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伯利亞飛來的禾花雀在珠三角飽餐了即將收穫的稻穀,滿身油脂,正是最肥美的時候,康明斯是第一次吃這種“廣東珍味”,同樣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氣吃了十來只下去,連肉帶骨嚼得粉碎。
“咱們這一頓,吃下去可得幾萬……流通券了。”索普說,禾花雀在另一個時空每隻在酒店裡要賣到200元。
“有這麼貴?”謝澎有點懷疑聽林百戶說禾花雀到處都是,拿去市場上每隻也不過幾十文錢。”
林銘只是乾笑了幾聲,沒有接茬。只是張羅着佈菜:“來來,這是禾蟲燉蛋,最是鮮美不過。”
然而這燉蛋裡凝固着的蛆一般的蟲子足以讓謝澎和康明斯望而卻步了。索普毫不忌諱,吃了幾勺:裡面加了些許胡椒粉,鮮美滑腴,比他在另一個時空吃到的好吃多了:起碼在量上面就多了不少。
“可惜沒有龍蚤。”林銘有點可惜的意思,“現在也是吃龍蚤的時候。”
“這東西拿出來還不得嚇死他們。”索普笑了笑,“我看這縣令待你很客氣啊。”
“咱們錦衣衛出去辦事,這點小面子總是要給得。左不過是花縣裡的錢,買個順水人情也好。”林銘頗有些驕傲。
索普點點頭,這一路錦衣衛的牌子的確派了不小的用處。他原本對自己這麼招搖的參謀旅行還有些顧慮,不過對外情報局的人說在本時空長途旅行,沒什麼比官牌更好更安全的掩護了。
正說着話,忽然有鏢師進來說又有人送來一桌酒席。
“是哪位老爺送得?”林銘問道。
“來人不肯說,放下食盒就走了。”鏢師問道,“要不要擡進來?”
“自然要擡進來。”索普說。“咱們先瞧瞧是什麼好東西。”
鏢師當即將食盒拿進來,打開一看,卻是八大碗的格式。林銘不覺眼皮一跳:官衙菜一般不用這種席面。
“靠,怎麼還有一碗蟑螂啊!”康明斯叫了起來。
“這就是龍蚤。”索普說。“蘸下醬油,把頭擰下來就能吃了,也是廣東一絕啊。”
“這來歷不明的東西還是不吃了。”謝澎很是謹慎。
林銘卻拿起了食盒裡一支蘆葦,端詳了一番,笑道:“也不算來歷不明,剛纔咱們吃得是‘官’的宴席,這會送來得是‘賊’的酒宴了。”
“賊?”
“不錯。這支蘆葦是上游高要縣一個水匪田彪的記號。”林銘說道,“他的棚子就在上游三十里遠的地方。”
“爲什麼要送我們酒席?”索普問。
“無非是賣個人情,求將來照應罷了。”林銘把蘆葦放下,“他在西江上打劫得的贓物,不能在本地銷贓,都要運到佛山一帶來變銀子。不見廟燒香遲早被拿住了砍掉腦殼。”
林銘沒說得是他和田大當家還有一層“朋友”的關係。
“真是官匪一家。”康明斯鄙視的說道。
雖說這話不錯,林銘聽了心裡卻有些不舒服,只笑道:“歷來如此。象我們這樣受點香火,眼開眼閉的,已經是不昧良心了。衙門裡勾結水匪。弄到錢財二一添作五的也不是沒有……”
索普心想這裡的社會環境還真是複雜。看來廣東攻略遠非簡單的軍事手段可以解決的……
“這酒席能吃麼?會不會下毒?”康明斯想起了當年工作隊全滅的教訓。
“不會。林銘道,“你只管放心大膽的吃就是。他除非得了失心瘋,不然毒害我們做什麼。”
因爲大家都已經吃過飯了。除了索普留下龍蚤當零食之外,其餘便關照將酒席擡出去給鏢師和船工們打牙祭。沒想到酒席剛擡出去,鏢師又來報:有三水縣船戶陳洪義送來酒席。
“這又是誰?”看着食盒裡熱氣騰騰的禾花雀、禾蟲燉蛋和龍蚤,康明斯的胃已經有些不舒服了。
“陳掌櫃還送來了一份禮物。”鏢師呈上大紅拜帖和禮單。
林銘拿起大紅拜帖:“這是開船行的陳掌櫃。他的船常年在這西江上往來,一樣要見廟燒香。”
康明斯湊過去看了看,禮單上的東西很簡單:白米十石、上好蘭陵酒二壇、燒鴨薰臘若干、雪梨瓜一擔。
“大米也作禮物?”康明斯很是好奇,“這東西哪裡沒有!搬來搬去也不嫌重?”
“這是送禮的切口。”索普說,“說白米十石就是白銀十兩。對吧,林百戶。”
“是。首長說得是。”林銘乾笑了幾聲,這下十兩白銀就只能繳公了。
他彷彿和這位陳老爺很熟悉的樣子。問道,“陳老爺可有什麼口信?”
“來得人說。陳老爺唯恐打攪了公事,所以沒敢過來道乏。還說林百戶只要有什麼吩咐,關照來人說一聲就是。”
林銘剛要說什麼,索普說:“這位陳掌櫃手面很大,看樣子是個大船戶吧。”
“是,在這西江上他是大船戶。從這三水啓程,一直到廣西南寧他的船都去。”
“有很多船?”
“大小船隻大約一百多條吧。”林銘說,“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了。本省的船戶以廣州和肇慶兩府最多。陳掌櫃的買賣做得很大,公私雙方的打點是少不了的。”
索普心想,這位錦衣衛林百戶倒是位人物:官、匪、商都賣他的面子,還都要巴結他。這錦衣衛的皮就這麼值錢?
“既然他誠心送禮,就請來見見也無妨。”索普心想此人既然是船戶,對西江水運的情況肯定十分熟悉,親口和他談談,能夠獲取的材料這樣一路走一路看要更翔實。
“是,是,既然首長這麼說,我這就叫他過來敘談敘談。”林銘忙不迭說道。
僕人回去稟告林百戶請他“上船一見”的時候,陳洪義已經上牀抱着第六房小妾睡覺去了。今日傍晚一聽碼頭上的手下說有官船到,是佛山林百戶的,他當即叫人預備酒宴和禮物送去――本省大小官兒過境,他照例都有這樣一份孝敬。在西江上當船戶,手下百十號大小船隻,上千的船工舵手,在官府眼裡就是“不安定因素”,因而交通官府十分要緊,何況他和林百戶還有過些交往,當初他的一條米船被扣,也是林百戶幫忙運作出來的。交情就這麼結下的。
不過,他們之間的交情還沒到林百戶看到拜帖就會來請的地步。所以根本沒預備着出客。待到僕役慌慌張張的來敲房門,說林百戶請他一見,他才趕緊起牀。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
陳洪義五十多歲,膚色古銅,渾身都是腱子肉,即使穿着綾羅綢緞也掩飾不住他的船工出身。只是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腰背也有些佝僂――這都是多年水上討生活留下的痕跡。他十四歲上船搖櫓,在西江上風裡來浪裡去,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掙下這份家業。
要維持這份家業更不容易,這些年陳掌櫃從廣西運入米糧,從廣東運去食鹽,發了不小的財。有了錢財不免成爲“肥肉”。在這浩浩湯湯的西江上做生意,光會賺錢是不行的――那樣遲早會被變成思賢滘回水灣的一具浮屍--還得有交通折衝各方勢力的本事。
林銘算不上他的靠山:他還沒那個資格,但是作爲“朋友”,一旦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時候,林銘還是很有用――他人頭交遊廣,人頭熟,又有這麼一張皮,到哪裡都說得上話,所以平日裡也竭力巴結。
“快,給我拿出客的衣服來!”他關照着,“叫人多備燈籠!”
他家就住在三水縣城外,距離碼頭不過一箭之遙。當下十幾個僕役點起燈籠火把,一路護送着陳洪義到來。
卻見林百戶在船頭相迎,頓時又是吃了一驚。他素知林銘官場習氣頗重,慣於媚上倨下,像他這種商民,雖說因爲有着利益的關係臉面上比較客氣,骨子裡還是瞧不起的。兩人屈指可數的幾次相見,從未見他來迎接的。
所謂反常爲妖,陳洪義愈發不安起來。二人見過禮,林百戶小聲道:“裡面有位老爺要見你,你且仔細着說話。”
陳洪義趕緊道:“小的明白!”心裡卻暗暗打鼓。這位“老爺”是誰?林百戶居然親自出來關照,莫非是他的上官?
陳洪義心裡暗暗叫苦:自古當官的要見商人,不外乎“要錢”兩字。
然而事到臨頭,絕沒有推說不進去的道理,他只好硬着頭皮上進了船艙。
艙室裡點着澳洲煤油燈,照得雪亮。陳洪義見艙內主位上坐着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膚白無須,穿着湖羅襴衫,頭戴黑縐紗儒巾,舉止從容,氣度雍容。不由得心生疑竇,趕緊搶上一步,長揖到底:“小民三水縣船戶陳洪義有禮了。”
“不必多禮,請坐。”青年說得一口廣州白話,“這位就是陳洪義陳掌櫃?”
“是,小民正是。”陳洪義雖然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是見索普儀態風度,絕非等閒之輩,又能驅使林銘如手足,多半是省城裡或者京城來得貴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