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麼熱鬧?看來我今兒怕是來得不巧了。”
門外忽然傳來語聲。婉兮聽得出,是愉妃。
軒門一開,果然是三丹扶着愉妃的手走進來。愉妃年過四十,穿着旗鞋走在雪裡,已是略有些吃力,格外小心翼翼的。
婉兮便也忙招呼,“原來是愉姐姐。我是帶着小鹿兒來看這御花園裡的鹿。他啊,正是磨人的時候兒,可不管天上下雪下雨,哪怕是下刀子呢,他也必定要每天都看一眼這些梅花鹿,才能安下心去。”
婉兮親自上前扶住愉妃另一隻手臂,“這樣大雪寒天兒的,姐姐怎麼來了?”
忻嬪含了一臉怨氣,不得不上前請安見禮。
愉妃只含笑,衝婉兮點頭,“若這樣說起來,咱們也算心有靈犀了。你和小鹿兒是爲了這梅花鹿來的,我其實也是。”
“我是南苑海子人,從小與這些鹿最熟。這些年永琪長大了,不在我身邊左右,我也難免寂寞。這便向皇上自請了,來照看這些鹿。”
“今兒既然下雪,我便心下更放心不下它們,生怕它們冷了,沒有吃食了,便也非得深一腳淺一腳來看一眼,方能放下心呢。”
婉兮含笑點頭,“姐姐仁心,這些梅花鹿有福了。”
愉妃這纔不慌不忙轉眸去看那忻嬪,“忻嬪客氣了,快請起吧。忻嬪雖說年輕,卻已然在嬪位;我雖然在妃位,可是忻嬪封妃之日說不定就在眼前。故此啊,忻嬪的禮,我可真受不起。”
忻嬪的眼不由得一眯,擡眸望住愉妃,“愉妃娘娘說這話,未免見外。愉妃娘娘是出自八旗蒙古的格格,與小妹本應滿蒙一體,不管將來位分如何,小妹都永遠尊敬愉妃娘娘。”
愉妃含笑輕輕搖了搖頭,“實不敢當。我便也借令妃方纔的一句話吧:忻嬪,省了吧。”
忻嬪倏然揚眉,愉妃卻還是一臉的笑意,“我呢,待會兒還想請令妃陪我一起進那鹿棚去瞧瞧。忻嬪身份尊貴,鑲黃旗滿洲的格格,怕是從小就沒進過牲口棚,沒聞那牲口的糞便氣味吧?那我就也不敢委屈忻嬪,還請若有事,還是先去忙吧。”
忻嬪狠狠咬住嘴脣,尷尬地勉強屈膝,“……那小妹告退。”
忻嬪恨恨地去了,婉兮凝視愉妃,含笑輕聲道,“多謝愉姐姐替我解圍。”
愉妃含笑搖頭,“令妃言重了。其實哪兒用我幫你解圍,你其實已然就要功成身退了。可是都怪我這天冷路滑,腿腳不利落,既然走進來了,踏雪出聲,便又不好再轉身出去了。只得硬着頭皮走進來罷了。”
婉兮輕嘆一聲,“可是這會子愉姐姐替我說了這些話,卻難免叫忻嬪心下對姐姐也生了怨去。”
愉妃倒是搖頭,“無妨。總歸我在宮裡這些年,無寵,也沒什麼家世去。不過是上天眷顧,生下永琪,才得以晉位爲妃。我這輩子能走到這一步,已然知足,便再沒有旁的什麼害怕了。”
愉妃拉住婉兮的手,“我呢雖然是八旗蒙古的出身,與你和純貴妃、慶嬪都是不同的;可是其實我的家世同樣低微。你看我喂鹿,就是因爲我阿瑪原本就是在南苑海子,替皇上哨鹿、喂鹿的罷了。”
“都是後來永琪出生,皇上這才賞了我阿瑪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去。我這家世啊,是怎麼都跟人家那些鑲黃旗、或者是各部貝勒後裔出身的人,沒辦法相比去。從心裡來說,我倒是與令妃你們更相似的。”
婉兮有些不知說什麼纔好。
愉妃笑笑,按了按婉兮的手,“今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啊哪裡是在幫你,我不過是再幫我自己——終究慶嬪就住在我宮裡呢,我與慶嬪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看在慶嬪的面兒上,我也自然該顧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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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不在京裡的這些天,外頭又是搭設彩子、整砌宮牆的,人多又雜,婉兮便多加了小心,叫孩子們都關在宮裡玩兒,沒有她和婉嬪等人陪着,不準出門兒。
小七和拉旺、福康安,白天也被接回永壽宮來玩兒。婉嬪和語琴她們便也每日都來一同坐着說話兒。
小七還好,這會子漸漸大了,身邊兒又有那兩個阿哥、一隻犬陪着,言行都有規矩了;九公主還小,只在懷抱裡就是了。
這會子嘴角婉兮傷神的,就是小十四永璐。
終究是個小子,剛一歲半會走了,這便淘氣得沒邊沒沿兒了。一眼看不見,他就指不定自己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更是說不定渾抓着什麼就往嘴裡送。
他倒是“口壯”,從小嚐過墨汁兒了,這會子更是看着什麼好的,就塞嘴裡嚼嚼試試。
都當了三回娘了,婉兮雖說也明白小十四那不是貪吃,那是小孩兒天性兒喜歡用嘴來認識這個世界,什麼都放嘴裡嚼一嚼纔算認識了。這毛病得等小孩子們的手長利索了,習慣了用手去觸碰之後,才能將嘴給騰出來。
可是當孃的,看見兒子這樣兒,便也總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不是。
——更何況,剛剛纔發生過舜華那事兒啊。婉兮就怕小鹿兒抓了什麼塞嘴裡,她一眼沒看見,這便卡住了去。
故此這永壽宮裡就變成了跑馬場一般,婉兮跟婉嬪等人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完,便一會兒起身追着永璐跑到裡間去了,一會兒又去盯着永璐嘴裡含着什麼呢。
婉嬪都只能無奈地衝語琴苦笑,“瞧見了吧,這當了孃的人啊,便都成了這樣兒去。你現在便緊着學學,說不定你再沒兩個月安閒的日子,馬上就也要變成這樣兒了。”
語琴臉上有些紅。
也是,便如上回婉兮與她說的,若給永璐尋養母,婉兮便怎麼都一定要她來照顧永璐的。
又退一步說,即便皇子金貴,她在嬪位沒有資格撫養皇子的,那將永璐留在婉兮身邊兒就也是了;反倒是九公主就要尋一個養母了。
她在嬪位,如婉嬪一樣兒,撫養個公主,還是有資格的。
語琴比婉兮還大三歲呢,這會子已經是奔着四十歲去了,這個年歲是看見孩子便眼睛發藍的時候兒。若沒有個孩子陪在身邊兒,宮裡的日子便更加寂寞難熬了。
這樣想來,語琴便也是藏不住地笑。她便起身,扯住婉兮,“瞧你跑得一頭汗?你先坐下歇歇,我替你一會子。”
語琴追了幾個來回,這頭上便也見汗了。她邊擦汗邊笑,“這‘小鹿兒’的名兒不是白叫的哈!瞧瞧咱們都快累殘了,人家還一點兒都不累呢,小短腿兒倒騰得這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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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過了,婉兮垂下頭來。婉嬪靜靜看着,伸手過來握住婉兮的手。
“……經過舜華的事兒,你心焦又膽小了。”
婉兮揚臉,努力一笑,“陳姐姐的眼一向最是通透,我知道什麼都瞞不過姐姐去。”
婉嬪輕嘆一聲,“我明白你的擔心,可是——你這樣焦慮,小心損傷了身子。”
“終究你現在年歲也不小了,又連着三年生了三胎,身子虛損甚大;若再這樣心焦氣躁,恐怕對身子恢復不利。”
“我們啊,是最怕這虛空裡那個沒有影子的敵人。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突然發起攻勢,不知道它會尋到咱們哪一處軟肋去,便忍不住時時提防、處處小心。可卻就是這般的提防和小心,才最耗神去。”
“所以我只勸你,不是不提防,可是總要適可而止。別總叫自己心裡那根弦緊繃着啊。”
婉兮眼珠兒一轉,視野裡已是微微模糊。
是的,陳姐姐說得對。
她連續這些白日裡追着永璐跑,夜晚也跟着睡不好,不過幾天下來,她已有身心交瘁之感。
婉兮深吸一口氣,“我只怕,忻嬪絕不會善罷甘休。她既然將舜華的賬記在我這兒,我就怕她會以牙還牙,也設法來傷害我的孩子。”
婉嬪點頭,“還有我們呢。既然心下知道該防備誰,咱們便幾個人這麼多隻眼睛,一起都盯着她好了。我就不信,她一個人一顆心,能逃得過咱們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睛去。”
婉兮心下涌起暖意,這才悄悄鬆了口氣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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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些旁的吧。”婉嬪含笑岔開話題去,“剛得着信兒,皇上在盤山行宮下旨,授四額駙福隆安,爲‘和碩額駙’。”
雖則早早就將福隆安選爲四額駙了,可是這具體的品級還是沒定。這會子已是明確了“和碩額駙”,便是說與此對應着,四公主的身份便也是“和碩公主”了。
婉兮點頭,“倒也不意外。四公主是妃妾所出,自然是和碩公主。”
婉嬪點點頭,“唯有皇后所出,才能初封爲固倫公主。這就是咱們大清的規矩,沒人能改的。便是後來也有追封的,終究與初封,不是一回事。”
語琴聽見了,也過來嘆口氣道,“可是純貴妃好歹是貴妃,且永璋和永瑢都被褫奪了繼承權,我還以爲皇上好歹能給四公主加恩——可是皇上還是小氣了點兒。”
“枉純貴妃背了這麼多年‘寵妃’的名號,皇上卻對她的孩子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