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美洋村裡,最大的地主、說話最有權威的還輪不到他符不二,是他的族叔符有三這老小子纔對――開會的請柬是發給他的。但是這族叔年齡大了,鄉下人見識少,極少出門,縣裡來個書辦都當個大人物。更不用說這駕着大鐵船來得海外客了。又聽得“髡賊”厲害無比,以爲總是什麼綠眉毛紅眼睛的妖人一般的人物,打死也不肯去的。族裡無法,只好來求教唯一和“髡賊”打過交道的符不二了。符有三的幾個小老婆和兒子都哭哭啼啼的跪在他家的堂屋裡,求他代勞,又送了許多財帛。
符不二心裡雖然有些害怕,總算自己也當過“髡賊”的俘虜,知道這些人雖然厲害,卻不是惡人。講道理,明是非。現在要開什麼“協商會議”,無非是派糧派差的事情,當時自己參加圍剿隊當了俘虜都沒被殺,現在去開會更不會送命。自己過去的長工馬蓬聽說也在“短毛”那裡當差,他把老孃都接過去了――一個允許手下養老孃的團伙總不會太糟糕。加上實在抵不過符有三送來的財物的誘惑和族人的苦苦哀求,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符不二的娘子知道他要去開會,背地裡着實鬧了幾回,不願意他去――上次非要跟着姓黃得去打仗,受了傷,總算是花了錢把人贖回來了現在倒又去自投羅網。把個符不二鬧得好幾天雞犬不寧。最後他還是帶着個小小子出門開會去了。
符不二的村子離百仞灘其實不遠,不算直線距離的話,大概有四十多里路,在古代社會已經算是很遙遠的距離了。即使有良好的道路,一般人也得走上四五個小時,更妄論道路條件很糟的偏遠縣城了。
冬季是臨高出遠門的好季節,冬季氣溫宜人,即無颱風也沒有淫雨,道路乾燥易行,大多數的河流降低到了可以涉渡的地步,不需要繞着大圈子找可以涉渡和有橋的地方。
雖說如此,出門一次也不是件容易事。海南本地可沒什麼驢子騾子之類的牲畜,除非是士紳,能養轎子或者更稀罕的馬匹之外,不管地主還是長工,出門都是一雙腳。符不二出門比一般的農民強得地方就是帶着個家養小子幫着背行李。十四五歲一個半大孩子,聽說能跟着去東門市,比這老爺可積極多了。前一晚就把東西都是收拾好了。
古代出門很不容易。旅店是稀罕物件,象武俠片裡那樣到處都有悅來客棧是沒有的,要住店,非得到大些的市集或者城裡纔能有。也不象影視劇裡可以瀟灑的“要一間上房”,實際上連單間都很少有。即使有單間,旅店裡也不供應被褥臥具――這些都歸旅行者自帶。
吃飯喝水不遇到大些的市集也是沒法解決的。所以吃得、睡得、用得、穿得,一切都得自備。打起行李來就是蠻大的一包了。
從村裡出發,在路上走了幾個時辰,一路上也遇到了同樣去“開會”的各村人士。各村派來得代表各式各樣,不是宗族的族長,便是大戶、保甲長和士紳們,有的村子來得是本村的秀才童生――這些人多少見過些世面。大家搭伴同行,有人說話解悶,也壯個膽。多數人都在互相打聽,想知道其他村子準備出多少代價來打發“髡人”們。大夥都估計着,看這羣人的做派大約是不稀罕錢財的,估摸着是派差的可能性大些。
坐轎子、騎馬帶着許多從人的士紳們,自然是不和他們這羣布衣相與的,幾個窮秀才雖則沒得個轎子坐,卻也一路小跑的隨在士紳們的涼轎子旁,氣喘吁吁的說着話,以示自己的身份與旁側的泥腿子們不同。
一路議論到了臨近文瀾河畔,這裡已經是“髡人”們的地盤了,道路變得寬闊而平整,走上去不起土。看到路邊有個木頭棚子,裡面站着個穿灰色短裝束皮腰帶的兵,拿着支黑色的鳥銃站得筆直,看到槍口上雪亮的短劍,符不二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幾個月前他親眼看見這種短劍象切豆腐一樣毫不費力戳進了鄰村的一個垂死的團丁的胸口。
棚子裡有幾張桌子,都是這裡最有錢的大戶們才用的那種,桌子後面坐着好幾個人在辦事。都穿着士兵差不多的衣服,只不過沒有武裝帶。棚子外面豎着一個佈告的牌子,上面寫着些字句,符不二不認字,央求一個童生讀了。原來是要來開會的人在這裡覈對請柬登記。
只見棚子外站着四五個十來歲的孩子,都和棚子裡的人一般打扮,只是脖子繫着條紅色的布條子,和短毛們一般的模樣留着寸斷的頭髮,個個挺胸疊肚的要來人都排隊按順序登記。
“聽說這短毛從大陸上買了無數的幼童稚子來此,大約就是這些人了。”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人和旁人說道。
“只是不知道要這些半大的孩子作甚?”
“不知,此輩心機甚深,我臨高危矣。”讀書人故作驚人語道。
符不二管不了這許多,只隨着人羣前行。輪到他的時侯,桌子後面的人看了他的請柬,從桌子裡拿出張很硬的小紙片,上面還拴着根細細的繩子。開始填寫他的村名和名字。
“這是你的隨從?”
“是的。”符不二趕緊說,“我家的家養小子。”
辦事的人看了一眼,在紙上的備註欄目裡寫上“隨從一人,男性少年。”
“掛在脖子上,”灰衣服的人說,“這是你開會的憑證,憑着這個可以到指定的地方免費住宿和吃飯――別弄丟了,你們要去的地方沒這張卡是會被抓起來的。”
“是,是。”符不二趕緊把這卡掛在脖子上,朝旁邊走去。
只聽旁邊的隊伍裡起了爭執:“對不起,你最多隻能帶5個隨從去開會。”
“我不吃你們的東西,自己帶乾糧了!”士紳模樣的人在爭辯。
“這也不行,沒那麼多的地方安排人住。”
只聽紳士暴發起來:“你神氣個什麼!你不就是前村那個窮得露蛋,四十歲還進不了學的酸子嗎?跟着‘髡賊’幾天,就想造反啊!”
人羣騷動起來,只見棚子後面出來個“真髡”,穿着一身花花綠綠的短衣,低聲道:“誰要造反?”
衆人頓時肅靜,幾個辦事的“假髡”都刷得站得筆直,有人喊道:“報告首長――”
“不用報告了。”獨孤求婚的眼睛朝着桌子前的士紳一掃,“你要造反?”
獨孤求婚因爲一直在東門市和當地人打交道,臨高話雖然說不來,但是本地的海南官話卻學得七七八八。
這士紳自然聽得懂他的話,眼看這“真髡”出來,本來膽氣已經怯了不少,又被他這麼一問,差不多肝膽寸裂。呆着說不出話來。
旁邊忙有人道:“首長,沒人造反,我們都是良民,良民。”
獨孤求婚聽有人說自己是良民,覺得不大好意思,鬧得自己和日本鬼子似得。便把手一揮:“繼續登記!”
士紳被人扶到一邊,有好奉承的拿了水給他,又給他煽風,好一會才緩了過來。氣焰自然也沒了,乖乖得登記了五個從人去了。
符不二看到了這出活劇,心裡還覺得挺痛快,過去這些士紳們眼睛都長在額頭上,在“髡人”面前還不是一樣吃癟。
“試看今日之天下――”身邊走過的酸不溜秋的讀書人還想說什麼,被身邊的人拉了一把,“你不想活了!”
符不二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自顧自的走了過去。
百仞灘這地方,符不二還是當俘虜的時侯呆過一階段,當時在髡賊們寨子外面的鐵絲網圈子裡蹲了幾十天草棚子。這會再來,完全都不認得了,到處都起了房子,房子全是紅磚紅瓦蓋得,雖然樣式和本地的不大一樣,但是看起來即結實又漂亮,相比之下自己的族叔符有三的宅子就顯得簡陋的很。市集的街道都是用磚石鋪得,沿街還有了不少店鋪。街上行人很多,有各處來趕集買東西的,其中還夾雜着許多真假髡在走動說話。符不二看得新鮮,問鋪子裡的夥計:這裡是什麼地方的時侯,那夥計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
“這裡就是東門市嘛,您來了都不知道?”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東門市!符不二知道這個地方,他還派長工們來這裡賣過糧食,舂過米。他就從長工們嘴裡知道,這裡很繁華,有便宜的鹽和很多好東西可以買,還有從來沒見過的大房子。
正在東張西望,有人過來問:“您是來開會的代表吧?”
“是,是,我是美洋村的。”符不二趕緊把胸口的紙卡拉過去給他看。
“我帶您去住所。”來人十分客氣。
當下把他帶了客棧。客棧是新蓋得,氣派的兩層紅磚房,裡面許許多多走廊、樓梯讓他暈頭轉向,特別是走廊裡的門,簡直數不清,他住得是一間雙人房,裡面有兩張牀,房間裡還備有燭臺,端得是周到方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