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恩先向堂下襬了擺手,對趙瑗拱手道:“大王,下官以爲,治國的道理,學自於前賢文章。
但前賢的文章,未必寫盡了治國的道理。治理天下,不可不學聖賢文章,可一旦拘泥於聖賢文章……”
木恩搖了搖頭,沉聲道:“官家對大王期許甚深,若大王一味拘泥於形式,官家會失望的。尚請……大王三思!”
木恩轉向堂下,喝道:“叫楊沅進來。”
木恩又對趙瑗道:“下官先去準備交接人、物,告退。”
楊沅走到門口,正碰見木恩從裡邊出來。
楊沅忙止步拱手道:“木提舉。”
木恩對他點點頭,道:“本官去準備交接人、物,大王在堂上,你先去見見。”
楊沅本想着對案情有些瞭解後,再去拜見普安郡王,沒想到普安郡王也來了皇城司。
在此之後普安郡王就相當於專案組組長,他是要向趙瑗負責的,連忙答應一聲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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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沅到了堂上,看見年輕俊朗的普安郡王,忙上前見禮,自報了姓名。
楊沅心想,比起鵝王,還是這位普安郡王看着叫人安心一些,氣度沉穩,比較靠譜啊。
普安郡王看見楊沅,臉上慍怒之色便斂了去。
恩平郡王趙璩對他說起過楊沅的經歷,也是由他遞話,才把楊沅調進機速房的。
雖然楊沅對此一無所知,但是在趙瑗心中,已經把楊沅當成了自己的人。
趙瑗在上首坐了,又向楊沅示意了一下。
楊沅謝座之後,就在下首坐了下來。
趙瑗道:“我大宋有貪官奸商夥同金人,販運私貨,逃避關稅,更有諸多不許交易之禁物運往北國。”
“如今,朝廷更在山陰繳獲的私貨中,發現了‘馬皇弩’。此等大案,朝野關注。
官家御旨,責令本王主持其案,由你樞密院機速房查辦其事。你,可有信心?”
楊沅欠身道:“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更何況,馬皇弩這等軍中銳器,看管必嚴,有機會接觸它、竊取它的人不會太多,卑職排查檢索,循蹤追查,定能有所收穫。”
楊沅答的斬釘截鐵,趙瑗本就對他觀感甚好,這時看他就更加欣賞了。
趙瑗道:“那麼,你需要多久,方能勘破此案?”
趙瑗說罷,便先自一笑:“本王不是想叫你下什麼軍令狀,只是隨便問問,不作數的。”
楊沅苦笑道:“大王不逼下官立軍令狀,可秦樞使卻已逼下官立下了軍令狀了,秦樞使要求下官在新年元旦之前務必偵破此案,否則,引咎辭職。”
“秦熺?”
趙瑗的臉色沉了下來。
在他看來,秦熺給楊沅規定時間逼他破案,就是爲了讓楊沅忙中出錯,以便借題發揮。
這一來,趙瑗又想起了木恩方纔說過的話。
要不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爲了剪除秦檜的羽翼,在案中做手腳呢?
坦白講,以趙瑗那幫老師從小到大灌輸給他的理念,他是無法接受,一個國家居然要用知法執法而犯法的方式去做一件正義的事。
這件事,你說伱是正義的,但誰又能保證,你自以爲的正義永遠是正義呢?
如果這個口子一開,法律的尊嚴不在,那種破壞力……
可是,他又深惡秦檜及其奸黨,如果因此讓秦檜保下那一衆黨羽,對江山社稷的傷害,又何嘗小了?
想到這裡,趙瑗忍不住問道:“你剛剛到樞密院任職,實屬不易。
可此番一旦辦案不力,難免要被貶謫,怕是再難有起復的機會,你可能堅守本心,奉公執法?”
趙瑗的本意,是想問問楊沅對於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的看法。
但問題是,他用的是楊沅個人前程來做比。
楊沅當然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地道:“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
國無法不治,民無法不立。正所謂國無常治,又無常亂,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
下官既爲執法官,必當不憂於個人前程,不憚於勢力之壓迫,唯守一顆公心,坦坦蕩蕩,俯仰無愧!”
“說的好!”
趙瑗被楊沅一番話說的熱血沸騰。
他方纔猶豫,一方面是覺得削剪秦賊羽翼的機會難得,一方面也是擔心讓官家失望的話,儲君之位就要與他徹底無緣了。
公心與私心都有掙扎,所以甚是猶豫。
此刻聽楊沅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趙瑗既感振奮,又覺慚愧。
我讀聖賢書久矣,怎還不如一個軍漢的見地!
管他前程如何,我只堅守道義規矩,便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行無愧於人、止無愧於心了!
“楊沅!”
趙瑗走到楊沅面前,鄭重地道:“那麼,你便放心大膽地去做,遇到任何麻煩,只管來尋本王,自有我趙瑗爲你做主!
若是元旦之日,你尚未破獲此案,也莫擔憂,本王必然保住你的前程。”
楊沅眉宇之間,也是盡顯剛毅:“下官爲國盡忠,何曾計較個人得失!下官定秉公執法,不爲外因所惑!”
“好,好好!”趙瑗欣然一拍楊沅的肩膀,依文奉法,任官職事,此貞臣也!
吾必保之!
……
趙瑗這個專案組長主要是掛名,憑着他的身份抵擋各方可能施加的影響,同時也是彰顯官家對此案的重視。
實際上整個專案組的真正掌舵人,就是楊沅。
自從昨夜遇刺,趙瑗就被嚴密保護起來了,他和楊沅是前後腳到的皇城司。
如今兩人對於案情除了喊喊口號、表表決心,實在也沒什麼好談的。
所以同楊沅一番對答之後,趙瑗就回王府了。
楊沅則去接收卷宗、查檢繳獲的物證、移交人犯。
這些都由皇城司的書令、書記逐一當麪點檢,裝車移交,再由他們送到樞密院去。
到了樞密院,那邊還要照着簿冊逐一點檢一遍,所以楊沅此時也沒太多事。
木提舉愁眉緊鎖,思量半晌,便把目光投在了楊沅身上。
木提舉是受趙官家授意,要求普安郡王便宜行事的。
只不過,趙構身爲君父,一貫都是教訓養子各種的聖賢道理。
結果現在讓他告訴趙瑗,法也不是不可通融的,那……置君父尊嚴於何地?
以後他還能義正辭嚴的教訓兒子嗎?
所以,才通過木恩向趙瑗透露官家的難處,讓趙瑗見機行事。
誰知,普安郡王竟然認爲權宜小道不應用於堂皇國事。
木恩不捨得放過這個打擊秦賊的機會,同時在他心中,趙瑗是最佳儲君人選,若因此讓趙瑗失了聖意,那國家以後可以託付給何人?
正在爲難中,木恩忽然看到正在交接的楊沅,心中便是一動,朗聲道:“楊承旨。”
楊沅聽到呼喚,忙走到木恩面前。
木恩露出一副彌勒般的慈祥笑臉,緩聲道:“楊承旨,這軍弩案,官家甚是看重,此案偵破與否,可就全看你啦。”
楊沅道:“是,下官必全力以赴。”
木恩握拳掩口,輕咳一聲,含糊地道:“朝中有奸人結黨,假公濟私。
此番勾結商賈、賣國謀私的涉案官員如許之多,便可見他們之猖獗了。官家有意藉此機會剷除痼疾……”
木恩對楊沅自然不能像對皇養子趙瑗一般,直接講明這是官家的意思。
但他話裡話外,卻也把這意思表達明白了,只是沒給人留話柄罷了。
木恩對楊沅道:“此爲天下治安、社稷長久之計,不知楊承旨以爲如何?”
楊沅毫不猶豫地道:“正是如此!下官以爲,國不以法爲守,而應以法爲用。
治國無其法則亂,守法而不變則衰。如果法律規定男女當八歲成親,它固然合法,可它合理嗎?
所以,法可變,理不可變。若法不合理,改法就是了,難不成唯法至上,讓一對八歲的孩子用他們的心智身體去適應八歲成親之亂法?
故法無常法,勢無定勢,不管黑貓白貓,逮得住耗子就是好貓。”
“好!”
木恩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只要有楊沅具體操作,那就既能遂了官家之意,削秦賊羽翼,又不至讓官家惡了普安郡王,把這最好的儲君苗子扼殺於半途了。
木恩欣然道:“普安郡王剛直方正,不通變化之道。
此事,你且莫讓普安郡王知曉,不然大王必陷於兩難之中。
你只管去做,凡事有我配合,事成之後,你爲國除奸之功,官家是不會忘記的。”
楊沅一副熱血忠誠模樣,慨然道:“爲國除奸,責無旁貸,個人榮辱得失,都不算什麼!”
木恩聽了,對楊沅更是青睞有加,於是,笑眯眯地對楊沅道:“半個月!半個月內,此案要鐵證如山,真相大白!”
楊沅心道,我擦,半個月,你這不是逼我作弊嗎?
雖然,我本來就打算作弊!
楊沅這邊交接已畢,拿了登記的簿冊,便由皇城司派人押送,將一應人證物證移交機速房去了。
而木恩則火速進了宮。
選德殿上,木恩對趙官家道:“普安郡王已經明白儘快‘案情大白’的重要,將具體事宜交由機速房的楊沅負責了。
楊沅此人曾潛伏金國十載,深曉利害之計,得失之衡,會把此事處理好的。”
趙構撫着鬍鬚,微微頷首道:“嗯!那具馬皇弩,經手之人多麼?”
木恩道:“官家放心,那具馬皇弩是臣親自從軍器監中取出,親自帶去山陰,並親自藏入金人私販貨物中的,不曾經手任何人。”
趙構輕輕吁了一口氣,微笑起來:“好!着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介入,馬上接收整理相應卷宗!
嗯……三日後三司會審,先定他們緝私不力、參與販私、偷逃稅賦等罪行,待楊沅那邊取來鐵證……”
趙構的手輕輕往案上一斬,淡淡地道:“再治他們一個盜竊軍器,謀叛社稷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