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香碎梅的後勁着實厲害,這麼一醉等到醒來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還是清波過來喚她起的牀。待起來喝了方重仁一早準備着的解酒湯,在竹亭裡吹了好一會兒涼風后纔算回過神來。
方重仁不在家裡,清波說他跟阿寬的父親揚叔進村幫忙宰豬去了。肋
揚叔這個人,依靈在自家府裡時倒見過幾面。印像裡那是一個身材魁梧,滿臉亂髭的大漢,長有一雙愛笑的眼,目光如炬,能透人魂魄,一看便知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兒,但自來了石頭村後,卻從不曾見到過他,聽說是在新郡城裡做生意,所以極少回來。
臨近晌午開飯的時候,她正自倚着欄杆眺望青山綠水,在絲絲清爽的山風裡,冥思苦想着昨兒夜裡隱隱聽到的話,卻怎麼也記不分明。
這時,一陣低低的說話聲打破了她的凝思,回頭睇望,但見穿着煙色布袍的方重仁和揚叔談笑風生的一前一後走進園子來。
方重仁瞧見她在竹亭裡,撇下了揚叔,笑着走過來,問:“酒醒了?”
她微微一窘沒應答,卻又叫他執住了素手,被帶着往噙着深邃笑容瞧着他倆的揚叔走去。
“依靈,這是揚叔,你應該認識的,之前見過幾回!”
鑊
“嗯,我認得!”
她輕輕一笑,適時的收回手,正眼深瞧了一眼,卻發現揚叔衣着很是不俗,雖是一襲簡單的黑色袍子,瞧在眼似乎也極素暗尋常,卻是用上等的織錦緞做的,權勢人家不愛顯擺的主兒最愛穿的就是這種緞子。
能穿上這種緞子的,自然也不會是簡單的人物!
於是,明眸一轉,施施然向這位威眉笑面的長者施了一禮,笑言道:“揚叔滿面仁者威儀,一身不凡氣度,想來定是長年經轉於富貴之間,終日臨於高處發號司令着吧!依靈來村子也有一段日子了,這番卻是第一次見到您,聽重仁說您忙於在外做着生意,如今看來揚叔還當真是個大忙人――”
淡淡一句話伴着探索的目光,立即就惹得揚叔笑眸銳閃,呵呵便笑出聲,朗朗直道:“也不算忙,回來過多次了,只是丫頭你眼裡識不得這滿園春色,自然也就瞧不見我這粗人了!不過,今兒這次來倒是瞧着有些不一樣了!不錯不錯,能從屋裡走出來就好,反正這裡風景依舊絕好,現在再來識一識,也不遲,來得及的,你說是不是!”
話裡藏話,不由令她心中深深一動,盈盈眸光頻顧,就見負手而立的揚叔笑眼深奧,顯然是知道着她故事的,也分明在勸她要珍惜眼前人。
蓮嬸這時自屋裡走出來,依到揚叔身邊,心照不宣的笑着,滿口應了一句說:“丫頭的心明亮着,怎會遲!嗯,倘若還是死心眼的瞧不見這裡的景色,蓮嬸可要狠狠敲你幾錘,非把你敲醒了不可!”
話兒一句套一句皆別有深意。
方重仁低低一笑,瞅了一下微微發窘的她,幫着解圍道:“山林有山林的妙,市井有市井的鬧,天地萬物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風/騷!揚叔,蓮嬸,這世上沒有所謂的什麼絕好,能身臨其境固然能領閱其中之妙,但霧裡看花其實也意境奇好……呵,不說了,吃飯去!”
說着就要牽她的手。
依靈本就有些不自在,嘴裡也正嚼着他的話,手指叫他抓住時,溫燙的觸感莫名讓她發了慌,下意識一掙一避,轉而去挽了蓮嬸的臂膊,眼角的餘光卻勾/到他深深的笑容。
蓮嬸自然瞧得分明,有意的睇了她與方重仁一眼,低低笑着,拍拍她的手,說:“又不是老虎,怕什麼……”
她的臉兒一下子就飛紅起來。
是,他不是老虎,但他會勾人魂。
“再說了,霧裡看花哪及身臨其境來的更消魂!去去去,甭倚着我,自己的夫婿自己守好了去!”
蓮嬸深深笑着就將她往方重仁身上推去,她“哎呀”一聲就落進了厚實的懷裡,一下叫他穩穩的扶住了纖腰,但他垂眉回睇間只一笑便轉開了視線,往那邊道:“蓮嬸,就別鬧得她滿心彆扭了,進去開飯吧,揚叔他剛纔還在說餓的不行了呢!!”
說着,他拉着她便往屋裡走,阿寬與清波正在擺碗筷,早瞧見了門口這一幕,皆嘻嘻的衝他們笑。
依靈臉兒微紅,不曾再說話,直坐在方重仁身邊由着他體貼的夾過菜來。
菜式普通卻豐盛,大夥圍坐着吃,有說有笑,一頓飯吃的痛快。
直敞的門戶,有陣陣花香飄來,絕美的風鈴正在風中輕吟低唱,她的尷尬在清澈的笑語中漸漸散開!
飯罷品茶,閒話家常,阿影突然跑了來,進門便喊道:“仁哥,達斡爾不服水土昨兒又發起燒,用了藥也不見退,你過去瞧瞧他吧!”
這是依靈回村後第一次聽得有關那個精絕小王子的消息,偌大一個村子也不知道他們將人安置在哪裡了?
倒是私底下問過阿寬那個異族少年的事,阿寬回說:“在鬧脾氣呢!不吃不喝的絕着食想給仁哥臉色看,不過,仁哥可不吃這一套,把人晾起來瞧都沒瞧他一眼,鐵了心了要把他的棱棱角角全磨平!嘿嘿,反正那傢伙沒事就愛自找罪受!”
這一刻,見到方重仁聽得他生病,立即起了身便要去看,想來是那孩子已服了管教。
於是,她忙叫住他,提了一個請求:“重仁,等他病好了,能讓我見他一面麼?”
方重仁挑眉笑道:“想問他精絕國的事麼?”
“嗯!”
他總是最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等我把他身子料理好了再說吧!那小子前些時候與我慪氣,把自己整得快沒氣,恐怕要養上一些日子才能恢復如常……嗯,你若心裡實在好奇,我房裡的枕頭下倒壓着幾本自域外帶來的野史,可拿來瞧瞧打發打發時間,不過想了解精絕國的事最好還是問達斡爾,無論是野史所載的精絕,還是我眼裡看到的精絕,跟他自小感受着的精絕對照起來,總是不一樣的,各自審事度勢的角度相差太大了……嗯,先不跟你說了,我給那個小鬼瞧瞧病去!”
他答完,轉頭去看揚叔,一臉淡笑的提着建議說:“下午都沒什麼事,揚叔,要不要一起去山坳裡去鬆鬆筋骨?”
“好啊,去玩玩也好……阿蓮一起去可好!”
揚叔笑着應和,一邊不着痕跡的貼到蓮嬸身旁輕輕的扯她那隻素袖,當那銳氣的眼投遞到蓮嬸身上時,竟變得格外的明亮。
“不去,你去和人切搓,我去做什麼?保不準你一股傻勁上來,還得幫你料理後事,我呀還是留在這裡照看阿仁的寶貝媳婦……”
蓮嬸劈頭就拍開了揚叔的大手,舉止雖是粗野了些,濃眉秀目裡嫵媚之極,溫柔之極,縱是荊釵布衣,那份韻兒仍是不舞而動。
“哈!”揚叔毫不以爲然,反笑得暢快:“怎麼?你也懂得奉承我?你放心,我再怎麼不分輕重,也斷不會重傷了阿仁的落雲十三騎……”
“嘖,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以爲你很了不得嗎?我是怕你一不留神惹惱了他們,小心他們不顧情面把你扁得落花流水,反害我爲你收屍……”
揚叔的得意之聲還未落地,就被蓮嬸瞪着眼一古腦的當頭粉碎。
“嘻嘻嘻,好一個自作多情的老頭子……”
對座上,阿寬壓低的悶笑,清波跟着淺笑,重仁佇立着,握了拳放在嘴邊,也在低低的笑,依靈不由也難掩清笑!
揚叔環視了一圈,唯有乾咳着迭迭苦笑,道:“惡女人,真是惡女人,難得見一面,也不曉得體貼一些……”
蓮嬸笑瞪回去:“去去去,玩你的去,別磨在這裡礙我這個惡女人的眼,都老夫老妻了,竟往人耳裡說這些肉麻的話!”
口氣兇巴巴的,一笑一顰一言卻是盡淌淡淡的溫柔。
一臉遺憾的揚叔只得無奈的往屋外去,一把拎住準備逃之夭夭的阿寬說道:“你娘不去,你陪我去,待會兒讓我瞧瞧你的功夫有沒有長進!”
“哎呀,別了,纔不去,我不想當靶子……”
“什麼靶子不靶子的,兒郎家的有本事就把別人當靶子!走,跟我練去!”
於是在阿寬一陣呼呼嚷嚷中,他們相攜着踏步而去,才走下臺階,揚叔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又煞住了腳步回頭深深一望,深潭似的黑瞳閃過莫名的神色,灼灼的望向依靈。
“阿仁!”
但,他喚的卻是重仁。
走在前面的方重仁含着笑回過頭,問:“什麼事?”
“你,是不是找個時間,該讓落雲十三騎認識認識他們的當家主母了!”
揚叔的嗓門天生的又響又亮,明明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得卻是特別特別的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