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起航者從宇宙深處吸引到這顆星球的,是所謂的“亂序背景脈衝”——這很可能是隻有起航者自己才明白的某種專業詞彙,但關於它的來源,高文倒是很快便想明白了。
正是發生在這顆星球上的、大規模的神明降臨與戰爭衝突。
“他們來到這顆星球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幾乎不可救藥,嗜血的神明裹挾着狂熱的教廷將整個行星變成了巨大的獻祭場,而普通人在獻祭場中就如待宰的牲畜,塔爾隆德看上去是唯一的‘淨土’,然而也只是依靠封鎖邊境以及神明固化來做到自保。
“面對這種情況,起航者選擇了最激烈的介入手段……‘拆毀’這顆星球上已經失控的神繫結構。”
龍神說到這裡,微微搖了搖頭。
“關於起航者的事情,其實連我也知之甚少,所以我不清楚他們在別的星球上面對不同的情況時都會採取什麼手段,不清楚他們是否還有別的辦法來引導一個文明和‘神明枷鎖’脫鉤,我只知道,他們在這顆星球上用了一種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直接進攻。
“在當年,由於衆神頻繁干涉現世,神性力量反覆穿透現世和神國之間的屏障,導致了神明的世界與凡人的世界界限模糊,星球上空到處都是未能完全合攏的‘深界空洞’和裂隙,起航者便從這些通道對所有神國發動了猛攻。
“時至今日,我的記憶中還殘留着當時的許多景象……那是可怕的戰鬥,起航者給我留下的印象除了強大,便是果決與冷酷。他們彷彿在履行某種崇高的使命般迅速摧毀了這顆星球所有自稱爲‘神’的存在,並在這顆星球留下了大量的監控與保護設施——他們讓那些設施隱匿起來,或設置在遠離文明生息地的地方,起初,我們以爲他們是在爲徹底佔領這顆星球而做準備,然而他們沒有……在做完那一切之後,他們便毫無留戀地離開了。
“和他們一同離開的,還有當時這顆星球上倖存下來的、人口已經銳減的各個種族——除了塔爾隆德的龍。”
龍神說到這裡暫時停了下來,高文便立刻問道:“他們也沒有對龍族的衆神出手……原因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龍族和自己的衆神已經‘綁在一起’,導致他們無從插手?”
“……其實這只是我們自己的猜測,”兩秒鐘的沉默之後,龍神才輕聲開口,“起航者沒有留下解釋。他們或許是顧及到龍族和衆神間的穩固聯繫而沒有出手,也可能是出於某種考量判定龍族不夠資格加入他們的‘船團’,亦或者……他們其實只會消滅那些陷入瘋狂的或產生嗜血傾向的神,而塔爾隆德的龍族在他們的判斷標準中是‘無需插手’的目標。
“但無論是什麼原因,結果都是一樣的……
“起航者離開了,沒有帶走巨龍,塔爾隆德文明被留在這顆已經滿目瘡痍的星球上,龍族成了當時這顆星球唯一的‘統治者’,就像一個被鎖在王座上的國王般,孤獨地、可悲地注視着這片廢土。一百八十七萬年過去,龍族們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再也說不清楚了。”
這段古老的歷史在龍神的敘述中向高文緩緩展開了它的神秘面紗,然而那過於悠久的時光早已在歷史中留下了無數風蝕的痕跡,當年的真相因此而變得模糊不清,因此即便聽到了如此多的東西,高文心中卻仍殘留疑惑,關於起航者,關於龍族的衆神,關於那個早已失落的上古年代……
他相信在那失落的歷史中一定還有更多的細節,有更多能夠解釋起航者以及龍族現狀的細節,然而龍神沒有告訴他——或許是祂出於某種原因刻意隱瞞,也或許是連這古老的神明都不知道全部的細節。
畢竟,祂並不完全是龍族的“衆神”,而只是衆神發生鉅變之後生成的一個……縫合繼承者罷了。
良久,高文再次打破了沉默:“那麼永恆風暴裡的那片戰場……”
“那就是之後的事了,起航者離開多年以後,”龍神平靜地說道,“在起航者離開之後,塔爾隆德經歷了短暫的混亂和錯愕,但龍族仍然要生存下去,哪怕整個世界已經滿目瘡痍……他們踏出了封閉的大門,如拾荒者一般開始在這個被遺棄的星球上探索,他們找到了大量廢墟,也找到了少數似乎是不願離開星球的遺民所建立的、小小的庇護所,然而在當時惡劣的環境下,那些庇護所一個都沒有幸存下來……
“再之後又過了很多年,世界仍然一片荒蕪,巨龍們暫時放棄了尋找世界其他地方的生機,轉而開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塔爾隆德自己的發展中。起航者的出現彷彿爲龍族打開了一扇窗口,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它激發了許多巨龍的探索和求知精神,讓……”
高文聽到神殿外的呼嘯聲和轟鳴聲突然又變得猛烈起來,甚至比剛纔動靜最大的時候還要猛烈,他忍不住微微離開了座位,想要去看看聖殿外的情況,然而龍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不要在意,只是……風聲。”
高文看向對方,看到的是如淵般深邃的眼眸,隨後他重新坐下來,呼了口氣,代替龍神向下說道:“巨龍們在探索心和好奇欲的驅使下飛速發展起來,然而卻遇上了神明枷鎖的反彈,由於未能及時總結出鎖鏈的規律,未能找到掙脫的辦法,最終導致了永恆風暴深處的那場戰爭。”
龍神輕輕點了點頭。
聖殿外的呼嘯聲和轟鳴聲稍稍平復了一些。
“你剛纔提到,起航者帶走了這顆星球上除龍族之外的大部分倖存者?”高文聽着聖殿外的動靜,視線落在恩雅身上,“他們爲什麼這麼做?”
“說實話,龍族也用了很多年來猜測起航者們這麼做的動機,從崇高的目的到險惡的陰謀都猜想過,然而沒有任何可靠的邏輯能夠解釋起航者的動機……在龍族和起航者進行的有限幾次接觸中,他們都沒有過多描述自己的故鄉和傳統,也沒有詳細解釋他們那漫長的遠航——亦被稱作‘起航遠征’——有何目的。他們似乎已經在宇宙中航行了數十萬年甚至更久,而且有不止一支艦隊在羣星間漫遊,他們在許多星球都留下了足跡,但在離開一顆星球之後,他們便幾乎不會再返航……
“至於從星球上帶走倖存者……他們似乎也不止一次做類似的事情。他們有一支龐大的‘船團’,而在被起航者戰艦嚴密保護的船團深處,有許許多多在‘起航遠征’過程中登上艦隊的族羣,他們有的是其他星球的難民,有的是主動加入艦隊的文明,有的甚至只是在順風旅行……據說船團中最古老的成員已經和起航者一起航行了數萬年之久,但可惜的是龍族並無緣見到那些來自異域的‘乘客’們——他們當時滯留在太空,負責建造尚未完工的‘蒼穹’,並未在這顆星球登陸。”
龍神柔和低緩的嗓音慢慢述說着,她的視線似乎漸漸飄遠了,雙眸中變得一片虛無——她或許是沉入了那古老的記憶,或許是在感傷着龍族曾經錯失的東西,也可能只是以“神”的身份在思考種族與文明的未來,不管是因爲什麼,高文都沒有打斷祂。
因爲高文自己也已經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思緒中,沉浸在一種他未曾想過的、關於星海和世界奧秘的悸動中。
這個世界……不,這個宇宙,並不是寂靜無聲的,即便是有着週期性的魔潮威脅,即便是有着神明的規則性枷鎖,在那閃爍的羣星之間,也仍然有文明之火在漂流。
龐大的起航者船團,其他星球的文明,星海之間的遠征……當他在一個古老的墓穴中醒來,面對一個沉淪的魔法“中世紀”時,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竟可以在這個世界聽到這些概念,然而今天,這些東西卻在他眼前鋪展開來,以歷史的方式鋪展開來。
最不可思議的,是講述這一切的“人”……竟然是一個“神明”。
塔爾隆德之旅,不虛此行。
在這種隱隱約約的振奮情緒中,高文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起航者真的不會回來了麼?”
“龍族已經等了一百多萬年,”恩雅平靜地說道,“起航者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們留在羣星間的那些東西都在自動運轉,並在自動運轉的過程中漸漸腐朽,這樣的事情或許在其他星球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我想,起航者留下那些東西並不是爲了有朝一日回來接管這顆不起眼的岩石小球,雖然我也不清楚他們留下那些設施是爲了什麼,但他們大概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高文心中突然有些悵然若失。
他彷彿理解了當初的龍族們爲何會執行那個培植“逆潮”的計劃,爲何會想要用起航者的遺產來打造另一個強大的凡人文明。
然而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真的錯過了,盲目卻無效的“補救”措施,終究徒勞無功。
龍神看着他,過了一會,祂露出一絲微笑:“你在嚮往羣星麼,域外遊蕩者?”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我一直身處羣星之間,”高文帶着一絲感嘆,“對我而言,這顆星球……確實不夠寬敞。”
“是麼……”龍神不置可否地說道,隨後她突然長長地呼了口氣,慢慢站起身,“真是一場愉快的暢談……我們就到這裡吧,域外遊蕩者,時間已經不早了。”
“確實,我們好像已經談了很久,”高文也站起身來,他掏出懷中的機械錶看了一眼,接着又看向神殿大廳的門口,但在邁步離開之前,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視線回到龍神身上,“對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講。”
“黑阱……導致許多文明在發展到鼎盛之後突然滅絕的黑阱,到底是什麼?”
龍神沉默了幾秒鐘,慢慢說道:“還記得永恆風暴深處的那片戰場麼?”
高文點點頭:“當然記得。”
短暫的安靜之後,龍神溫和卻帶着一絲肅穆的嗓音傳入高文耳中:“在衆神融合爲一,枷鎖徹底固化的最後一刻,龍族選擇了放棄自由,他們低下頭來,成爲我的養料和奴僕——所以他們停在了黑阱的邊緣,卻已經有一隻腳被困在黑阱中。
“而那些不願低頭的,便會面臨末路。
“直面不可戰勝的‘衆神之神’,被自己文明千年萬載所積累的信仰力量湮滅,與自己文明創造出來的所有文化、傳說、神話、敬畏同歸於盡。文明有多強,神明就有多強,而這兩者相互碰撞所產生的‘文明殉爆’……就是黑阱。”
高文瞪大了眼睛,當這個他苦苦思索了許久的答案終於迎面撲來時,他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心臟開始砰砰跳動,他才忍不住語氣急促地開口:“等等,你之前沒有說的‘第三個故事’,是不是意味着還有一條……”
“你剛纔說你還有‘一個’問題,”龍神打斷了高文的話,她語氣仍然溫和,神色似笑非笑,“這是第二個了。”
高文被噎了一下,他還想再次開口,然而眼前的神明卻對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片刻之後,高文呼了口氣:“好吧,我懂了。”
接着他向後退了一步:“感謝你的招待,也感謝你的耐心解答,這確實是一次愉快的暢談。我想我是該離開了,我的朋友們還在等着。”
“請便,”龍神優雅地點了點頭,“赫拉戈爾就在門口,他會送你回去的。”
高文微微點頭以示感謝,隨後轉過身去,大步走向聖殿大廳的出口。
他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後,一直落在那裡,一直沒有收回。
在聖殿大廳的門口,那位有着淡金頭髮和嚴肅面孔的高階龍祭司果然仍然守候在走廊上,彷彿一步都沒有離開過。
他曾經是龍族的某位領袖。
他曾經是奮起反抗衆神的戰士。
他曾經手握起航者留下的遺產,或許……他也向往過羣星。
“你好,高階祭司。”
“客人,需要我送你回去麼?”
“多謝,辛苦了。”
“不必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