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下)
張老頭使勁想了想,忽然指着封百歲道:“是你呀!十年前算過的那孩子!老朽十五歲入行至今,第一次遇到八字異象就是你了。”
封百歲道:“借您吉言,我已經死了。”
“時隔那麼多年,還能遇見也是緣分,要不要再算一次?”
封百歲冷淡地道:“免談。”
祁穆問張老頭:“你知不知道鬼怎麼投胎呀?之前我們去過寺廟,聽了誦經,沒有什麼用。”
“你想讓他投胎?”
祁穆點點頭。
張老頭轉而問封百歲:“你想不想投胎啊?”
“不想。”
張老頭攤手道:“你看吧,他自己不想,你就沒辦法讓他去投胎。”
祁穆急道:“那隻能讓他做孤魂野鬼?!”
張老頭摸摸鬍子,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月前,我最後跟你說的話?”
“這個月我會遭逢一個變數...”祁穆頓悟,指着封百歲道:“你是說他?”
“這也不好說,還要看今後的變化。”張老頭對祁穆道:“萬事不能勉強,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處置。你也是能視異物之人,十幾年來應該見過不少事情,一定懂這個道理。”
祁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好吧,順其自然。”他站起來,忽然又想起大黑,“你那個定魂的藥還有沒有?”
張老頭豎起一根指頭,道:“只此一粒。算算時間,應該就在這幾日吧。”
祁穆雖然失望,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向張老頭告別。
張老頭卻擺擺手,對祁穆道:“你先出去,老朽還有話告訴這位。”說着看向封百歲。
封百歲本來不想理他,但是他又丟下一句:“是讓你不會變成孤魂野鬼的方法。”
於是封百歲留下。
祁穆站在店外等着,才過了一會兒,封百歲就出來了。
“他教你什麼?”
封百歲道:“天機不可泄露。”
大黑無精打采地趴在地板上,時不時搖搖尾巴,它現在的樣子就像兩個影像重疊在一起,邊緣模糊不清。
一個月的期限在昨天就已經結束了,大黑隨時可能離開,祁穆嘆口氣,俯身給它扣上鏈子。
“來,大黑,我們去跟熟人道個別。”
封百歲問他:“你要帶它去哪裡?”
“散步。”祁穆拉着大黑走出門,封百歲飄在他們旁邊,大黑翻起眼睛看看他,居然沒有叫。
連封百歲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條狗快不行了吧?”
祁穆沒好氣地道:“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這條狗還行的日子沒幾天了吧?”
吊死鬼看見大黑,驚訝道:“它怎麼了?”
祁穆拍拍大黑的頭,苦笑道:“大黑快要離魂了,帶它來看看你,”
吊死鬼飄到大黑身邊,“真可惜,以後見不到你了。”
大黑對他搖搖尾巴。
祁穆對吊死鬼道:“上次有一件事忘了問你,既然你是死於他殺,爲什麼不能離開這裡...”說到一半,祁穆注意到吊死鬼的目光並沒有在自己身上,而是越過肩膀看向前方。
“你在看什麼”祁穆順着他的目光轉身,就見路邊的一輛轎車裡下來一個鬚髮花白的老人,旁邊跟着一箇中年人扶着他。
吊死鬼喃喃道:“是他...”
“他?”依祁穆的瞭解,和吊死鬼有關的活人只能想到一個,“難道是你那個朋友?!”
吊死鬼點點頭,眼神嚮往地看着那個老人,他在中年人的攙扶下走到護欄邊上,不知道在看什麼。
“真想和他說說話。”吊死鬼擡起手要去摸摸垂下來的樹枝,手指卻從中間穿了過去。
“自從你死以後,他一次也沒有來過?”
“沒來過,已經三十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祁穆想了想,對吊死鬼說:“你能不能附在我身上?”
封百歲一驚,急忙飄到祁穆身邊。
吊死鬼也睜大眼睛,不確定地問:“你真的肯讓我附身?”
祁穆點點頭,“我小時候被附身過,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吧?”
“沒有。”
“那就快點。”祁穆催促道,“待會兒他要走了。”
吊死鬼升到祁穆頭頂,然後慢慢降下來,沒入了祁穆的身體。
封百歲拉住祁穆的胳膊,卻被他冰涼的體溫嚇了一跳,祁穆眨眨眼,對他微笑道:“沒關係,這只是正常的上身現象,不會影響他的身體健康。”
那笑容在熟悉的臉上展開,卻顯得尤其陌生。
封百歲下意識放開了手,“你......”
“祁穆”向他點點頭,然後慢慢向那個老人走去。
“老李。”
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但那聲調和稱呼卻無比熟悉。老人身子一顫,向後看去。
那裡站着一個年輕人,想不起來他是誰,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曾經看了十多年。
聲線發抖,輕輕地叫出塵封多年的那個名字,“老孟...”
年輕人淡淡一笑,“是我。”
一瞬間,老人身形劇震。
揮退了陪同的兒子,一步步走向那個感覺無比熟悉的年輕人,“你...你怎麼......”
年輕人道:“你放心,我的確已經死了,現在只是個孤魂野鬼,是這孩子好心,讓我附在他身上。”
老人嘴脣抖得很厲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祁穆”笑道:“封建迷信,你也相信?”
老人搖搖頭,重重地嘆息,“年紀大了,由不得人不相信。”頓了頓,又道:“你一直在這裡?”
“祁穆”點點頭,“我等了你三十幾年哪!”
老人頓時紅了眼圈,“我...我....我對不起你!那時候是我豬油蒙了心...良心都讓狗給吃了!竟然做出這種事...回去以後,我整天整天睡不着覺,只要一睡着就夢見你...夢見你問我,十幾年的好朋友,怎麼下得去手...怎麼下得去手...”說着說着,他已經泣不成聲,把臉埋進手掌,哭的全身都在抖。
“祁穆”拍拍他的手臂,道:“都過去了,我一直知道你心性高,想要活下來,想要功成名就,也怪不得你。”
老人搖頭道:“第二天我去翻你的書桌,看見那張大字報...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後悔啊...這麼些年,我沒有一天輕鬆過...這個湖,經常在我夢裡見到,但是我不敢來...我沒臉見你...”
“祁穆”忽然道:“你記不記得以前種在湖邊的是什麼樹?”
老人一愣,呆呆地道:“...橡樹?”
“對,是橡樹,長得很高很大,枝幹也很壯,特別是我上吊的那棵...”“祁穆”眨眨眼睛,“那天晚上你走以後,我發現腳下正好有一根樹枝,很粗,只要踮着腳尖,足夠我站穩,所以我是能活下來的。”
“那怎麼...”
“祁穆”打斷他,“我記不清楚那時候想什麼了,可能是太絕望吧,加上喝了酒,就覺得即使活下來也沒什麼意思。我知道以你的個性一定會內疚,所以在這裡等了三十幾年,希望能親口和你說一句‘沒關係’。”
“祁穆”笑笑,“你瞧,現在希望達到了。” ωωω ●тт κan ●Сo
老人握住他的手,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封百歲在旁邊別過頭,不想去看祁穆的身體被奇怪的老頭拉住的畫面。
“老李...我不怪你,你今後好好生活,年紀一大把了,應該頤養天年纔對。”吊死鬼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祁穆的身體。
祁穆的意識忽然清明過來,剛纔發生的事他都能看到,但是控制不了身體,只能當一個旁觀者。
醒過來發現老人家還握着他的手,在大庭廣衆之下哭得老淚縱橫,也不免尷尬,輕輕抽回自己的手。
“老孟...”
祁穆道:“他已經走了。”
老人如夢初醒般挺起腰桿,看了一眼旁邊蔥翠的樹枝,然後對祁穆道謝。
祁穆連連擺手道:“不必謝我,您以後能多來看看他就好了。”
老人鎮重地點頭,又對着那棵樹說:“我下次再來。”
吊死鬼就站在旁邊笑着揮揮手。
老人很快離開了。
祁穆的手腳還是一片冰涼,吊死鬼道:“你快回去吧,用熱水泡一泡,應該會好很多。”
祁穆點點頭,拉着大黑轉身離開,走出兩步,忽然又回頭問他:“你有沒有後悔過,和他做朋友?”
“有。但是過去的時間越久,就越覺得能和他成爲朋友,是一段珍貴的記憶。”
“爲什麼?”
吊死鬼飄上樹梢,輕輕地說:“因爲很寂寞...”
回到家,祁穆的體溫依然沒有緩過來,封百歲放好了熱水,把他拉進浴室。
“脫衣服。”
祁穆慢吞吞地脫光。
封百歲打量着他,忽然問道:“這是什麼?”
祁穆莫名其妙地回答:“我的裸體。”
“...我是說這個。”封百歲指指他的右邊肋骨,那裡有一條很長的深色疤痕。
“啊,這個啊,小時候車禍受的傷。”
祁穆躺進浴缸,舒服地呼出一口氣,隨即發現封百歲還站在旁邊。
“你怎麼還在?”
“不然呢?”封百歲挑眉。
“正常人這時候不是應該出去了麼?”
封百歲幽幽地道:“我是鬼。”
泡了一會兒,全身都暖了起來,祁穆問封百歲:“你爲什麼不想去投胎?”
封百歲想了想,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張老頭說你這輩子是來找東西的,你找到沒有啊?”
“我連要找什麼都不清楚,怎麼知道?”
祁穆抱怨:“唉...你這人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鬼。”
正說着話,斷頭女鬼突然衝進來,看見浴缸裡的祁穆,尖叫一聲,又衝了出去。
祁穆和封百歲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
過了一會兒,換成撞死鬼大叔進來,慌張地道:“有事!有事!你的狗變成兩個啦!”
“大黑!”祁穆心裡一驚,跳起來裹上浴巾就往外跑。
大黑溫順地坐在客廳裡,旁邊是那隻腦子不太靈光的金毛,正趴着流口水。
“大黑...你要走了?”祁穆俯下身摸摸它的頭。
大黑挺起胸脯,搖搖尾巴,祁穆忍不住蹭了蹭它的臉。
“謝謝你陪我這麼久。”
大狗低哼了一聲,看向封百歲,後者朝他點了下頭。
祁穆感覺雙臂間漸漸空了,放下手,發現大黑已經消失了。
他在客廳的地板上坐了很久,才慢慢站起來,關掉所有的燈,走回房間。
撞死鬼無措地問閨女:“怎麼辦?俺們要不要安慰他一下?”
女鬼掂了掂手裡的頭,“這種事情,安慰也沒用,讓他睡一覺就好了。”說完又惡狠狠地轉向封百歲,“小子,你別去打擾人家!”
封百歲不屑地冷哼。
第二天祁穆醒來,看見那隻金毛悠閒地走過來,沒有流口水、沒有撞到牆,竟然神志清醒地在他面前坐下。
“大黑?”
金毛忽然開口說話了:“是那條狗拜託我照看你的。”
熟悉的腔調,熟悉的平淡語氣。
“你是...封百歲?”祁穆難以置信地揉揉金毛的耳朵。
金毛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說不出的滋味哽在心口,祁穆蹲下來,把他的頭攬進懷裡,輕輕地說:“謝謝你。”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呀,昨天電腦壞了,網路不通,所以沒有更(╯﹏╰)
等文的筒子辛苦了,如果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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