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

深冬季節伴隨着寒冷與大雪如期而至,冬至前夕,學校裡放寒假,學生們基本都回家了,只剩下幾個家長在外地的孩子仍在住在學校,等着聖誕節假期歸來的父母接他們回去。

冬至那天,從輪渡碼頭下班回來的米哈伊爾買了柴木蛋糕(做成木樁形狀的蛋糕卷)和火腿,尤西婭則點旺爐火,爲留宿的學生們準備了節日晚餐。窗外大雪紛飛,餐桌上的氣氛其樂融融。壁爐的火光照亮了桌子上簡單卻豐盛的食物,和人們歡快的笑容。

“你們猜我今天在渡輪碼頭看到了誰?”吃飯的時候米哈伊爾打趣地問。

“保羅·辛德米特(Paul Hindemith,德國作曲家)?”一個學生問。

“威廉·皮克(Wilhelm Pieck,德國共產主義政治家,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第一任總統)?”

面對學生們的猜測,米哈伊爾都笑着搖頭否認。

“是彼得·瓦倫堡。”他最終公佈答案。

“瑞典的瓦倫堡家族?”尤西婭驚訝地問。

“正是,”米哈伊爾說,“他的身邊還有公主蓮莉。我看到他們從輪船上下來,受到了熱情的接待。負責接待他們的人像個軍人一樣說話聲音很高,而且語氣嚴肅。在外國人聽來德語本身就跟嚴肅,所以你們能想象嗎?那兩個年輕的瑞典貴族當場就被嚇傻了!蓮莉公主甚至使勁挽着身邊那位公子的胳膊,大概以爲面前的德國人要對他們不客氣!”

“真的嗎?”學生們好奇地問,“德語真的有那麼嚴肅?”

“他們大概是在廣播電臺裡聽到過元首的激情演講,”米哈伊爾打趣地說,“所以再聽到有人用這種高亢的聲音說話時,很容易就聯想到了!”說着他還做了番即興表演,複述當時那個接待員的致辭,說話語氣與神情卻盡力模仿元首發表激情演說時的動作與氣勢。

“尊敬的瓦倫堡先生、公主殿下,歡迎來到柏林!我是您此行的接待人員,將在接下來的幾天竭誠爲您服務!”一邊說着,他還一邊將一小塊火腿放在鼻子下面,模仿希特勒的鬍子,說到最後還慷慨激昂地舉起一隻手攥成拳頭,“我們已經爲您準備了最好的汽車和賓館,祝您在柏林度過愉快的時光!”

他的舉動引得餐桌旁的人們開懷大笑,幾個學生聽着他將接待貴賓的歡迎詞用元首激情演講的方式說出來,都笑得前仰後合。

“每種需要都能折射出一個民族的性格,”尤西婭笑着說,“我一次聽到法語的時候,還以爲他們都是娘娘腔!”

“那英國人就都是裝腔作勢的老頑固,”米哈伊爾說,“意大利人都是操着捲舌音的話嘮!”說着他又用很誇張的捲舌音說了段意大利語,逗得學生們又是一陣大笑。

看着學生們這麼開心他自己也很高興。或許是餐桌上的氣氛太歡快,說笑中他們幾乎忘了時間,米哈伊爾困得兩眼乾澀的時候,學生們還在興奮地要他講笑話。幸好尤西婭看出了他的睏乏,因爲他一直在揉眼睛,還盡力剋制自己打哈欠。

“你好像有些累了,”尤西婭關切地問,“最近沒休息好嗎?”

“不,挺好的,”米哈伊爾說,“你幫我提供的住處很舒服,謝謝你願意收留我。一切都很好,就是窗戶好像總關不嚴,好幾次半夜裡被風吹開,我被凍醒的時候總看到窗簾被吹得老高!”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在意,似乎還沉浸在愉快的氣氛之中,不經意間轉頭卻發現尤西婭正一臉詫異地看着自己。

“怎麼了?”米哈伊爾笑着問,“沒關係,我只是說說而已,這裡比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知道要好多少!”他看着學生們,露出輕鬆愉快的表情。

尤西婭卻一臉嚴肅地看着他,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怎麼會?”她說,“你住的是閣樓,那裡根本沒有窗戶,更沒有窗簾。”

米哈伊爾還想繼續跟學生們說笑,忽地聽到她的話,臉上略過一陣詫異與茫然。

“今天不早了,孩子們,”尤西婭對學生們說,“我們的朋友很累了,你們也該早去睡覺。”

聽話的孩子們向兩人道過晚安,摸索着向宿舍走去。餐桌旁只剩下米哈伊爾和尤西婭兩個人。米哈伊爾想幫忙收拾餐具,尤西婭輕聲說:“我來弄就行,你今天已經做了很多。”說着她示意對方跟自己走。他們穿過寂靜的樓道來到閣樓,尤西婭隨手推開了閣樓的門。

隨着“吱呀——”一聲在寂靜中劃過,陳舊的木門被緩緩推開,尤西婭示意米哈伊爾看向閣樓裡面。米哈伊爾站在門口像屋內環視,閣樓房間內狹小閉塞仄,只有簡單的傢俱和低矮的屋頂,完全憑藉燈光照明,根本沒有窗戶!

“怎麼會……”他頓時頗感詫異,甚至一絲驚悚。

“或許……是你在做夢?”尤西婭說。

“可是……太真實了!我半夜醒來明明看到窗戶敞開着,窗簾被吹得老高,我還去關窗戶!”

“或許是你太累了,”尤西婭安慰他說,“想得太多,睡不好纔會經常做夢。閣樓外面的風聲太大了,不如你去學生們的宿舍裡休息吧,反正放假的這段時間有空房間。”

“不,謝謝,真的不用。”米哈伊爾下意識地說,腦子裡卻還想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或許是我睡癔症了,把這裡當成以前的出租屋,那間破屋子的窗戶就壞掉了!”他故作輕鬆地做着解釋,自己心裡卻一清二楚,自己之前有夜裡閂住窗戶的習慣,風根本就吹不開。

“別想太多了,”尤西婭勸他說,“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儘管跟我說,我就在樓下。”

米哈伊爾謝過她,看着她走下樓梯,心裡卻並不輕鬆。他走進閣樓將房門關上,站在低矮的房間裡若有所思。難道真的是做夢嗎?他在自己心裡否定着這一猜測。因爲……太真實了,他不可能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因爲他確信自己每次半夜驚醒起牀去關窗戶的時候都很清醒!他試着躺在牀上,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沒錯,這就是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住的屋子,他卻似乎一直沒發現這裡沒有窗戶!

這一突如其來的困惑導致他原本沉重的睏意無影無蹤,他坐在牀邊發了會兒愣,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甚至夜色深了還不敢關燈。爲了儘量給學校裡省電,米哈伊爾在木桌抽屜裡翻出半截蠟燭,用微弱的燭光代替電燈,然後又往小鐵爐里加了兩塊煤,才忐忑不安地鑽進被窩。儘管心事重重,米哈伊爾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着了。窗外的夜風宣告着冬夜的寒冷,房間裡卻異常寂靜。夜半時分,睡夢中的米哈伊爾彷彿又聽到了那種“吱呀”的聲音,睡意朦朧中他以爲是房門發出的聲響,睜開眼睛卻發現房門緊閉。房間裡瀰漫着一層慘白的微光,米哈伊爾以爲那是燭光,轉頭卻發現桌子上的蠟燭已經熄滅了。他神情恍惚地看着那灘混濁的蠟油,剎那間目光突然被其他景象牽走——他分明看到了一扇高大的窗戶,白色的窗簾垂在窗前,在夜風中微微擺動!米哈伊爾頓時一個激靈彈坐起來,他睜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那窗戶足有一人多高,窗外的夜色中瀰漫着幽暗的微光,一個模糊的人影投射在慘白的窗簾上,在隨風擺動的窗簾上勾勒出幽靈般的輪廓。

米哈伊爾大驚失色,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臟的狂跳,身體卻不聽使喚似地下牀邁步向窗前走去。在極度的恐懼與不安之中,他看到自己伸出雙手,忽地拉開了窗簾。

夜晚的寒風夾着飛雪席捲進來,將白色的窗簾高高揚起,如同一面海中的風帆。他看到一名白衣女子站在窗臺上,金色的長髮在風中翻飛,她沉靜的面容卻冷若冰霜。

“斯維特蘭娜……”米哈伊爾驚訝地喚出她的名字,女子美麗的臉龐之上卻透着憂傷。

狂風捲着紛亂的雪片在她身後呼嘯,她張開雙臂,躺入刺骨的風雪之中。大風捲起密集的雪片裹挾着她單薄的身體,一同墜入下方的黑暗。“不——”米哈伊爾大喊着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探出窗外抓住那個白色的身影,但外面的風雪彷彿有意要阻止他一樣,紛亂的雪片霎那間變得異常密集,將他的視線完全遮擋。他急切地想要尋找那名女子的身影,卻發現窗外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那名女子如同墜入無盡的冰河中,再也難覓蹤影。

米哈伊爾無法控制自己的大聲呼喊,卻忽覺有一雙手在背後抓住自己的自己,用力將自己拽回窗戶裡面。他一個激靈猛地轉身,發現尤西婭正驚詫地看着自己。

“你怎麼了?”她睜大眼睛急切地問。

米哈伊爾心有餘悸,他看着尤西婭,又猛地轉過頭去看向窗戶,卻發現窗戶已經消失不見了!“怎麼是你?”他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在樓下聽到你大喊,閣樓裡還有一些奇怪的響動,就趕緊跑上來,進門就看見你從牀上掉下來摔在地上,還在沒命地大喊大叫!”

“我……我又看到了……”

“你又看到了什麼?”尤西婭問,但馬上她就想到了,“窗戶?你又看到了窗戶嗎?”

“還有白色的窗簾,”米哈伊爾聲音顫抖地說,“被大風高高吹起,然後我就看到……”

“你看到了什麼?”尤西婭急切地問。

“一名女子……她跳了下去了……我想要抓住她……可外面的風雪太大……我……”

“冷靜點,”尤西婭說,“你看到的都是夢境,不要被幻象迷惑了!”

“那不是幻象!”米哈伊爾突然大聲說,“太真實了,就像從我記憶深處浮出水面!”此話一出,他又神經質地搖頭否認,“可是爲什麼?我的記憶種明明沒有那樣的片段,我清醒地知道那一幕明明不在我的現實經歷中,看到它的時候卻又那麼熟悉,爲什麼回這樣?”他越說越激動,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到最後甚至泣不成聲,像個孩子一樣忍不住開始哭泣。

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尤西婭頓時心生憐憫,不禁將他的頭攬入自己懷中,輕聲安撫着。

米哈伊爾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失聲抽泣了一會兒,激動的情緒似乎逐漸平復下來,忽而意識到他們的舉動似乎太過親密,於是儘量冷靜下來,從她的懷中慢慢抽離,並對自己剛纔的衝動表示歉意。尤西婭扶着他坐到牀上,隨手拿過一件衣服給他披上,因爲他一直在瑟瑟發抖。

“我這樣真是太糟糕了,”米哈伊爾慚愧地說,“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說不定還能還會吵醒學生們……”

“他們沒事,你不用擔心。”尤西婭輕聲說,“倒是你,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我們或許該嘗試分析一下原因,避免以後再這樣。”

“或許是我的精神出了問題,”米哈伊爾說,“西柏林被蘇聯封鎖的那段時間我幾乎足不出戶,沒日沒夜地寫東西,作息毫無規律可言,經常黑白顛倒。可能是那段時間造成了後來失眠的壞習慣,還總會做很多奇怪的夢。”

“如果你覺得那感覺太真實的話,或許就不是夢。”尤西婭說。

“但我確定那不是我記憶的一部分。”

“或許你只是把曾經真實的不堪記憶隱藏起來了。”

“我最痛苦的記憶就是養父母和同胞們被射殺在易北河之中的情景,”米哈伊爾說,“我連那麼可怕的記憶都清楚地記得,又有什麼會被隱藏起來呢?”

“你說你也在那場屠殺中被射傷了?”

“倒在了被鮮血染紅的河水裡。”米哈伊爾說,“那段經歷成爲我人生中最可怕的痛苦回憶,之後的很多年甚至都無法在噩夢中解脫!以至於後來總會做同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從滿是屍體的血水中爬出,目及之處皆是黑暗與死亡。冰冷的水岸寒風呼嘯,沒有一點天光,我拖着垂死的軀體從血水中走向岸邊,死亡的氣息已經瀰漫了整片水岸。”他一邊說着,一邊不由自主地用手撫摸脖子下面的衣襟,衣服裡面掛着那顆他保留下來的子彈,用一根繩子掛在脖子上,提醒自己銘記那段不堪回首的傷痛。

“每次從夢中驚醒,我都會驚魂不定,被夢中恐怖的情景攝住心魄。長此以往我的心中留下一片可怕的陰影,籠罩在心中揮之不去。後來一個朋友知道了我的悲慘經歷,幫我寫了一個很長的故事,關於維京人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在戰場上全軍覆沒,被殘暴的敵人殺害後拋屍大海。但他們藉助神的力量在海中復生,邁着堅毅的步伐在被鮮血染紅的水中走出。那個故事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我內心的傷痛,但是因爲朋友的突然離開,留給我一個未知的結局。復活的主人公重整旗鼓繼續稱霸海洋,他們的船隊卻在最後一次海戰中陷入迷霧。我的朋友直到離開都沒有說出他們在迷霧中究竟看到了什麼,所以那個謎團成爲我的又一個心結,一直籠罩在我心中。”

“但這些都不是你最近一直在做的夢,”尤西婭說,“一定還有什麼更深的記憶隱藏其中。”

“難道跟我的親生母親有關?”米哈伊爾若有所思,“我對她幾乎沒什麼印象,難道關於她的記憶都被隱藏在了夢中?”

“夢就像我們現實記憶的底片,無論那些不堪的記憶被隱藏多深、多久,它都會留下印記,即使你把它封存起來不想看到,它一直都在那裡,印刻在我們靈魂深處最陰暗的角落。”

尤西婭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低垂,米哈伊爾似乎覺察到她眼圈發紅,便嘗試着問:“難道……你也有過這樣不堪回憶的可怕經歷?”

尤西婭似乎意識到自己有些動容,她快速抹了一下眼睛,從米哈伊爾身邊站起來,臨走前儘量擠出一個輕鬆的微笑:“天可能快亮了,趕緊再睡一會兒吧,如果還能睡着的話。”

米哈伊爾看着她走出房間,還想再說句什麼,她卻已經隨手關上了房門。

第二章 維京海戰(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五章 江原鶴唳(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六)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五)第三章 放逐年代(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第五章 夢魘之謎(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三)第五章 江原鶴唳(二)第五章 江原鶴唳(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一)第四章 蒼穹之下(六)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五)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一)第五章 夢魘之謎(二)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二章 維京海戰(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二)第四章 蒼穹之下(五)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五章 江原鶴唳(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二章 維京海戰(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五章 夢魘之謎(一)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二章 維京海戰(五)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五)第一章 塵封往事(三)第五章 江原鶴唳(一)第二章 維京海戰(五)第七章 靈魂迷宮(一)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一章 塵封往事(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七章 靈魂迷宮(三)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七章 靈魂迷宮(一)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七章 靈魂迷宮(三)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一章 塵封往事(一)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五)第五章 江原鶴唳(二)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二)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五)第五章 江原鶴唳(四)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一章 塵封往事(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一)第一章 塵封往事(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二)第五章 江原鶴唳(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五)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一章 塵封往事(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七章 靈魂迷宮(二)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