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間充斥神秘符文,放置着永眠者魔法裝置的房間出來,有兩條路。
一條是巴德下來時走的路,連通着上層區和中層區的傾斜坡道,一條則繼續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黑暗混沌的中下層。
站在那條通往更深處的走廊前,高文微微凝神感知了一下週圍環境中的魔力分佈。
那種微妙的、籠罩着整個索林堡地區的能量場在這裡依然存在,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從巨樹的根部逸散出來,就好像有人在釋放着無休無止的治療術,範圍內的一切有機體都在受到這個能量場的影響,就連高文都感覺精神微微振奮了一些。
而除了這個能量場之外,他沒有感知到其他具備威脅的氣息。
跟着一起下來的小隊在高文身後集結起來,小隊指揮官迅速下着命令:“五人一組,排成一二二探索陣型,謹慎前進。”
全副武裝的魔能戰鬥兵們立刻行動起來,以一名先鋒盾衛、兩名觀察員、兩名火力手的編組分成數個小組,開始在這條深邃悠長的走廊中前進,綜合戰術目鏡帶來的魔力視野讓他們能清晰直觀地看到地宮中的魔力分佈,而身上魔導裝備發出的符文亮光則安撫着每一個人緊繃的心情。
地宮中只剩下一陣陣井然有序的腳步聲。
琥珀跟在高文身旁前進着,一路瞪大了眼睛。這地宮中的昏暗環境對出生在暗影界的她而言毫無影響,甚至和白晝一樣看得分明,但她還是啓動了額外的暗影視覺,因爲她在這裡所看的不只是肉眼能見的景物,還有……一些只有在暗影視覺中才能看到的東西。
她的眼睛慢慢泛起了一層金黃,身邊升騰起細微的暗影薄霧,這模樣有些接近她在暗影界中的“暗影妖精”形態,但明顯進行了刻意控制,以確保在維持最高暗影親和的前提下將自身固定在物質世界。
高文注意到了這個“半精靈”的舉動,低聲詢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什麼也沒看見,但這樣顯得比較專業……”
高文:“……”
“好吧開玩笑的,”琥珀注意到四周都是看起來就很硬的石頭牆壁,一旦被拍上去恐怕真的很難摳下來,於是趕快收斂起不合時宜的玩笑話,“這裡確實有些‘東西’,是暗影住民……到處都是,數量比其他地方都多。”
“暗影住民?”高文頓時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打量了周圍一眼——當然,以他的人類視覺是肯定看不到那些隱藏在暗影夾縫中的生物的,“他們在幹什麼?有威脅麼?”
“應該沒有威脅,他們都在暗影的一側,似乎並沒有在意我們這些物質世界的訪客,”琥珀眨了眨眼,“他們在這條走廊裡遊蕩……似乎是對這座地宮很感興趣,但除此之外沒有更多舉動。”
她一邊說着,一邊關注着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那些“風景”。
地宮深邃黑暗的走廊中,世界漸成黑白兩色,在那褪色的世界裡,三五成羣的、纏着符文布帶的人形虛影正遊蕩穿梭着,他們和高文等人擦肩而過,完全無視了物質世界的訪客,但唯有在從琥珀身旁經過的時候,偶爾會有暗影住民停留下來,微微點頭或咕噥一聲算是打個招呼。
琥珀縮了縮脖子,突然在這些往日裡對自己還挺友善的生物身上產生了那麼一絲不寒而慄的感覺。
她收斂起一部分暗影之力,把自己從暗影界抽離,更加緊密地把自身固定到了現實世界。
她是屬於這邊的,她不想回到那個世界。
而與此同時,隊伍已經走過長長的走廊,在穿過一扇崩塌開裂的大門之後,高文發現自己走入了一間大廳。
大廳寬廣,屋頂高懸,石質(或某種類似石頭的人造材料)的牆壁和地面上可以見到已經熄滅的符文和已經冷卻的導魔金屬,這裡曾經應該是個莊嚴而重要的地方,但此刻已經一片狼藉,聚會用的長桌四分五裂,座椅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而大量從天花板、從地面鑽出來的根鬚則幾乎徹底佔領了整個空間,在大廳中縱橫交錯,彷彿一座叢林。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些無處不在的根鬚纏繞、包裹了幾乎整個地宮,這個龐大的地下遺蹟恐怕早就崩塌了,畢竟那人造之神鑽出來的時候已經嚴重破壞索林堡地下的地層結構,之後這裡又鑽出來一株比城堡還巨大的植物,這座地下宮殿經歷如此折騰還能保持穩定,只能說是這些根鬚的功勞。
植物根系能夠保持水土,這還真沒說錯(大霧)。
高文掃視大廳一眼,隱約辨認出一些特徵,隨後意識到了自己“見”過這個地方。
這就是巴德陷入的那個夢境中所呈現出來的“議事大廳”,只不過高文在同一個夢境中所看到的,是這間大廳完整時的模樣。
“看來我現在才真正走進議事廳……”巴德也認出了這個地方,他有些感慨地嘀咕着,視線在那些狼藉的桌椅以及充斥大廳的根鬚叢林之間掃過。
沒有正在舉行會議的教長團,沒有明亮的魔晶石燈光,這裡有的,只是一片狼藉,以及在植物根鬚深處傳來的細微摩擦聲。
細微摩擦聲?
高文和巴德同時聽到了那些古怪的聲響,前者立刻擡起頭,警惕地看向大廳深處的一處黑暗角落。
士兵們也紛紛反應過來,各式武器同時指向不遠處,武器保險打開的輕微咔噠聲瞬間響成一片。
“保持警戒——小心走火,”高文低聲提醒了一句,隨後一手提起開拓者長劍,凝神戒備着向前方走去。
在個人照明設備打出的凌亂光柱中,大廳角落有一團糾結扭曲的根鬚(或藤蔓)慢慢蠕動起來,高文用手向後壓了壓,示意士兵們不要貿然開火,隨後靜靜地看着那藤蔓翻轉,變形,在一道淡綠色的流光中,一個女性身影慢慢從植物之間浮現出來。
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現實世界中的。
她微閉着雙眼,容貌還是高文所熟悉的模樣,但身體似乎已經和植物融合在一起,她身上覆蓋着一層彷彿植物角質和葉片混雜而成的“衣裙”,後背、雙腿、頸椎等各處都有生長出來的根鬚、花藤連接到大廳中的根鬚羣中,這詭異的姿態與其說是她連接在這些根鬚上,倒不如說……
她目前這幅軀體是這株巨樹的一部分,這株巨樹的一部分結構擬態成了貝爾提拉,或者……她變成了索林巨樹。
高文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情況,他只能判斷出眼前這個“貝爾提拉”並不清醒。
她微閉着眼睛,對周圍的不速之客和閃動的燈光沒有任何反應,她手中抱着一本古怪的厚重大書,似乎那本書就是她失去意識之前拼盡全力要保護的東西,而在她身邊,高文感知到了極爲明確的魔力波動。
確實是治療術。
她在不斷地對外釋放着治療術,而整個索林巨樹,也在她的影響下溝通着大自然中的魔力,生成了一個不間斷的生命場,並直接導致了整個索林地區幾個晝夜內全面復甦,生機重建。
“好像沒有反應哎……”琥珀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眼前這個詭異的女性,她知道對方曾經是黑暗而狡詐的墮落德魯伊,但現在對方的形態更接近一個危險魔物,“她是在釋放治療術麼……閉眼開刀夢裡治病,睡着覺救死扶傷?”
高文皺眉觀察着眼前這詭異的景象,猜測着貝爾提拉這古怪狀態的緣由,他擡頭看了一眼那堆盤曲糾結的根鬚,隱隱約約產生了一些聯想。
“這後面應該有東西,”他突然說道,“把這些根鬚打開。”
立刻有士兵上前,開始清理那些盤根錯節的根鬚,高文則扭頭看了一眼仍然微閉雙眼彷彿入睡的貝爾提拉,在後者臉上……他沒有看到絲毫的表情變化。
這個黑暗教長就好像已經成爲一株真正的植物,而植物是無血無淚的。
盤根錯節的根鬚比想象的更加堅韌,士兵們清理了很久才終於打開一道缺口,一名探頭進去的士兵看了一眼,立刻便高聲叫道:“這後面果然有東西!是一個密室!”
根鬚遮掩起來的入口後面,是一間密室。
密室中堆滿了已經看不出原本形態的、只能大致看出人體輪廓的黑色“物體”。
那景象令人頭皮發麻:數以百計的人形物被堆積在密室中,無數縱橫交錯的藤蔓在他們周圍蜿蜒生長,連接着他們的血肉,連接着附近牆壁上的根鬚,他們的生機顯然已經斷絕,但那些連接在他們身上的藤蔓卻都鬱鬱蔥蔥,而密室外的貝爾提拉……
還在一遍遍地對這些已經死去的萬物終亡教徒施放着治療術。
這些治療術並非毫無意義:她把這些失去生命的人形物體強行維持在了一種不生不死的狀態,也把他們最後殘存的精神殘片禁錮在了這株龐然的植物中。
現在,高文終於知道巴德所遭遇的那場夢境是怎麼來的了。
琥珀也探頭看了密室一眼,裡面詭異的景象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半精靈飛快地慫了回來,在高文身旁小聲嘀咕:“這玩意兒也太邪門了……雖然我對這幫邪教徒沒什麼好感,但他們最後變成這副模樣也過於嚇人了吧?”
“瘋子最終得到了瘋狂的下場,”高文從密室中收回目光,輕聲嘆息,“從晶簇軍團失控的時間表判斷,那人造之神從發瘋到徹底鑽出地表經歷了大約半個月的禁錮時間,在這段時間裡,這間地底宮殿被封閉着,最後的萬物終亡教徒和他們製造出來的恐怖怪物被一同關在黑暗的地底……瘋狂之後是扭曲,扭曲之後是變異,這株覆蓋小半個索林地區的巨樹,便是他們最終的結局。”
他現在已經隱隱約約搞明白這株巨樹的誕生經過了。
“這該怎麼處理?”琥珀看着高文,“讓他們維持這個狀態?還是放一把火?”
“雖然他們已經死了……但繼續這樣下去,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高文搖了搖頭,“至於放火……或許並無必要。”
一邊說着,他一邊來到了那已經化爲植物的“貝爾提拉”身旁。
植物確實是無血無淚的。
但會做夢的可不是植物。
“停手吧,他們都已經死了。”高文對着貝爾提拉說道。
貝爾提拉仍然微閉着眼睛,對外界聲音毫無反應。
高文挑了挑眉毛:“裝睡解決不了問題,或者說,你想讓我在現實世界再教你一次做人的道理?”
在幾秒鐘的沉寂之後,琥珀等人驚訝地發現貝爾提拉的治療術竟真的停了下來。
周圍空間中充斥着的“生命力場”還在維持,這似乎已經成爲“索林巨樹”的某種特性,無法輕易消散,但貝爾提拉在這處地下空間維持的治療術,是真的停了。
她終於慢慢張開眼睛,帶着某種異質化的、緩慢低沉的腔調,看着高文說道:“果然……是你……”
高文知道,對方指的是當初在剛鐸廢土邊界時的那次“夢境遭遇”,那一次,他通過僞裝成奧古斯都開國君主的形象唬騙、糊弄了過去,但很顯然,貝爾提拉現在終於意識到真相了。
只不過她這時候哪怕想明白一切也沒了意義。
高文突然有些感慨。
他是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貝爾提拉,會在這種情況下見證這些黑暗德魯伊的最終結局。
這些瘋狂,偏執,極端的邪教徒們,最終用自己的扭曲神術葬送了自己。
他們自己變成了這個黑暗教派的墳頭草……真正意義上的墳頭草。
雖然這株墳頭草的規模大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