人的入侵,修士們顧不得再清修,紛紛投入到保家衛國的“戰爭”中。

修行人的對戰,不爲普通民衆所知,然而華夏修真界損失慘重,隨後十數年,徽竹一直跟隨其他修士輾轉於華夏各地,共同對抗他國侵略者。

普通人傷亡慘重,修士也傷亡慘重,連那位資質出衆的文氏女,都在一次戰鬥中身隕。

等戰爭勝利時,青城觀老觀主重傷不治去世,剛剛返回青城山的徽竹接任觀主之位,成爲元氣大損的華夏修行界領袖人物。

這一年,住在青城山下的舒媛已37歲,年輕時的無雙美貌隨着時間流逝,也在眼角填了不少皺紋。

而修爲突破築基期中期的徽竹,依舊風華正茂,一點也看不出本來年齡。

兩人沒有舉行婚禮,拜過天地,就算結爲夫婦。

修行界幾乎沒有人知道徽竹娶了一個沒有道基的凡女,知道的人則守口如瓶,偷偷嘆息。

成親三載,舒媛有孕。懷胎十月生下一女,徽竹以俗家姓,爲女兒取名“元萍”。

元萍身有道基,卻斑駁不純。不僅如此,她母親懷她那年,正是新國成立,舒媛身上一絲龍氣動盪,又逢有孕,產下女兒時,新朝開國,新舊交替,天機難抗,舒媛產後血崩,不論符籙還是靈丹,都沒能留下這個命途多舛的皇族後裔性命。

元萍失母,築基修士一夜發白。

女兒的哭聲驚醒了徽竹,夜風將他隨手放在桌上的《九州異聞錄》吹開,停留在洞庭龍宮那一頁,徽竹抱着女兒苦笑。

終究是一個動機不純的開始,所謂一步錯,步步錯,他又怎麼可能會有幸福呢……

華髮早生的道人,忽而記憶倒流,早在許久之前,他似乎就在雲霧繚繞的山巔,驚鴻一瞥過一張豔若桃李的小臉。

那時金猴同那小姑娘搶茶,後來又搶靈芝,他還試圖奪取她的精血……最後,她在他懷中嚥氣,爲他留下血脈相連的愛女。

他終是奪了她的命。

徽竹將舒媛火化,帶着女兒離開了青城山。再回山時,他懷中已無嬰兒蹤影。

至於搶奪了母親生機出生的女嬰,修士和凡女的結晶,辛氏元萍,那又是多年後的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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