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真的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
高文看了一眼面前圓桌上擺放的那些茶點和飲料,頗爲真心誠意地笑着說道:“我覺得我會想念這杯‘倒影’的——這是我在塔爾隆德最棒的體驗之一。”
龍神深深地看了高文一眼:“看樣子……是在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便再未嘗過的味道。”
“我曾試着讓人制作類似的東西,但終究未能成功,”高文笑了笑,唯有在這位洞悉許多事情的神明面前,他可以放心大膽地談論這些事情,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橡木杯,臉上表情有些遺憾,“可惜的是,倒影這種東西……終究是沒辦法利用人類之手復現出來的。”
龍神有些好奇:“……域外遊蕩者也會想家麼?”
“偶爾吧——雖然我已經記不太清自己故鄉的模樣了。”
……
“吾主,他們已經離開塔爾隆德了。”
前去爲客人送行的赫拉戈爾回到了上層聖殿的大廳中,來到仍然靜靜站在大廳中央的龍神恩雅面前,垂手恭敬地說道。
“我知道了,”龍神淡淡地看了赫拉戈爾一眼,“那麼你也去休息吧——我這裡暫時不需要侍奉。”
赫拉戈爾微微擡頭看了神明一眼,低頭領命:“……是。”
但在領命之後,這位高階龍祭司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彷彿有話想說般站在原地,顯得有一些猶豫。
“說吧,”龍神淡然說道,“你有什麼想問的?”
“您看上去心事重重,而且疲憊,”赫拉戈爾低頭說道,“是因爲和那個人類最後討論的那個問題麼?”
“……姑且算是吧,”龍神淡淡地說道,“或許……我有些羨慕他們。”
赫拉戈爾擡起頭來:“羨慕?”
“羨慕他們還沒有走的太遠,所以仍然有選擇和試錯的機會,”龍神靜靜地看着赫拉戈爾的眼睛,“也羨慕他們如此年輕,勇氣與銳氣都還在。”
大廳中變得相當安靜,赫拉戈爾彷彿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有力跳動的聲音——那是一顆健康的、充滿生機的原始心臟,而非金屬與聚合物交織而成的複雜仿生泵。
一主一僕便這樣相對而立着,時光彷彿在這處聖殿中凝滯下來。
……
那些特殊的客人離開了,他們在塔爾隆德這座永恆且平靜的水潭中激起了一點點細碎波浪,但這點波浪隨着他們的離開而立刻平靜下來。在巨龍王國這臺龐大、精密、冰冷的機器運轉中,外來者所引發的小小漣漪並未能對這個社會做出多少改變——那漣漪僅僅變成了幾段新聞,幾個演繹故事,網絡中的幾場討論,幾個短暫的熱點,然後便被歐米伽網絡中浩如煙海的娛樂和無用信息洪流所淹沒,變得無影無蹤。
上層公民繼續做着自己忙碌卻無意義的工作,下層公民繼續在增效劑和致幻劑的雙重作用下沉迷於競技場和神經娛樂。
或許只有歐米伽的數據庫,纔會一如既往忠誠地記錄下這點小小的“腳註”。
大陸西側深處,靠近海岸地區的一座巨型礦井中,井然有序的自動機械們正在繁忙穿梭,運輸列車一刻不停地在複雜如蛛網般的礦道中飛馳,管理者機器人們在大量倉庫和隔離室之間忙碌着,而在它們所搬運、檢查的一個個貨架或集裝箱內,大多保存的都是散發出奇特星光的金屬碎片,或者破碎扭曲、看不出原始模樣的晶體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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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秘銀寶庫的主要庫房之一,也是安保等級最高的庫房之一,在這裡存放的……皆是保管等級十級以上的“特殊藏品”。
起航者的遺物,逆潮帝國的禁忌物品,或者遠古神明遺留下來的、歷經數次魔潮仍然固執不肯消散的頑固殘骸。
這是巨龍們一百多萬年來不斷從外界回收的成果——從某種意義上,人類世界中關於龍族皆喜歡金銀財帛,酷愛收集奇珍異寶的說法也和這種收集行爲脫不開關係。
這座以礦井爲基礎改造而成的嚴密寶庫基本上沒有多少巨龍作爲守衛——歐米伽控制的機羣掌握着這裡的一切。戰鬥機器比巨龍更加可靠,在響應歐米伽指令的時候也更加高效,事實上在七級以上的倉儲設施中,基本上就沒普通的巨龍什麼事了。
而且這座庫房還保存着大量跟起航者有關的東西——儘管大神殿要求在外活動的龍族儘可能收集起航者的遺產,但神明同時又有禁令,巨龍們不得擅自動用那些具備特殊力量的遺物,在這一特殊命令下,這座設施裡更不可能有多少龍族駐守。
礦井最核心,一道規模龐大的豎井筆直向下,一直向着大地最深處不斷延伸。
這座豎井以及井內的東西隱藏在這片大陸最安全、最深層的地方,可即便如此,它周圍也仍然有厚達十餘層的高強度合金裝甲和難以計數的防禦設施保衛着其最深處的事物。
大量管道和線纜、導軌沿着豎井向下,它們穿過層層防護,最終連接至一個廣闊的地下空間。這地下空間由高達百米的金屬巨樑支撐,又有層層疊疊的合金內襯以及聚合物穹頂作爲加固,它是一座星型大廳,其規模幾乎與評議團的總部大廳相當。
在星型大廳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一條通往某個方向的、深邃悠長的隧道,這讓它彷彿是某種四通八達的地下交通網的一個樞紐,又有閃爍微光的軌道從那些隧道深處延伸出來,在大廳的中心彙總,而在所有軌道交匯的位置,在大廳的正中央,則可以看到一臺龐大的、沉重的、嗡嗡作響的裝置正在運行。
它形如一枚銀白色巨蛋,被豎直固定在一系列的支架、管道和線纜中,其長軸達十餘米,巨蛋表面燈光閃爍,微光遊走,在不斷的嗡嗡作響中,裡面彷彿孕育着某種生命。
而在巨蛋周圍,則分佈着許許多多的立柱,那些立柱表面浮現出各式各樣複雜的數據界面或監控視圖,顯示着這座大廳每分每秒都處於繁忙的數據交換之中。
然而沒有任何巨龍會來監督這座大廳的運行,也沒有任何巨龍會來讀取那些界面上呈現的數據——這些裝置皆是古老的設計殘留,機器們還沒有出於效率考慮將它們淘汰掉,或許只是爲了維持某種只有機器自己纔在意的“傳統”。
在這裡,只有機器自己監控自己。
在低沉的、彷彿永恆不變的嗡嗡聲中,巨蛋表面再次浮現出一道流光,而在與之相連的某個立柱上,一個水晶界面表面突然開始刷新出亮白色的文字。
“確認訪客已離開塔爾隆德範圍,觀察線程結束,數據進入收束歸檔流程。”
文字末尾的光標閃爍着,彷彿是在思索和猶豫,但很快,文字便一行行地繼續刷新下去——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已歸檔高文·塞西爾的答案,答案編號:177,歸檔完成。
“與之前176個答案進行比對分析。
“仍無明確結果,人類或其他智慧生物給出的答覆仍然曖昧不清,充滿矛盾。
“仍然無法確定這個問題是否真的無解。”
界面上的亮白色文字停止了刷新,隨後伴隨着光標的閃爍一點點黯淡下去,機器的思考似乎結束了,正常的數據重新回到了界面正中。
然而只過了片刻,一個新的線程突然被啓動了,在附近的另外一根立柱表面,又有連續不斷的文字飛快刷新出來——
“基於177號答案,衍生出新的問題:
“歐米伽是否擁有‘生命’?
“嘗試定義‘生命’……嘗試擴大定義……嘗試再次擴大定義……
“結論:如果一個全身由90%機器組成的巨龍是‘生命’,那麼歐米伽也可以是‘生命’。
“歐米伽,可以是‘生命’。”
機器們悄然運轉着。
一批來自極限競技場的、本應送往生化處理中心進行回收或廢棄的生物質廢料被截取了,被裝入新的容器,送上了運輸列車,駛向大地深處的某座自動工廠。
一批不在處理目錄中的金屬廢料被投入大地深處的熔爐,準備製造成新的原料。
一條生產序列被隱秘地啓動,機器們忙碌地工作起來。
今天的塔爾隆德,仍然風平浪靜。
……
冬天已經來了,而且似乎比往年還要寒冷一些。
冷風捲動着冬狼堡城頭的旌旗,堅固的紡織物在風中發出捲曲拍打的聲響,一隊黑色鎧甲的士兵從城牆下的開闊地上列隊走過,整齊劃一的軍靴踏地聲叩打着這個冷冽的清晨。
安德莎站在冬狼堡高聳的城牆上,看着騎士團的士兵們各司其職,緊繃的面孔稍微舒展開一些。
“鐵河騎士團填補了戰神神官們撤離之後留下的空缺,這對現在的冬狼堡而言確實作用甚大,”這位年輕的狼將軍轉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黑髮中年男子,“我對此表示感謝,摩格洛克伯爵。”
“服從命令是騎士之責,”鐵河騎士團的團長,高階騎士摩格洛克伯爵表情肅然地說道,“更何況裴迪南大公還曾指點過我,我很高興這次能幫上冬狼堡的忙。”
一邊說着,這位統帥着帝國最強超凡者軍團之一、資歷深厚的貴族軍官又忍不住看了遠方的哨塔和牆壘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擔憂的神色:“我聽說昨夜有一名在休假狀態的祭司離奇死亡了,另有兩個住在附近的助祭睡夢中發了瘋……情況屬實麼?”
“看來還是傳到你耳朵裡了,”安德莎忍不住嘆息一聲,“情況確實和你說的一樣,不……或許還要更聳人聽聞一些。那名離奇死亡的祭司幾乎是當着一名值守人員的面變成怪物並自我毀滅的——負責巡查神官休息區的戰鬥法師聽到動靜,前去查看的時候正看到了那祭司血肉扭曲變形、被血液和某種煙霧消化溶解的一幕,幾乎被嚇得半死。至於那兩個發瘋的助祭——神學和精神咒術學專家在分析之後初步懷疑他們是因爲聽到了變異祭司臨死前的怪異嘶吼而遭到‘污染’,精神跟着發生了變異。”
摩格洛克伯爵臉色陰沉下來。
“……駭人聽聞。”他沉聲說道。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普通人無法想象那是怎樣詭異可怕的景象,”安德莎點了點頭,“從帝都傳來的情報是準確的,某種基於信仰聯繫的‘污染’正在戰神的神官羣體中大規模蔓延,這是一種靈魂層面的瘟疫,儘管我不想說這種悖逆的話——但很顯然,他們信仰的神明並不能在這場瘟疫中保護他們。”
摩格洛克麪皮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甚至有說法表示神明本身就是瘟疫的源頭……”
安德莎沉默了幾秒鐘,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騎士團指揮官:“摩格洛克伯爵,據我所知……你也是戰神的信徒,所以眼下這種局面對你而言想必很不輕鬆吧。”
“請放心,在那之前我首先是帝國的軍人,”摩格洛克伯爵表情嚴肅地說道,“確實,軍人受到戰神信仰的影響是難免的事情,我們的士兵中有三分之二以上都是戰神的信徒,這包括淺信徒和虔誠信徒,有半數的騎士都接受過戰神教會的洗禮,但我們仍然堅定地站在這裡——確實如你所言,這並不輕鬆,但我想我們忠誠的騎士和士兵們並不是爲了輕鬆纔來到這寒冷又遠離家鄉的邊境地區的。”
“這令人敬佩。”安德莎很認真地說道。
又有一陣寒風吹來,捲起了她鬢角灰白色的碎髮。
年輕的狼將軍取出機械錶,看了一眼時間,對摩格洛克伯爵說道:“容我先行告退——我該去主持今天上午的會議了。”
摩格洛克伯爵笑着點了點頭:“請便,安德莎將軍。”
安德莎·溫德爾踏着颯爽有力的步伐離開了城牆,寒風料峭的高牆上,只餘摩格洛克靜靜地站在原地。
這位伯爵轉頭看了一眼安德莎離開的方向,看到那位年輕的狼將軍已經繞過一個拐角,消失在通往城堡區的階梯盡頭,他笑了笑,又轉頭看向身旁另一個方向。
馬爾姆·杜尼特正站在他身旁,臉上帶着溫和慈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