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世界裡,明明早就沒有反抗的權力。
我只能每天在我充滿絕望的小院子裡,等待着我那終究會有到來的【丈夫】
這對於我來說,也無非是每天站在院子裡,看着那些天空的飛鳥,一隻又一隻的離開我的天空。
我的天空就只有那一個小院子那麼大,我好像一隻坐在井中的青蛙,無時不刻的只能看到那井裡的世界。
天空擁有云朵,擁有翱翔的飛鳥,擁有浪漫的蝴蝶,擁有潛底的青魚,擁有着鮮花和野草,擁有着磅礴的大樹,擁有着驚雷。
天空擁有大地,卻唯獨無法擁有我……
我也不曾擁有它們。
我在地上數着一顆又一顆的繁星,而地上的繁星也會悄悄的迴應我也。
它們閃閃發亮,也就真的能夠讓我明白,我不是那麼的一無所有。
起碼,我還有這片僅有天空下的星星。
我並不多喜歡月亮,因爲我的小院子裡很難見到月亮,它不像星星一樣多,也就不會像星星一樣停留在我的院子裡。
所以我並不喜歡它。
這也是爲什麼,我那麼不願意面對黑夜,儘管星星在黑夜裡閃亮,,但是月亮的纔是黑夜裡的光明。
失去了星星,天空尚可蔚藍,但如果你失去了月亮,夜晚的天空便只剩下黑夜。
我的天空裡很少有月亮,也就只能去祈禱星星不要離開我。
我的生活好像沒有再有過白天,因爲白天的到來總是意味着可怕,對於我來說,我渴望着我的小院子裡的一切,都停留在黑夜。
因爲我害怕,哪一年的哪一天,白天到了,我就要出嫁了。
我會嫁給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幾面的【丈夫】,又或者,一頭撞死在出嫁的隊伍上。
我並不像其他的女孩子一樣渴望出嫁,或者說,我沒有遇到我的真命天子……
我想如果我一直待在那個小院子裡,也一輩子不會遇到了吧。
金銀的馬車,紅色的嫁衣,高頭大馬和大花轎,出嫁的種種物件,拖一位阿姐的福,我是見過的。
這個阿姐並不是一個我的親姐,她嫁到給了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男子,因爲她和我一樣,擁有着一個小院子,小院子裡種着她親手栽下的花,那些花鮮豔而美麗,喚做海棠。
海棠花開的時候,便有着輕香,她不是我父親的女兒,所以她可以擁有走動的權力,她來過我的院子一兩次,每次都帶着她的海棠花。
第一次的時候,她和我都還小,那個時候我剛剛好從鄉下回來,我母親的病好了些,我也就離開了鄉下,我把我在鄉下的大狗二狗的故事告訴她。
我們一起爲二狗的憨厚發笑,我們一起爲大狗的身世流眼淚,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還來不及爲自己哭一哭,便爲別人哭上了幾回。
我興高采烈的講故事,她便坐在我旁邊安靜的聽,她說我很像一個男孩子,在田間瘋啊跑的,整個一男孩子的做派。
其實我根本不像男孩子,我只是覺得在田野裡的這份快樂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又或者說,我想要傳達給我的阿姐,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好玩的事情。而不是隻有她的海棠花。
而不是隻能安靜的學着相夫教子的規律,學着逆來順受,學着小步的奔跑,學着成爲一個人的妻子。
那不應該是我和阿姐,我和千萬的女孩子,所擁有的人生。
我們還有另外一種人生可以選擇。
但是我當然可能真的只是覺得田野裡的奔跑很歡樂,所以才說的起勁,讓從來沒有見過田野的阿姐搖頭晃腦,只能聽着我的話語,慢慢的憧憬。
其實我並沒有知道阿姐有沒有憧憬,這是我替阿姐想的,可能會屬於她的感情。
因爲我只見過我的阿姐兩次,一次就是我從鄉下回來,她提着小籃子裡的海棠來看我,一次便是她出嫁。
我的阿姐長的很小巧,雖然我她比我大兩歲,但是在那個時候比我高不了多少。
她總是有一張恬靜的面容,就好像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總是賢良淑德的安靜,我的阿姐也總是賢良淑德的安靜。除了她那小籃子裡的海棠花之外,好像她全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屬於她。
她給我講她了她從教坊裡學到的音律,如果她可以學會,在服侍未來丈夫的時候,總是可以讓他在安靜的琴聲中休息的。
她給我講了她在他母親口中學到的絕技,其實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道她母親的絕技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她爲什麼在她講這個絕技的時候會羞的不好意思。
她說,這是侍奉她未來丈夫的絕技。
我不明白,也聽不明白。
只能呆呆的聽着,一句話也說不上。
因爲我在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阿姐的丈夫是誰。阿姐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阿姐的丈夫會不會喜歡阿姐所談的琴。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阿姐的丈夫會不會喜歡阿姐羞紅了臉的絕技。
我甚至不知道阿姐的丈夫到底是誰。
因爲阿姐的丈夫,總是那麼神秘,我打探不到,也從沒有聽阿姐說過。
我便只能去猜,猜阿姐的丈夫會喜歡阿姐所彈之琴的韻律,會喜歡阿姐口中的絕技。
阿姐離開我的小院子的時候,將她的海棠花餘香留在了我的院子裡,她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她的小院子裡也有海棠花。
所有的孤單寂寞又一次的襲來,我也開始真的在乎起那些海棠來。
但是我沒有種花的權力。
我父親的女兒,沒有種花的權力。
那些海棠枯死在我得院子裡,就好像是我的一切,我所想的阿姐的一切……都會好的永無止境的枯萎下去。
從鮮豔的花朵枯萎成帶血的泥壤。
不過好在隨着年齡的增長,我也真的能夠在那個充滿了絕望的小院子裡真正的做些我能夠做的事情。
我終於可以讀書寫字,終於可以用筆墨寫下些什麼,畫出些什麼來了。
只是好像太晚了,我並沒有在老師的教導下學有所成,我識字,卻難有畫作的天賦。
我畫的歪七扭八,總是不好的。
但是實在是樂此不疲,因爲這是我僅有的樂趣。
我畫了我的大狗,大狗真傻,我都快忘了他的樣子,我只能用我所想的大狗的樣子把它畫出來,小耳朵,大花斑,小尾巴,還有大狗如戰馬般昂首挺胸的姿勢。
還有二狗,二狗水靈的大眼睛,小鼻子,還有那張永遠有紅暈的臉。
我也實在是狠心,竟然真的忘了他們的樣子,只能把他們畫的歪七扭八。
人不像人,狗不像狗。
但是我依然懷着最真摯的感情將他們畫好。
儘管不那麼盡如人意,但是我曾經夢到他們,也希望他們能夠夢到我。
我並沒有夢到我的阿姐,也從未像畫過我的阿姐。我的阿姐只和我有過一面之緣。
她有她的小院子,我也有我的小院子。
她有她的海棠,我也有我的畫卷。
只是她已經不再屬於她,我還能夠慢慢的找回自己。
我憧憬着我的未來,我越是憧憬,越是絕望。
而阿姐憧憬着她的丈夫,越是憧憬,就越是美好
可能我和我阿姐天生便是兩路人,也天生不再有共同的語言。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有幸的再一次離開了我的小院子裡,我見到我的哥哥們,也見到我的阿姐。
她太過於漂亮,不,或者是她的妝容太過於漂亮,她那鮮紅的嫁衣太過於漂亮,她那高頭大馬的金銀車太過於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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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才漂亮。
她漂亮的,我不認識了。
她好像從來不是她,以至於我一度懷疑,我不是我了。
我也才真正的明白了,爲什麼女孩子出嫁要打扮的那麼漂亮,真正心愛的人,或許是爲悅己者容的,將自己的一生交給一個心愛的男人,或許纔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情。
所以喜慶的紅裝,喜慶的妝容,美的不再屬於自己。
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從阿姐的家裡,再到阿姐丈夫的家裡,好像是隔了一片又一片的山海。
我其實知道阿姐爲什麼會嫁那麼遠,因爲我的父親在那裡,擁有着一片又一片的桃園。
桃園產桃樹,桃樹結桃子,桃子換金錢。
那裡的桃園需要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也需要那裡的桃園。
我的阿姐並不需要桃園,也不可能擁有桃園,但是那裡的土地上,桃園的主人需要一個小妾。
就像是我的母親一樣的小妾。
所以我的阿姐嫁了過去。
我也自始至終不知道我的阿姐到底嫁到了哪裡去……因爲我實在考證不了了。
我不再認識我的阿姐了。
因爲她出嫁的時候帶着妝容,穿着紅嫁衣。
她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帶着這般的妝容,穿着這般的嫁衣,所以我的記憶裡,那個將海棠花留在我院子裡的阿姐姐已經太過模糊了,只剩下出嫁時的她。
可是她終究只能穿着平常的衣服,過着,平常人的生活。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我是說,如果她並不是一個小妾的身份嫁出去的話,如果只是嫁給一個果農,沒有什麼不好……
我意識到我母親的悲劇。
也就那麼清晰的意識到了我阿姐的悲劇。
我甚至預感到了兩年後我要出去出嫁的悲劇。
因爲我只比我的阿姐小兩歲。
阿姐出嫁了,兩年後,也就輪到我了。
我也時常會這樣沒有良心的想念阿姐,,如果不是她,我也不會預感到我真正會出嫁的悲劇。
或許是另一個城主的兒子需要妻子了,或許是一個商會會長的兒子需要妻子了。
我甚至是聽我的阿姐說,萬幸我,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一個城主的女兒,不會成爲他人的小妾,只會成爲名正言順的妻子。
可是我並不明白,如果一個男人會有小妾,那麼妻子,又怎麼去萬幸呢……
萬幸什麼?
什麼能夠萬幸?
所以當我阿姐出嫁的時候,我只能在慢慢的,靜靜的,像是我阿姐一樣,看着她的金銀車離去。
我確實是沒有一點兒傷悲的,不僅僅是因爲我越來越清楚的絕望,還來自於我之於我阿姐的同情和可憐。
我不是我阿姐,我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阿姐。
我就是我。
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就是我。
我必須真正的反抗,我不能再幻想夢中的白馬,我不能再這樣幻想我的父親會良心發現,我不能再幻想所有的傷害會自己的抹去。
我只能無時不刻的提醒着我自己。
只有抗爭,我才能真的獲得一個新的人生。
只有做出實際行動的抗爭,我才能真的獲得一個新的,屬於我的,另外一個人生……
而不是這個小院子,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丈夫,不是一個不敢面對白天到來的小女孩。
我正在修煉意識到,我已經長大成人,我已經明白了我必須長大成人。
我不再希冀我不長大就不用出嫁的可怕夢境,我不再希冀我的人生出現一個可以拯救我的人。
我開始面對我自己。
我開始真正的面對着,我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我需要逃離,逃離這個枷鎖,逃離這個永遠只有黑夜的小院子。
我不再看到繁星,我不再只是一隻青蛙,我需要離開這口井,我需要月亮。
我需要見到!
屬於我的月亮!
在我阿姐出嫁的那一天裡,我遇到了我二哥。
我的二哥總是對我好的,他見我神色憂鬱,問我是不是在想念阿姐。
我搖搖頭,說了沒有。
因爲我確實沒有,所以才能真的在二哥的面前說了真話。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那不是本家的阿姐的,不是我父親女兒的阿姐幾次。所以她彷彿如我生命中任何一個匆匆的過客一樣。
而已。
我甚至是在回憶起她的時候,都沒有帶着半點的悲傷,儘管我意識到了她一生中可能擁有的悲劇。
起碼,她可以自我安慰自己。
她總是自我安慰自己。
人類,也總是擅長着自我安慰自己。
她侍奉着她的丈夫,她侍奉好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她那從未見過面的丈夫就會對她好了。
我不再記得我阿姐的模樣,可能在她所在的城市裡,一個提着海棠花籃子的女人便是她。
和我匆匆的擦肩而過,我想她應該是認識你得我的,因爲我從未在她的面前出嫁,也就從來沒有畫過濃妝,也沒有什麼在她的面前穿過鮮紅的嫁衣。
這樣,她應該就會認得不再變化的我。
又或許也真的不會再認得我。
她匆匆的離去,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音訊。
她或許還會種一些海棠。
她小院子裡那些海棠已經枯死了。
她便種在了她現在的小院子裡。
也依然是海棠,也依然是一個小院子。
她屬於海棠。
但海棠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