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通,掙扎着在腰後墊一個鬆軟枕頭,臉對臉看着衆人。
不用掀開褲管,就可以知道,齊着膝蓋,雙腿被截斷。
路路通,沒有腿。
殘疾的富商倒無所謂,笑着拍拍逍遙榻牀邊,說:“不嫌棄就坐下,這屋子原本沒有預備來人的。”
“感謝幾位來看我。老朽這副鬼樣子,並不想讓人知道的。怕生了誤會。”
慄旬眉峰一跳,追問:“誰會誤會?”
路路通楞了一下,說錯了話,懊惱的敲了一下腿骨,說:“久病,難免胡思亂想。”
神色慘然,眼光無力落在一旁。
天氣已經和暖了,屋裡還有一個炭火盆,剛剛熄滅不久,淹了半盆水。
元順充分發揮懵懂無知,不懂就問的壞脾氣:“久病?你不就是那件事嗎?”伸出三根手指,示意三堆柴。
“是久病。我早就身染重病,風溼尤其疼痛。這幾日暴雨連連,稍有不慎,毒氣上行,不得不這樣。”慘白的臉上掛着落寞。
有那麼多錢有用嗎?最多買一輛好的車子代步,可是住的真簡陋,擺明等死。
慄旬有些摸不着頭腦。一心找灰衣人線索,種種跡象指向路路通,可是路路通沒了腿,天坑一戰無從談起?
大驚之下,慄旬索性閉嘴,想着心事。
林昊竹挨着牀邊坐下,問:“”怎麼會鬧成今天這個樣子?需要我們幫忙嗎?”“不用。無非是舊疾復發,只是整日與牀榻爲伴我也得適應適應。安心呆着也好。”路路通微笑着說,可惜黑漆漆瞳孔沒有一絲笑意。
元順感嘆:“你們家應該有最好的大夫,怎麼會毫無轉機?這麼嚴重啊。”
路路通笑着說:“小夫人這一點就不知道了,醫生治病不治病。該着斷手斷腳,錢是留不住的。”
小風善意說:“路老爺通達。”
沒成想就是這句話,準確讓天下鉅富沉默不語。“通達”正是他家兄弟二人的名字。
今天一死一殘,命運悽慘。
幾個人一時默然,不知該如何勸解。
路府管家,拎着兩條板凳,大步進來,放在一旁。趕過來仔細掖好被子。
他平日總在路路通身後,但是小風清楚記得,曾經救援過的天字號倉庫夥計,就因爲多說兩句話,險些送命。起碼一條命去了大半條。
這個神情淡漠的管家也不是什麼好人。
管家說到底是個用人,可是路府管家比老爺還崚嶒。
管家冷冷的說:“各位老爺,時候不早了,我家老爺應該服藥了。”
用手指一指逍遙榻旁邊,矮茶几上的一碗湯藥。
湯色紅棕,看着沉沉的,已經不冒熱氣兒,正好喝。
慄旬搶先一步,貼心地端起藥碗,用鼻子聞了聞,遞出去說:“早點喝,早點好。”
管家臉上陰晴不定,默默守在牀邊。
元順自然不便站得太近,躲在小風背後。小風換上男裝就是男人,舉止硬朗做派剛勁。
元順一眼被路路通叫破,不好意思摸鬍子,訕訕只看不說。
路路通臉上掛着一絲慘白的笑,溫聲回覆說:“借你吉言。”雙手接過藥碗,仰脖,一口喝乾。
管家有些不耐煩,說:“幾位爺,有話明天再說吧。我家老爺身子現在極爲虛弱。”
強壓心頭怒氣,眉眼帶上凌厲。不是氣極怒極,怎麼會忘了身份尊卑?
林昊竹當然不便發作。
倒是路路通非常灑脫,說:“好好說話,多虧幾位爺原諒你,否則還有你的活路麼?”
“你發脾氣,不要找錯對象。我患病斷腿,與幾位爺有何關係?”
“這幾位也必定有什麼事情,只是這事情和我有關,還是和沁香樓有關呢?”
路路通安然看着面前的人,不喜不悲,幾分無所謂。果然生意做這麼大,是有真本事的,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利害關係。
小風從心裡佩服,增了幾分小心。
林昊竹淡然一笑說:“話問完了,我們自然就走,讓你老爺早些休息。”
管家低下頭,替老爺擺好褲管,碼平。
“如果方便,不妨介紹一下,這兩日行蹤。”林昊竹面沉似水,瞬時換了個人,成了冷峻陰狠的模樣。
慄旬旁邊加一句:“藥是活血化瘀,用藥很重,說明是急症。”用手指了指被子下斷腿。
元順豎起耳朵細聽。如果是久病老寒腿,這副藥就不對症了。
還是慄旬,輕聲問:“發生了什麼樣巨大的變故,成了這副模樣?”俯下身子,湊的很近,逼迫路路通不得不往後避讓一二。
路府管家攥緊拳頭,沒有勇氣發作,臉上忽明忽暗,怨怒一眼可見。
一片安靜,總得給對方一個評估形勢的時間。
小風仔細打量,周圍佈置實在太過樸素,連一般小戶人家都不如。
一桌一椅一張榻。熱騰騰的湯池,冒着氤氳的熱氣。
路路通悽楚笑了,想了一想說:“自從離開溫泉上,老朽體弱不支,回來歇歇。倒也沒有發生過什麼。”
慄旬問下一個問題:“不知路老爺喜歡白色還是灰色?”
懵懵懂懂的,路路通不明白的回看,說:“怎麼會是灰色呢?爲什麼無端的猜測我喜歡灰色?”
他一身褲衫都是白色。
慄旬毫不客氣的說:“我重複一遍,湯藥裡邊有三七虎骨百毒草,分量超出十倍,而且是急症,急用。大概難以解釋你,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吧?”
小風推測說:“他也可能被極強內功所傷,比如氣劍氣陣。爲了保命,不得不斷腿全身。”
這個話有些繞,讓路路通沉默不語,沉着臉,指關節輕輕敲擊着貴妃榻的牀邊兒。
路府管家指着幾人,說:“如果要抓人現在就動手;如果沒證據,現在就離開。”
話是狠話,可惜僅憑話,是轟不走廷尉府和縣衙捕快。
兩下里僵持,簡陋的房間,血腥氣濃重,元順張開嘴,乾嘔兩聲。
小風趕緊撫着她的後背,連連看老爺,意思是,能早點結束嗎?要不讓夫人先回去?
林昊竹面無表情,不置可否。
慄旬明白:這是個賊窩。在屋子裡,林老爺和自己能撐住場子,讓元順兩個女子出去,可就說不清什麼狀況了。
林昊竹放輕聲音,加大壓迫力度,用最輕柔的語調,說最狠的話:“我保證,出了這個門,我滅了你全族。如果你敢撒謊。”清秀的側顏很好看,眼睛澄清如星。
路路通垂下頭。林昊竹突然有種奇怪的直覺:路路通不怕,甚至還有一絲欣喜吧。
林昊竹決不相信路路通清白的如同處子,那麼就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守信用了?
林昊竹笑了,彷彿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元順害怕的抓緊小風的手,堅決不許小風離開自己半步。
她怕,怕一出慘劇即將上演。
難道她經歷過這種異乎尋常的狠辣荼毒?
小風握緊夫人的小手,讓夫人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她明白,老爺言必信行必果,真不要有人想考驗老爺的信用。雙眉緊鎖,死盯着路路通的行動。
安靜,一行怪獸的血像小河蜿蜒流淌,流到浴池,滴答滴答墜落。
在元順聽來,就像鐵錘敲擊腦殼,聲音大的難以忍受。
眼前,靜謐,藏着滿滿煞氣殺氣。
門外想起敲門聲,一下一下,耐心執着有禮貌。
衆人順聲望去。大門洞開,一隻粗大的手從門邊伸進來,請扣門扉。
人遮蔽在牆後。
好有禮貌的人啊。太陰森的手。
這樣一個時間地點情景,不管是誰登場,是狠角色有故事的人。
衆目睽睽,各揣心事。元順嚇得乾脆躲在小風身後,閉上眼睛。這都什麼呀,有這麼敲門的麼?
“屍體?妖怪?骷髏?小風,求你別告訴我。”元順哆哆嗦嗦的說。
小風無奈看一眼老爺,對上眼就後悔,還不如不看呢,老爺心有靈犀,回看,眼光憤怒。小風自覺趕緊避開。
老爺的意思是:你看你,把她都慣成什麼樣子了?
小風清楚記得,和老爺軟磨硬靠,求老爺答應三次放過夫人,反正沒有幾天了。當時老爺沒點頭也沒搖頭。
小風心喜:這是好兆頭。
可是現在,夫人表現太出格,不讓看非看,看了又嚇得要死。老爺怒了。三次免打金牌大概不作數了。
先說眼前吧。小風打點精神,好戲上場。四個熟悉的人,一模一樣的裝扮,神情一個模子裡刻出來,步伐一致,走進屋來。
腰繫褡褳,腳蹬踢死牛的靴子,衣衫一城不染。
羅羅勇士,竟然在這個地方出現。
他們對於眼前的一切也感到詫異。
眼睛瞪大,站立半晌,彼此交換目光,散開成圓形,這就立即投入戰鬥狀態。
羅羅人頭領聲調很有特點,一萬個人裡面也能辨認出來。
聲調毫無起伏,乾巴巴的說:“林老爺,你動作好快,但是請別忘了我們說好的。”
扶了一下腰間,暗示天海印章就在那裡。他親自折服不可一世的林昊竹,知道那枚印章意味着什麼。
叫你死,你活不成。
林昊竹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走到慄旬旁邊,挨着坐下說:“與我相關的,不感興趣,你們談你們的。”
閒適就坐,抽身事外,清淺的笑意漾在嘴角,眼光如刀鋒。
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相反,打算看熱鬧不怕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