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二人逃脫深淵洞穴,在四通八達的地洞中穿梭許久,就從一處死火山口飛出。
彼時頭頂烏雲密佈,電閃雷鳴。
放眼看去,只見湍騰巨浪的海岸邊上,屹立着十二尊石像,都面目扭曲,甚是陰森怪異。
楊雁翎見得,不覺心間一動,鬼使神差向島上飛去。
二人降下地來,才發覺這石像異乎尋常的巨大,皆有十數丈高,一尊不下十萬斤重,倒不知是誰有如此神力,將這石像雕好了搬到此地。
轉了一圈,又似有些異樣,原來這石像是十二種動物化身,分別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十二獸神。
勾玉才似想起甚麼,打手勢道:“我被母蜘蛛誘騙時,曾聞她喚這島嶼叫作‘生肖島’,莫不就是這十二尊神像?”楊雁翎聞言點頭,道:“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這島上確有這十二神祗,還是人頂禮膜拜取的名。”
正在說話間,忽聞得有哭聲。二人對視一眼,連忙去尋,便在巳蛇石像之後,找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正嗚嗚地啜泣。
二人都是驚疑不定。楊雁翎道:“小姑娘,你從那來?怎麼在此哭泣?”
女孩聞言,望他眼睛緩緩道:
“火雲殿中神光摘,錯開地獄枉生災。伏羲印去天道渺,涌出百萬惡鬼來。八首千足食人魄,鬼車騰空滅蒼生。更有魔島下精魅,人間地獄逞兇能!”
“這世間將滅,凡界即絕,如何能不叫人傷心?”
楊雁翎聞言一驚,“鏘”地拔劍,大喝道:“你到底是甚麼人!”
女孩兒見得,將身一縱在石像頂上,化作一頭白色的神鹿,開口道:“我是北極九天玄女座下白鹿。我來此是要告訴你等世人,妖星已生,天下不久盡遭屠戮,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你等須尋到十二位擁有獸玉之人,喚醒十二獸神,或可免脫災禍。”
道罷也不待他回話,便化作流光,徑望北天而去。
楊雁翎聞言,不知真假,將信將疑。
二人在島上逗留一會,但再無異狀,才御劍回山。
卻說二人離了生肖島,回到蓬萊後山。白毛牛兒早已先回來。
過有半月,天氣漸漸轉涼,夜中飄了鵝毛大雪。
一夜,勾玉取一支七星玉笛坐在洞門輕輕吹響。
嫋嫋笛音,如三月春花般溫暖,又似秋葉兒飄搖的憂愁。
楊雁翎聞音沉思,許久才道:“我一直記得,你是多年之前,雪城懸崖邊上,每夜吹奏笛音的女孩兒。”
勾玉聞言笑靨如花,打着手勢,道:“我也記得你。你是曾來崖邊聽我吹笛兒的男孩。”
二人相視暖暖地笑。
但見一輪玉盤高掛,又聞勾玉笛起,心上一動,和詞曰:“江堤畔蘆花搖曳,飄下一池初冬雪。月光依依懸天外,流雲悠悠,惹得那天涯寂寂寥;雪峰巍峨,是玉女相思盼千年……”
勾玉聞詞似觸動心中某處,身上一震,將笛兒輕輕放下,卻將他緊緊抱着。
楊雁翎心上溫暖,又想起這一年間自己陷於失意無法自拔,多蒙她疼愛照顧,不由心疼憐惜,輕輕地道:“玉兒,你的恩義,我無以爲報,願用餘生疼你護你。你可願做我的妻兒?”
勾玉聞言依偎他懷中,面紅點頭。
過得幾日,楊雁翎砍了十數擔柴火,下山換了些茶酒白米,紅布紅燭來,將洞中裝飾一新。又刷鍋煮飯做湯,點酒供奉天地。
他將紅布細細地裁了給勾玉作蓋頭,又將碎布簇成花團掛在胸前。點了紅燭,二人便拜天地結了夫妻。
楊雁翎將勾玉輕輕抱起,放在盤羊毛鋪就的新牀上,掀開紅蓋頭,但見一個俏佳人兒柳眉纖纖,明眸如水;小臉兒粉霞升,脣上一點硃砂紅,甚是惹人憐愛,忍不住緊緊摟着,輕輕親吻她面頰和嘴脣。
又將飯湯端來,一口一口餵給她。將酒斟入瓷杯,二人交杯飲了二杯喜酒,才依依偎偎,相擁而臥。
二人新婚之夜,洞房花燭,雖無甚麼大富大貴,張燈結綵,卻也是恩恩愛愛,暖入心扉。
卻一日,豔陽高擎。
楊雁翎和勾玉二人一早向藥園中去,遠遠望見園中幾個身影忙忙碌碌。
二人怕他幾人毀盜仙草,心上着急,慌忙飛身而下,大喝道:“爾等偷藥的賊子,敢盜我仙草!”
三人一驚,才轉身慌忙行禮,道:“我等是凌仙宮弟子,今日進山採藥,見這園中有衆多靈藥,故而停步留待藥園主人,欲求一二株,並未強行採挖,怎說是偷藥賊?”
二人聞言才轉臉色。
又聞那個弟子道:“想必二位是這藥園園主,我等奉師父命來,在山裡尋找許久,未曾見得一株靈藥。因急救性命,可否請尊駕賜予一株百年人蔘,一株百年靈芝?我等在此謝過。”
楊雁翎聞言望望勾玉面上,見她點點頭,才道:“藥園主人願意賜藥,你幾人便去採人蔘和靈芝各一株,切不可起貪心多拿。”
三人道聲謝去了。
不多時,他幾個便採了株靈芝草,又仔仔細細地挖一株人蔘。
卻這山參生長日久,早有靈識。正被挖起,忽自那個弟子手中滑脫,“唆”地一下鑽入土中不見了蹤影。
三人掘地三尺,只尋找不見,都變了面色,慌來報二人。
這參兒每一株都是勾玉辛辛苦苦在林間尋覓採挖而來,此時聞得失了一株,不禁疼惜。
三人見得,只怕見怪,慌要告退。
卻見勾玉邁步到參田之間,將手中紅繩縛着一株,用玉勺兒輕輕挖出了,用布小心包好遞給他幾人。
這弟子甚是感激,連連躬身拜謝,才御劍歸去。
卻到半空,其中一個弟子望着楊雁翎面龐,忽的向其他二人道:“師兄,我覺此人甚是面熟,像是那個當日反出師門的搖光師祖的徒孫。”
其他二人聞言都大驚,慌忙回山稟告不提。
卻說這三個弟子回山稟告,暮雲軒面色焦急,早等在中堂。
帶頭的弟子道:“師父,草藥採來了。”將人蔘與靈芝草奉上。
暮雲軒接過聞了聞,不由露些喜色,道:“甚好!甚好!”擡眼道:“你三人此番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去罷。”
仨弟子互望一眼,那一個帶頭的道:“師父,弟子還有事稟。”
暮雲軒道:“說。”
弟子道:“這草藥其實非我等在採挖的,而是在山中一處藥園討來的。藥園主人是一男一女,女的弟子不曾認得,但男的果是當日反出飛仙的搖光師祖徒孫。”
暮雲軒一驚,躊躇片刻,道:“你們在哪裡遇見他的?”
弟子道:“從凌仙宮望西南坤位不到四百里,一處山麓藥園中。”
暮雲軒點點頭道:“這件事你們還未向天權祖師稟告罷?”
弟子道:“未曾稟告。”
暮雲軒點點頭道:“你等先勿要聲張,此事我來處理便可。先去休息吧。”
弟子們聽言拜退。
暮雲軒見三個徒弟退了,暗暗道:“這雁翎侄兒既然反出門派,如何還在蓬萊逗留?此番被我教弟子發現行蹤,只怕又起波瀾了。”
搖頭嘆息一聲。
片刻,他精心將藥草熬好,倒了半碗端到房間之中。
彼時牀上正昏躺着一個男子。
一個極美的女子服侍在側,見暮雲軒進來,起身焦急道:“雲軒師哥,雲崖師哥的傷又惡化,如何是好?”
暮雲軒道:“雲月師妹莫着急,我這兒熬了藥來,快快與他服下。”
楚雲月慌接過了,道:“多謝師哥。”
她坐在牀邊,將羅雲崖後頸托起,把藥湯兒用匙輕輕舀起,吹涼了送入羅雲崖口中。
羅雲崖迷迷糊糊,但被湯藥灌入,不禁咳嗽兩聲,將湯吐出。慌得楚雲月放下碗,輕輕拍他後背,又將手中繡帕擦拭他面容。
半晌,楚雲月才把半碗湯藥與他喂盡了,重將他輕輕放下。
暮雲軒道:“羅師弟有你如此細心體貼照料,必會很快好起來的。”
楚雲月聞得面上不覺一紅:“但願如此。”
又道:“地洞之中惡鬼如何這般恐怖,雲崖師兄已是鑄丹九重絕巔,只差一步便邁入化神境,竟差些命喪其中。”
暮雲軒嘆口氣道:“如你所說。只怕我飛仙閣要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了。”
一日清晨,楊雁翎與勾玉正向藥園中去,但見園外站立一人。
楊雁翎慌翻身落地,拜道:“暮師伯。”
暮雲軒聞得不答,面若冰霜:“你既反出我教,便不用再行門中之禮了。”
楊雁翎一愣,末了點點頭,道:“不知暮雲軒前輩來此有何貴幹?”
暮雲軒道:“這蓬萊多土人居住,你若是個與我飛仙無瓜無葛的人,我原也管你不着。但你既是叛教的弟子,我定不容許你逗留此間。我奉勸你早早離開此地,否則須捉拿回飛仙懲治。”
楊雁翎聞言,暗暗垂淚,心道:“我原是個天地不容的人,處處受驅遣。只是師公恩情未報答,此般離去,或永世再不能相見了。”
片刻點點頭,向暮雲軒道:“暮師伯,我明白了,待我收拾收拾,即日便離開蓬萊。”
暮雲軒點頭“嗯”一聲,御起長虹劍頭也不回地去了。
楊雁翎回到家中,一整日心事重重,無精打采。勾玉見他如此,輕輕摟着他,關切問道:“翎,你遇到什麼難事麼?能不能與我說說?”
他聞言心上溫暖,微笑着將她的小手握在手心裡,放在胸前輕輕地吻了一下。
許久,嘆了口氣道:“玉兒,你知我原是飛仙門人,當日反出門中,已是叛教之徒。我原要隱姓埋名與你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不巧今日那飛仙長老發覺我在此,催趕我離開蓬萊,否則當治重罪。我並不怕服刑,但如今有了你,我心上便有了牽掛。是以我答允他即日便離開蓬萊,去華夏中原大地。”
頓了頓,道:“你可願與我一同去麼?”
勾玉聞言依偎在他懷中,打手勢道:“翎,你不必問我,我如今是你的人兒,你去那方,我自去那方,永遠寸步不離你左右。”
楊雁翎甚是感動,深深地將她摟在懷中,親吻她耳朵髮髻,輕輕道:“謝謝你。”
許久又道:“不過此間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
飛仙閣上,有一位除你之外,這世上我最親近的人,是搖光真人,也是我的師公。
我受他恩情甚重。我此般離開,怕是永世不再回來。故而欲去辭他一面。”
頓了頓,又道:“你也與我一同去好麼?也該是讓他知道我有你這般好的妻兒。”
勾玉聞言,心上又是歡喜,又是擔憂。緊緊地縮在他胸口。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了行李包袱。勾玉去藥園中取了一株人蔘與一株靈芝,其餘的盡皆放生。
楊雁翎見得不由心疼,道:“玉兒,這是你千辛萬苦採回的,這般全放了不可惜麼?”
勾玉一笑道:“他們原也是山中土生土長的,本應回深山老林中去。況且我們已取所需,留那許多就太過貪心啦。”
楊雁翎聞言一喜,點了點頭,轉爲勾玉折服。
二人御劍,領白牛朝凌仙宮飛去。
飛了有個把時辰,早從縹緲峰後山飛到前山。
楊雁翎怕那些飛仙弟子將自己認出,不免又鬧出許多麻煩,便將牛栓在山下一棵苦楝樹上,帶了勾玉尋偏僻山路去。
曲曲折折的,不多時,便到了“梅香閣”門口。
他自從離開至今,已有四年未曾回過這裡,此刻故地重遊,真當是感慨萬千。
眼見蒼松崖柏,碧水清荷,綠瓦紅牆,翠微院門與多年前一般無異,直嘆物是人非。伸了手要扣門時,竟有些許害怕,果是“近鄉情更怯”。
只是他終究按捺下心中激動與不安,在門上磕了三下。
須臾,聞得一老者應道:“來了。”聲音寬和,如此熟悉親切。
楊雁翎一愣,眼中差些掉下淚,又聽得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忽而想要就此躲避去。可心上卻又萬般期盼,矛盾至極。
便這門“吱呀”一聲開開了。
二人四目相對,都是一呆,旋而各自叫一聲:
“雁翎!”
“師公!”
兩人闊別重逢,止不住落淚滾滾,抱頭痛哭。
哭有好一會,搖光子才哽咽道:“此處說話不便,快些進來。”
楊雁翎“嗯”了一聲,牽了勾玉的手隨他入內。
三人進了中堂,搖光子慌將屋門關上,又把門簾拉好,才引二人坐下。望了望勾玉,向楊雁翎道:“雁翎,這位姑娘是?”
楊雁翎聞師公問起,道:“師公你可還記得,那一日我與飛仙衆長輩師伯拼鬥,我意欲尋死,卻被一個姑娘救護離開?這便是那救我的姑娘了。她名字喚作‘勾玉’,這一年多來對我關懷備至,我二人心意相許,相親相愛,已結作夫妻。只是徒孫終身大事,卻未曾稟明師公,徒孫有罪!”
說罷攜勾玉手兒起身跪下。
搖光子趕忙扶起,道:
“雁翎不必如此。你既有家室妻兒,師公作了高堂,高興還來不及,何罪之有?”
頓了頓,又擔憂道:“當日雖不全然是你的不是,但這凌仙宮中法度森嚴,你衝撞長輩師長,又潛逃失蹤,必落個叛教出逃的罪名。你還是不應在此逗留太久,否則教人見到便不好了。”
楊雁翎聞言又是難過又是感激,心道:“師公是這飛仙閣中首座之一,秉持法度之人,卻爲我如此法外開脫,已是疼我愛我之至。萬不可再連累與他。”
便道:“師公放心,我今日便離開蓬萊,西去華夏神州,再不回飛仙閣了。來此只爲見師公一面,便就告辭。”
搖光聞言心上痛楚,卻也不得不點頭,哽咽問道:“雁翎孫兒,你這數年都去了哪兒?師公好生擔憂。”
又想起當日衆人於鬼洞前攻殺他一人,自家因身份立場,無法出手救護,不由得又疼又愧,湛然淚下。
楊雁翎心上愧疚難當,道“徒孫不肖,讓您掛念了。”
便從頭道:“四年前我奉命入禁地,在深淵之下遇上一頭蛟龍覓食,我被它誤傷,陰差陽錯落入它背中,被帶入蠻荒異界。
卻不意觸怒那蛟,便將我撞傷欲吞吃我。
是異界中麒麟救我一命,將玄蛟打殺吞吃。
徒孫在那間兒頗歷險情,後在古人甬道中與麒麟女同鬥鬼母惡蛟。
是我將麒麟千年精元摜入紅蓮業火中破了業火陣法,也因此被焚燬身軀,只剩一魂三魄,恰巧被麒麟精元與鬼火火芯扣下,後在熱泉中遇到金烏屍身,便附身而上,修煉三載有餘,將這金烏鳥神體化作己身,逃脫異界。”一五一十說了。
搖光子聞言不勝唏噓,又問道:“這一年中你身在何方?”
楊雁翎道:“那日我與飛仙衆師兄弟、長輩逞兇鬥法,但求一死,是玉兒救我。我這一年中,卻也未去那裡,仍舊在縹緲後山隱姓埋名,平淡度日罷了。”
搖光子聞言更是嘆息連連。原來自家朝思暮盼的徒孫兒便一直在近處,從未走遠,自己卻是不知,不覺又慨又痛。
二人又傾談許久,眼看要到午時,楊雁翎才起身辭別道:“此次離去,千萬難再見師公一面了,盼師公身子安健,四體康直。雁翎告辭。”
說罷拉着勾玉跪下拜了拜,揮淚而別。
搖光目送他二人出門,不覺也是老淚縱橫。
楊雁翎心如刀絞,一步一回頭,望着那矮小的廳堂與老人,怔怔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