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怎麼也沒有想到,戰神信仰體系率先出問題的原因竟然最終會指向塞西爾和提豐之間的“經濟戰爭”,而在此基礎上,許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沒有想到不同的神明會具備不同的“傾向性”,更沒有想到該如何從“思潮”方向來預測神明的傾向性;他沒有想到人類社會的某些變化對對應神明的影響力會那麼直接,更沒有想到某些“承受能力弱”的神明會有那麼大反應……
在這瞬間,他竟有些懷疑他的那些發展計劃是否太過超前,或者涉足了不該涉足的領域。
但他心中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做着清醒的判斷:凡人想要追尋更好生活的願望本身絕對不是什麼原罪,神明會因凡人文明的發展而逐步陷入瘋狂這件事從很早以前他便知道了,如今只是這份影響終於開始顯現在他眼前而已。
回頭仔細梳理塞西爾一路崛起所經歷的一切,他便意識到那些發展計劃其實根本別無選擇——如果沒有這一切,那麼塞西爾在崛起之前便已經全滅了,南境將在宏偉之牆出現第一次泄露的時候死傷慘重,羸弱的安蘇王國也無力修好剛鐸廢土邊緣的漏洞,內戰和之後爆發的神災將徹底摧毀安蘇,緊隨而來的便是提豐的吞併戰爭……
到那時候,人的殺戮效率甚至可能遠勝於一場神災。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忍不住感嘆了一句:“沒想到我們無意識的行爲竟導致了戰神走向瘋狂……”
下一秒,他便聽到阿莫恩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帶着一聲溫和的輕笑:“啊……儘管這一切確實與你們有關,但你或許也高估了你們在這短短几年內所做的事情對一個神明的影響。
“戰神情況迅速惡化應該確實是近期的事情,但祂可不僅僅是被你剛纔提到的那種‘戰爭’逼瘋的——充其量,你們只是在懸崖邊上稍稍地推了一下,進行了總體上看來微不足道的加速而已。據我瞭解……或者說猜測,戰神的瘋狂壓過理智應該是從很早以前便開始了。”
高文表情瞬間有所變化,他聽出了眼前這昔日之神好像掌握着什麼內幕,立刻追問:“爲什麼這麼說?”
“我說過,戰神的傾向性決定了祂是最容易步入瘋狂的神明之一,而你們凡人……你們凡人實在是太擅長變化,尤其是太擅長在戰爭面前改變自己的底線了。從你們開始互相扔石頭開始,你們請戰神見證的‘約定’就比任何神明所見證的事情都要多,然而你們通過各種藉口和權謀,甚至連藉口都不找的情況下撕毀的協議數不勝數……”
阿莫恩不緊不慢地說着,彷彿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在評判人世舞臺上的劇本,語氣中沒有厭惡,卻也沒有絲毫袒護開解——
“商人在利益面前尚需表面誠信,國王和領主們卻可以想盡辦法毀約——是的,他們請戰神見證過那些契約,但他們早在祈禱之前便想好了適合的毀約方式,讓一切看上去都公平合理,甚至可以騙過並感動自己……
“所以,凡人在戰爭這件事上幾乎是‘精神分裂’的——那麼,戰神也是精神分裂的,哪怕一開始不是,祂也會迅速地滑向這個深淵。”
高文忍不住與維羅妮卡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睛中,他們都看到了複雜的神色。
“作爲凡人的一員,我好像沒什麼可辯解的,”維羅妮卡輕聲說道,“凡人種族……的確大都是充滿矛盾和缺陷的。”
“是的,所以凡人的文明也充滿矛盾和缺陷,凡人信仰的神明也充滿矛盾和缺陷,這是一個封閉的環,我們所有人和神,都在這個環裡面,”阿莫恩平靜地說道,“但我仍然可以從中看到閃光的地方——至少在任何時代,在任何情況下,都有‘人’在嘗試打破這個環,有時候是凡人,有時候是神,這說明我們至少沒有甘心接受這一切。”
高文帶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視着阿莫恩,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自然之神”比上一次見到時……更加接近人了,這讓他莫名地冒出一個念頭:人性的滋長。
或許,經歷了漫長的三千年假死以及近期的“變化”之後,這位昔日之神的等待終於快到了結出果實的時候,他正在褪去神性最後的束縛,人性正在滋長起來,而且這不再是無數凡人思潮匯聚給他的、被賦予的人性,而是真正屬於阿莫恩自己的“人性”……
這份變化,阿莫恩自己注意到了麼?
高文腦海中泛起一些猜測,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讓我們回到魔法女神身上吧……阿莫恩,你知道祂……她現在在什麼地方麼?”
“很遺憾,這方面我幫不上忙,”阿莫恩說道,“幽影界是一個比你們想象的更加複雜的地方,它沒有常規意義上的連續空間,在比這裡更深一點的地方它便會顯得無序而混亂,每一個向最深處前行的心智都會走上不同的路,因此除了魔法女神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她到了什麼地方,也不可能追蹤她。”
“幽影界原來還有這樣的性質?”高文有些驚訝地說道,隨後他皺起眉,“這麼說,我們可以放棄找到魔法女神的想法了……”
“你又爲何執着於要找到她呢?”阿莫恩反問道,“她的逃亡行動對你或你的國度造成了很大的破壞?還是你想從一個離開神位的神明身上得到什麼?”
說着,這位昔日之神頓了頓,突然輕笑起來:“啊,你似乎一直在接觸與神有關的事情,也持有很多與神有關的遺產甚至遺骸……難道說,你在這方面有什麼收集的愛好?”
“不……當然不是,”高文頓時有些尷尬,他上次已經見識過阿莫恩偶爾便會冒出來的“幽默感”,但直到這時候他還不是很適應這一點,“只不過是一個神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難免會有些在意。”
“那就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吧——我建議你暫時不要再關注這件事了,”阿莫恩收斂起了語氣中的笑意,頗爲認真地勸誡着,“你們找不到她的,她短期內也不會再和凡人產生任何聯繫。我知道你們的忤逆計劃,從結果而言,讓一個神明‘無害化’應該也符合你們的預期,那麼你們就應該讓彌爾米娜妥善完成她的隔離和自我淨化……這是最穩妥的。”
“事實上我也這麼想過……我接受你的建議,”高文想了想,點點頭,“不過她這樣要隔離淨化多久?難不成跟你一樣也要起碼三千年麼?”
他可是知道這幫神明的時間觀念——基本上跟自己當衛星精的時候時間觀念差不多,所以這時候就要提前打聽一下,看這件事是否需要跟蹤關注,如果魔法女神真的打算跟阿莫恩一樣找個地方先睡三千年再說……那他回去之後差不多就可以把這件事扔到腦後了,頂多找個結實點的石頭或者秘銀板之類的東西在上面寫點留言然後供在山上,指望着幾千年後的某個勇者或者考古學家能看見,然後去找找魔法女神的棺材板看她活了沒……
當然還有第二個方案,那就是他自己使勁活,爭取三千年後仍然在位,然後就等着魔法女神從某個幽影界縫隙裡鑽出來,過去跟她說一句:女士,你猜時代變沒變……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條件是凡人文明扛過了魔潮,又扛過了黑阱,否則一切都是幻想。
“我給不了你答案,但我猜這一切不會很久,甚至可能在你們凡人看來都用不了多長時間,”阿莫恩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了高文的思索,“她……雖然看起來和我走了類似的路,但她的掙脫行動顯然比我成功和徹底的多。我在她身上感知到的氣息幾乎已完全洗去神性,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她顯然付出了很大代價……”
聽着阿莫恩透露的情報,高文心裡卻突然想到了魔法女神這次的“逃跑路線”——
她進入了魔網,然後冒着被娜瑞提爾捕獲的風險潛入了更深層的神經網絡,根據杜瓦爾特後來的報告,她還專門在神經網絡邊界的混沌區域徘徊了好一陣子,也正是因爲最後的這陣“徘徊”,她才落入娜瑞提爾的蛛網,險些逃亡失敗……
作爲一個一心想要掙脫循環,併爲此籌謀許久的神明,她在執行計劃的時候不可能做無用的事情。
那也就是說,魔網以及神經網絡,尤其是神經網絡邊緣的“無意識區”……對魔法女神而言非常重要,它們的某些性質是她能夠成功掙脫鎖鏈的關鍵所在!
一旁的維羅妮卡顯然也想到了和高文一樣的事情,她同樣若有所思起來,而她和高文的神色變化沒有逃過阿莫恩那雙敏銳的眼睛。
“看樣子你們有些思路?”阿莫恩有一些好奇,“可以告訴我麼?”
高文看着阿莫恩,短暫猶豫之後點了點頭。
“我們打造了一個被稱作‘神經網絡’的東西,”他說道,“它由大量活躍的人腦節點構成,依靠人類的思考運轉,而在這個網絡的邊界區域,是一層被稱作……”
他還沒說完,便突然聽到阿莫恩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無傾向性的思潮?!”
高文意外地看着阿莫恩,眼睛微微睜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驚險而精妙的思路……先把自己還原成誕生之初的姿態,然後洗掉那些束縛……”阿莫恩彷彿受到了很大刺激,竟自言自語起來,“真不愧是魔法領域的神明,如此莽撞……卻如此好運……”
這位鉅鹿之神是如此激動,以至於他體表那些原本恆定的微光都突然加速流淌起來,一種輕微的震顫出現在他的肢體末端,這副靜止了三千年的軀體竟有了一絲活動的徵兆,然而下一秒,所有的震顫便戛然而止:那層層疊疊的束縛終究還是牢牢地困着他。
高文則驚訝於阿莫恩竟然一瞬間就想到了神經網絡邊界區的特性,甚至“無傾向性的思潮”這個總結都遠比塞西爾的技術人員們提出的“無意識區”還要準確,還要貼合它在之前的“嘯叫事件”中所承擔的角色。
他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下意識開口:“你的意思是,魔法女神通過把自己‘浸泡’在混亂的人類思潮中,洗掉了自己的神性,切斷了‘鎖鏈’?”
“應該是這樣……很大機率是這樣,”阿莫恩從自言自語中反應過來,“這是個行之有效的思路……”
維羅妮卡不禁上前一步,語氣有些急促地說道:“那這個方法用在其他神明身上……”
“前提是它能用在其他神明身上,”阿莫恩似乎已經從激動中平復下來,他的語氣也讓高文和維羅妮卡迅速冷靜,“並不是每一個神明都能進入魔網的——基於魔法而生的神明只有彌爾米娜一個。而且即便你們想到了將‘無傾向性思潮’實用化的辦法……它對其他神明應該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高文聽懂了阿莫恩的前半段話並深以爲然,卻對後段句話有些不解:“爲什麼沒有效果?”
“我想先問一下,你所說的那個‘神經網絡’有多大規模?有多少個意識在支撐它運行?”
高文想了想,坦然相告:“它其實還在起步階段……雖然我們正在努力推廣,但目前它的峰值運行節點只有數萬個……”
“這就是關鍵所在——任何一個神明,祂背後所對應的凡人思潮,規模可不是幾萬個節點能夠比擬的。”
維羅妮卡皺起眉來:“那魔法女神爲什麼可以?”
“我猜,她一定把自己‘餓’了很久……”阿莫恩悠悠說道。
高文:“……”
他聯想到了魔法女神彌爾米娜的特殊之處,聯想到了這位神明從不迴應信徒祈求、從不降下神蹟、只以最低程度響應信徒禱告的“習慣”。
據他了解,那位女神從幾千年前就是這個樣子。
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嘀咕着:“好吧,看來她還真是‘餓’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