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揚眉想了想,“藍大,欒大……嗯,真有可能。”
九爺家是滿人,他府中家奴的名字上報的時候也都是用滿文,然後由大臣再給轉譯成漢文的。這轉譯之間就有可能同一個音,而選了不同的字去。
更何況九爺從小格外修習的是滿文和蒙古話,相對而言漢語差一點。故此就連他自己可能都沒那麼較真兒那家奴的名兒究竟是藍大,還是欒大。
婉兮便含笑垂首,“若當真就是當年的那個欒大,那這回就不是隆哥兒的錯兒,而是九爺的錯兒了。爺別罰隆哥兒,只需罰九爺去就是。”
“叫我想想,爺該怎麼罰九爺呢?將他的畫像從紫光閣撤下來呢,還是將他革出賢良祠,抑或是——將他的祭祀都給革除了?”
皇帝都無奈地搖頭而笑,“瞧你這不講理勁兒的,這算什麼,爲何要罰小九去?”
婉兮眉目輕搖,“因爲如果這藍大就是欒大,那可原本就是九爺留下的老人兒。欒大當年就橫行街市的,這脾氣也是在九爺當年給慣出來的,可是當年九爺都沒節制這個家奴去,才叫他繼續到這會子還惹亂子。”
“反倒是隆哥兒可憐,阿瑪留下的老家奴,雖說是家奴可也是個有資歷的,便如長輩似的;九爺當年都不節制,倒叫隆哥兒也不好節制了不是?”
皇帝聽了也只能笑,“嗯哼,父父子子,好像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
婉兮伸手攥住皇帝的袍袖,“這藍大若是犯了律例,自然該罰。不管爺是想將他發回巡城御史重審也好,或者直接押送刑部也罷,總歸按律治罪就是;只是隆哥兒若因此受牽連,倒有些委屈了。”
皇帝忍住一聲輕嘆,伸手攬住婉兮肩頭,“你說得有理,他是委屈了些兒。可誰讓他如今是忠勇公,承繼了小九的家業去,那他就該擔責。”
皇帝何嘗不明白,自從四公主拈花和小九身故之後,九兒對福隆安的迴護之心便更切。儘管這只是一件小事,且這件事後頭本藏着另外一件大事呢,可九兒卻還是爲福隆安這樣據理力爭。
說到底,還是九兒珍惜那些已經故去的人,更珍存着與他們當日的情分去啊。
婉兮撅嘴,“那爺祭陵之時,順道去給忠勇公酹酒,難道就不是趁機將這事兒數落數落九爺去麼?”
皇帝輕啐一聲,“爺至於那麼小心眼兒麼?”
婉兮輕輕垂下頭,“那爺是爲了什麼事,非要在今年特地去九爺墓園酹酒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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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時語塞。
婉兮卻含笑擡眸,眸光清淨如璃,“爺今日之語塞,便也是爲了當日謁陵之途中吧。”
皇帝長眉緊蹙,伸手只緊緊攥住婉兮的手。六十多歲的天子,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將婉兮的手指頭一根根掰起來,又一根一根摁回去,總沒有個着落處。
婉兮眉眼清淺,“爺想找九爺說話的時候兒,九爺已然沒辦法側耳聆聽;爺啊,便是這天下最難的事,卻都比不上那一刻說可說、聽可聽的緣分去啊。”
皇帝心中一痛,倏地擡眸,小心凝視婉兮的眼睛。
婉兮鼓勵地點頭,“爺說,我聽。與這相比,這世上便沒有什麼更難的事了。”
皇帝深深吸口氣,緩緩道,“汪氏她,坐下胎去了。”
婉兮聽罷順暢地點頭,毫無旁的什麼去,“我算着也滿了兩個月去了,這信兒便也該做的準了。”
皇帝仔細打量婉兮的神色,“九兒你……當真沒事?”
婉兮握住皇帝的手,篤定點頭,“佛說‘渡人就是渡己’,此事雖說是汪氏有喜,卻何嘗不是我的喜事?”
只要有喜的便是順嬪、蘭貴人,那對她和小十五來說,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以惇嬪的家世,誕育皇嗣可以晉位,卻也只是能晉位到妃位;而妃位距離皇貴妃之位看似只差兩級,可其實卻是隔着數十年之遠——甚或,是一個漢人包衣一輩子都跨越不過去的門檻。
這條路她和陸姐姐兩個有幸得以跨越,到如今皇太后和一衆出自滿人的宗室王公們耿耿於懷,故此那汪氏想要也跨越這個障礙,那難度已是太大。
況且還不知道汪氏這一胎生男生女。
退一萬步說,惇嬪生下的是皇子,可那孩子也跟小十五一樣,同樣是有一半漢人血統的孩子。況且大清後宮裡一向子以母貴,如今她的小十五、小十七爲她所出;前頭未出繼的,還有淑嘉皇貴妃所出的永璇和永瑆;甚或還有一個純血滿洲的十二阿哥永璂。
哪個都排在汪氏所出的皇子前頭,怎麼都輪不到那孩子的。
可是若是順嬪、蘭貴人誕育皇嗣,情況卻不一樣。以她們兩個的家世,只要有孩子必定晉位,甚或有可能剛傳出遇喜就晉位一次,待得生下的是皇子就再晉位一次,那順嬪就因爲這一個孩子而連跳兩級,直接成爲貴妃了!
況且明年又是皇太后八十四歲的坎兒年,若皇太后非要用這個藉口,鼓動宗室王公們上摺子擁戴順嬪的孩子……雖說她相信皇上的堅持,可這必定會威脅到小十五,更會叫皇上爲難了去。
即便順嬪的孩子不會影響到小十五的地位去,皇太后怕也會豁出一切去擡舉順嬪本人。屆時已經爲貴妃的順嬪,再進一步,說不定就是皇后了。
那將來即便是小十五能順利繼承大位,後宮裡也會有一位母后皇太后了。
後宮一向嫡庶有別,便是兩宮皇太后並尊,母后皇太后也自然處處都高於聖母皇太后去,那她母子就將一生都受順嬪的掣肘。
兩害相權取其輕,此時有喜的是汪氏而不是順嬪,那就已是最好的消息了。
皇帝伸臂將婉兮抱在懷裡,伏在她耳邊,“……喜脈已定,便也男女已定。總歸你放心,咱們的圓子萬事無恙。”
婉兮含笑閉上眼,回抱住皇帝,“我不擔心。爺,不是因爲汪氏懷上的是男是女,而是因爲爺——圓子身邊有爺護着,我便再放心不過了。”
便是她做不到的,她的爺都能做到;甚或說,若要將來在她和皇上之間選一人留下來,陪着小十五,她都寧願奉上自己所有的陽壽,去換由皇上來陪着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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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日,皇帝與婉兮奉皇太后從圓明園起鑾,赴木蘭秋獮。
同行有:皇太后、皇貴妃、舒妃、容妃、順嬪、敦嬪、林貴人、蘭貴人、新常在、明常在。
這其中剛剛有了胎、還正在不穩當之時的惇嬪竟然也隨駕,倒叫一衆嬪妃私下裡都不由得咧咧嘴。
可是令婉兮遺憾的是,語琴這回竟然也一病不起,不能隨駕了。
原本以爲都是爲了籌備小十五的婚禮給累得,將養十天半月總能痊癒了,沒想到語琴竟是沒能養好。
語琴自己倒是大度,含笑道,“我啊,原本就是江南漢女,從小就纏了足去,故此那秋獮木蘭的種種對你們來說都是歡喜,對我來說反倒是受罪。這回能不用隨駕前去,我倒覺着自在了許多。”
“況且點額那孩子剛嫁進宮來,圓子這次也得隨駕去,倒叫那孩子自己一個人留在宮裡不自在……我啊正好兒可以留下來陪陪她去。”
聽語琴這樣說,倒叫婉兮也放下心來。點額那是自家的兒媳婦啊,便是她和穎妃等人都隨駕而去,也還有點額留下來照顧陸姐姐。
倒是也正好趁此機會,能叫陸姐姐和點額的婆媳之情能更深濃些,那便無論是對誰,都是好的。
婉兮叫了小十五和點額來,尤其是對着點額細細囑咐了,這才隨着皇上起駕而去。
婉兮怎麼都沒想到,這一走,竟然與陸姐姐成了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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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五月,福康安在金川戰場,又立新功。
駐紮在山麓的金川土司乘雨築起兩碉樓,福康安夜率兵八百,冒雨攻入碉樓,襲殺碉樓中的土兵,毀掉碉樓。
皇帝得了消息大喜,頒手詔嘉獎福康安:“壯軍威、破賊膽”。
皇帝的手諭從熱河傳回京師來,小七也得知,心下也是欣慰。
雖說她跟他上回鬧得不愉快,她甚至說了從此再不相見的話去,可是得知他在軍營爲朝廷立功,她在心裡便也什麼都原諒他了去。
“保保啊,便是小事糊塗,可終究大事上卻明白,我便也不生他的氣了。”小七朝白果莞爾一笑。
白果都是嘆息,“公主就是最重小時候兒的情分,但凡保哥兒還有半點可原諒之處,公主也不肯當真生他的氣的。奴才忖着,這普天之下啊,能如此對保哥兒的,除了他額娘九福晉、他自家姐妹之外,也就是公主才肯如此了。”
小七含笑垂眸,“姑姑你說得對,終究我最珍惜的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去。從小一起經過那些年去,我也終究知道他的本性。他啊終究只是淘氣,只是不想服輸,急了便有口無心,只顧着去爭她想要的東西……可是終究他根底裡卻不是壞的。”
小七說到此處,氣息翻涌,還是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白果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只能輕聲勸說,“公主心下總是最明白的。那公主可也千萬別將保哥兒的話放在心裡,更千萬別當真了去。”
七公主雖說不記恨保哥兒了,可是七公主卻還是想知道保哥兒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便也小心叫人問過理藩院去,問七額駙旗裡是否曾報過七額駙的其他妾室去。
理藩院的人也不知是七公主問的,這便也沒隱瞞,直說七額駙家裡是曾報過兩名侍妾的。
七公主得知消息之後,雖說並未因此懷疑過七額駙的真情去,可終究想問又不好直接跟七額駙問出口——還是有些兒鬱在心裡了。
按着公主的身子,往年都是秋冬日裡咳嗽的甚,一般到了開春,開窗戶開門、且底氣溫軟了之後,就會好了。可是今年,這都到了五月根兒,七公主卻還咳着。
她不放心,催着公主請御醫來,已是催了好幾次去。可是公主都只說是因爲這時節外頭飄些柳絮、楊花的,纔會咳嗽不止,說沒什麼大礙,等落幾場雨將那些柳絮楊花都打落了,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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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爲母子連心,還是姐妹連心,婉兮原本在京還好好的,之前因爲籌備小十五婚事的那咳嗽已經大好了;可是等到了熱河之後,卻又咳嗽起來了。
婉兮卻沒太當回事,只說是熱河這邊是山城,地氣照京師涼些,也硬些,冷不丁剛過來,這身子便還沒有適應。
皇帝親自把過脈,歸雲舢也請過脈了,倒是大抵都與婉兮自己的所說相應。
——就是婉兮身子虛,倒沒旁的病症去。
皇帝便囑咐叫婉兮好生養着身子,並吩咐容妃和林貴人幾個小心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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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金川再度傳來好消息。朝廷攻取色淜普山。
“色淜普山甚峻,滿漢土司官兵,俱各奮勉打仗,頃刻取其大卡數座,將賊匪痛加剿擊”。
其中福康安率軍破堅碉數十,殲賊數百。又與額森特、海蘭察合軍,攻下色淜普山南賊碉,遂盡破喇穆喇穆諸碉卡,並取日則丫口。
再進克嘉德古碉,攻遜克爾宗西北寨。賊潛襲我軍後,福康安擊之退。賊以距勒烏圍近,屢夜出擊我師,福康安與戰屢勝……
福康安的軍事天分,在金川戰場上終於發揮出來,且隨着戰事深入,而越發展現得淋漓盡致。
因爲金川的好消息,一衆官兵俱皆得力,皇帝大喜,頻頻給前線官兵頒下巴圖魯稱號,以及賞銀、花翎等。
帶着這股喜氣兒,七月十五中元節,皇帝奉皇太后到卷阿勝境侍膳都是滿面喜氣兒的。更因爲就趕在七月十五,皇帝便吩咐了避暑山莊裡預備放燈。
一來是應節氣,喜慶一番;二來也是爲金川前線爲國捐軀的官兵們招魂和祭奠。
這一日更是小七的生辰,皇帝便格外賞小七克食去,又預備了個又大又精美的蓮燈,應和“蓮生”之名,叫一併送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