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的話在卡邁爾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以至於他整個人的閃爍頻率都變成了4/4拍,並且顏色整體發藍起來——並不是他聽不懂高文的意思,而是這個思想跟傳統的魔法道具生產理念實在差別太大了。
即便在技術力高超,部分普通魔法物品已經實現量產的剛鐸帝國時期,很多魔法道具也是作爲一種昂貴物品存在的,人們似乎從一開始就將此類魔法道具當做一種稀有、昂貴,可以代代相傳的寶物來看待,家傳的寶劍,家傳的指環,家傳的護符……這些東西用個幾十年甚至兩三百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剛鐸帝國的技術雖然先進,但由於技術的畸形,他們能夠量產的魔法物品其實從一開始就被限定了品種,基本上只有魔力灌注、魔力塑形類的東西可以量產,而需要深入加工的、要有魔導師參與制作的東西,仍然維持工坊或者實驗室生產的模式。
因爲魔導師無法量產。
所以剛鐸帝國雖然技術先進,發展速度卻並不快,尤其是在後期,深藍魔力井的潛力被髮掘差不多之後,整個帝國的強盛和物質的豐富已經不是技術推進的結果,而更多的是“積累”起來的。
所以卡邁爾從未想過,所有的魔法裝置都變成一種廉價、量產、快速消耗的工業產品之後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然而他卻無法反駁高文的話——他雖古老,卻不頑固,他只是一時間被自己的經驗限制了思維,但只要把思路打開,他便會意識到高文說的是對的。
魔法道具變成祖傳寶物,不是因爲使用壽命長才變得寶貴,而是因爲過於寶貴所以人們不得不讓它長久使用,假如一種魔法裝置可以在工廠裡大批量地生產出來,可以讓每個人都能輕易購買和使用,而且它還能在十幾年甚至幾年之內就更新換代一次,那人們還需要把它珍而重之地代代相傳麼?
高文自己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他雖然強調工業產品的“消耗性”,但他也是在思慮周全的情況下才這麼說的。不管什麼時候,使用壽命終究是個衡量產品質量的重要指標,並不是說能夠工業量產的東西就完全可以不在意壽命了——尤其是戰場上的裝備,那更要皮實耐用纔可以。
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壽命需求,半永久工事和一個炮管(加速軌道)的壽命需求肯定是不一樣的。
因此他進行了一番材料測試和計算,用超過設計強度的魔力場給斥力基板供能,測試各種極端環境對紅銅基質的損耗,最終才確定這東西在承受長時間過載的情況下仍然是可以滿足需求的。
其實之前他在這方面也曾陷入誤區:他考慮過通過過載的方式來加強某些魔導裝置的短時間出力,但跟赫蒂提起之後對方總是會說這樣將嚴重影響魔導裝置的壽命所以得不償失,再加上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忙,他就沒在這方面過多深究,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問了赫蒂一句,問她某個裝置在經常過載的情況下能保持多長時間的穩定運轉,後者一臉嚴肅地跟他說了一句話:
“先祖啊,那樣一來魔法陣用不了四十年就會元素溶解化了啊!”
然後高文就意識到在關於“使用壽命”這個問題上,自己跟當地人的世界觀是不一樣的……在他們眼裡一個魔法道具如果用不到曾孫子輩那就算是白扔了……
“根據我的測試,用紅銅基質的通用基板當做斥力發生器的話,加速導軌可以連續發射三千至四千次炮彈——當然這是粗略估計,具體還要做出成品測試之後才能確定,而且這個數字還會受到環境影響,但不管怎麼說,我認爲這個使用壽命是完全達標的。”
“三千次發射麼……應該確實是夠了,”卡邁爾回憶了一下自己在符文鍛造廠中看到的生產符文基板的方式,不得不承認這個使用壽命真的完全足夠,“那麼加速導軌的問題解決了,不過炮彈上使用的陣式……這似乎是精靈體系的法陣?”
“沒錯,風之祝福,颶風后綴的基礎法術,嫺熟的精靈遊俠們會在自己射出的每一支箭上附加風的力量,這可以讓飛行物幾乎免受氣流的干擾,還能極大加強它的飛行速度和距離,我想這東西同樣可以用在炮彈上——雖然體積大了點,但炮彈也是飛出去的嘛。”
卡邁爾猶豫起來:“精靈的魔法體系和人類的魔法體系……”
“人類基本上無法使用精靈魔法,這是因爲兩個種族的大腦結構有細微差異,導致人類感知魔力的方式都跟精靈不一樣,釋放起法術來當然也截然不同,因此精靈魔法必須轉換成人類的法術模型才能被人類施法者掌握,而遇上那些無法轉換法術模型的,就徹底沒辦法由人類之手施展出來了,但是……”高文點點頭,後半句話卻突然語氣一轉,“這只是施法者在施放法術時會遇上的問題,法陣和符文不存在這種差異,數學不存在這種差異!”
“您的意思是……”
“我從索爾德林那裡要來了風之祝福的‘法陣表達式’,這是一個基於精靈法術的魔法陣,精靈可以把它畫出來,人類也可以把它畫出來,不管是誰畫的,它都照樣能生效,”高文不緊不慢地說道,“但這個魔法陣還有些過於複雜,耗能過高,需要的刻畫材料也過於昂貴,所以我希望你能對它進行優化——用符文邏輯學中的公式來重構這些符文。元素的語言是通用的,這些符文雖然是精靈所用,但它們的元素意義和人類的符文並沒什麼區別。”
“沒錯,元素的語言是通用的……”卡邁爾的聲音漸漸戴上了一絲熱切,“數學的語言……也應該是通用的……”
高文點點頭:“如果符文邏輯學能夠優化這個魔法陣,那麼我們就證明了一件事:數學和元素語言一樣,是描述真理之語——至少在我們已經能接觸到的領域裡,它有着這樣的作用。符文邏輯學的應用將獲得極大擴展,從今往後,不光是人類的法術體系,就連精靈的法術體系也可以被納入到詹妮公式組和拉文凱斯常數所構築的世界中!”
卡邁爾沉默了兩秒鐘,突然鄭重其事地對高文彎下腰:“我將親手實現這一切!”
“我期待你的成果,”高文微笑着,“不過也別耽誤了你那條線上的武器設計——能量武器也是必須的。”
卡邁爾離開了,高文從書桌後站起身,來到窗臺前,靜靜地眺望着北岸的方向。
領地中暫時還沒有太多的樓宇建築,他的視線可以直接越過行政區、居民區以及城市北邊的碼頭區,利用傳奇騎士的強大視覺,他可以看得很遠。
這是個雪停之後的晴朗白天,白水河北岸的景色甚至都隱約可見。
新成立的二十五生產建設大隊以及十六名提豐俘虜組成的“戰俘隊”已經被派往北岸,進行一片新居住地的建設工作,高高低低的腳手架就好像冬日雪地背景中的乾枯樹杈,在那片土地上逐漸生長起來——霧月已經臨近尾聲,在這個長達六十多天的“月份”結束之後,便是更加寒冷,更加難熬的“冷冽之月”,在各個貴族領主的土地上,將有大量一無所有的貧苦人面對他們每年都要經歷的、最大的生死考驗,而塞西爾領則會完成今年的最後一批工程項目,爲第二年的人口增長和春耕做好準備。
冷冽之月結束之後是復甦之月,在春耕開始之後,各地農事都會繁忙起來,想購買廉價農奴就不會再那麼容易了,但流民永遠不缺——總有平民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土地,失去家園,被逐出故土或者逃出故土,他們就好像遷徙的螞蟻一樣從一個領地到另一個領地,有的死在路上,有的死在異鄉,即便風調雨順,也會有人背井離鄉。
畢竟,這裡是凋敝的南境,從塞西爾家族沒落到現在過了一百年,曾經的無數開拓據點、屯糧地都已經在貴族們重新進行勢力劃分的過程中化爲烏有。土地荒廢容易重建難,再加上南境貴族摩擦不斷,人們也根本沒辦法安心下來開墾新地、建設家園,所以流民幾乎已經成爲南境的一種“正常現象”,大大小小的貴族對此早就習以爲常了。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一塊土地是安穩的,是可以填飽肚子的,那麼它自然而然就會吸引大量的人口遷入——高文所需要考慮的無非是兩個問題,第一是他能不能把這麼多人口“吃下”,第二……
是那些“好鄰居們”會不會眼睜睜看着塞西爾領越來越大。
王都也下了一場大雪,而且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維羅妮卡站在聖光大教堂最高的塔樓上,任憑寒風捲着從屋頂上吹下來的雪屑撲打在自己臉上,她卻對此毫無所覺。
這是大教堂中最高的地方,高高的尖塔頂端修建了這麼一間特殊的祈禱室,祈禱室的屋頂中央鑲嵌着一整塊價值連城的聖光水晶,水晶穿透了屋頂,直接探到屋頂外面,直指天空——在夠高的地方設置一塊能量水晶,信徒們相信,這便是最能夠接近神的方式。
因此,這間位於尖塔頂端的祈禱室也是整個大教堂中最特殊的場所,尋常信徒絕無進入的資格,就連維羅妮卡,也是在通過了“神的考驗”之後才獲准踏入這裡。
然而她並沒有祈禱,也沒有擡頭注視那塊可以讓任何聖光信徒喜悅如狂的聖光水晶,她只是打開窗戶,低頭看着那些行走在地上的人流。
積雪還沒有掃除,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銀裝素裹中,大教堂前面的廣場和幾條道路也都蓋上了一層純白,那純潔的顏色掩蓋了所有的骯髒、污濁、腐朽,不管是污水還是糞便,甚至是凍死者的屍骸,都暫時被白色掩蓋起來,就好像它們從未存在一般。
前來朝拜的人羣就在那一片雪白中行走着,穿着花花綠綠冬衣的市民,富裕的商人,騎士們,貴族們,他們分成涇渭分明的幾股人流,從不同的大門走進教堂區,在這座被聖光眷顧的建築物中尋求着神明的指引,以及一些讓他們可以心安理得繼續過當前生活的心理安慰。
積雪則在這個過程中被人羣踩踏,被陽光消融,在朝拜者們的身後,黑色的街道再一次顯現出來,它混雜着雪融之後的泥濘,骯髒的就像那些朝拜者一樣。
維羅妮卡突然閉上了眼睛,她深吸口氣,等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她的神情再次平靜下來,視線中也不再有任何喜怒波動。
“人生而充滿缺憾,卻又嚮往光明,”維羅妮卡彷彿自我催眠般低聲說道,她身上涌動的聖光能量也隨着這些話語逐漸收斂起來,最後她擡起頭,凝望着下面的街道,輕聲祈禱,“願你們指引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