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有黑色鐵藝雕花的路燈灑下了溫暖的淡黃色燈光,雀蜂的身影如一片毫不起眼的落葉般飄過人羣,沒有在行人間留下任何漣漪。
她來到了位於街區盡頭的一間店鋪前,這店鋪外懸掛着外國商人在紫羅蘭開設商鋪時必須掛出來的“三塔”徽記,展示櫥窗中可以看到各種各樣來自海峽對岸的新奇雜貨,此刻店鋪門上正掛着一個木牌,上面寫着“暫停營業”的字樣。
雀蜂的視線在那“暫停營業”的木牌上停留了一秒鐘,隨後推門進入。
店鋪中空空蕩蕩,由於暫停營業的關係,裡面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穿着暗色外套的年輕男人坐在櫃檯後面收拾着雜物。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這年輕的男人擡起頭,發現是雀蜂之後他好像鬆了口氣,微微點頭致意。
“怎麼這時候突然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雀蜂快步來到櫃檯旁邊,壓低聲音說道,“還有,‘店長’呢?”
“店長去了北城區,”年輕男人不動聲色地關注着門口附近的動靜,一邊低聲隨口說道,“今天接到了局座傳來的指令,紫羅蘭王國已被嚴重的超凡異象影響,所有聯絡點暫停活動並準備撤離,店長打算在撤離前再儘可能地蒐集一些情報。”
“……準備撤離?”雀蜂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之色,“情況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那我們在這裡……”
“比你想象的嚴重,冷海城的幹員全部失去聯繫了,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年輕男人擦拭着櫃檯上亮晶晶的擺件,動作顯得流暢自然,語氣卻格外嚴肅,“他們一天前還在正常回傳消息,突然間便音訊全無,連最緊急狀態下應該發送出來的‘哨聲’都沒送出來。”
“哨聲都沒送出來?!”雀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那邊都是訓練有素的幹員,還攜帶着最先進的通訊設備,怎麼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失聯了?”
“……最大的可能是異象已經蔓延到冷海城,當地幹員在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情況下就全數犧牲。而且事實上失去聯繫的不只是我們的情報人員,失去聯繫的……是整個冷海城,”年輕男人暫時放下了手中活計,擡頭注視着雀蜂的眼睛,“一些在冷海城做生意的普通洛倫商人也斷了和大陸的聯繫,從昨天開始,北港那邊的通訊站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從冷海城傳出來的魔網信號。
“今天上午我還看到提豐人的暗探行色匆匆地前往西城街23號,我懷疑他們那邊也已經察覺了異常,並且開始做撤離的準備了。”
雀蜂瞪大了眼睛,然而在短短兩秒鐘內,她便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同時也已經理解了琥珀局長下令撤離的命令——儘管這撤離命令很突然,儘管“因爲一部分情報人員突然失蹤便撤離所有聯絡點”這件事顯得有點衝動,儘管要放棄在這裡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根基很令人遺憾,但她知道,這是不得已的選擇。
異象正在發生,這是由難以理解的魔法力量或其他超凡之力造成的大規模異變,而不是常規的情報暗戰、輿論對抗或特種滲透,後者是軍情局幹員擅長的領域,可前者……已經超出了普通的情報人員的“工作範疇”,這種專業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的隊伍。
事實上在察覺到普蘭德爾正受到超凡異象影響的時候雀蜂就想到了自己極有可能接到撤離的命令,但她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早——在最近一段時間裡這場“超凡異象”都沒有表現出任何實質的危害性,可現在情況卻急轉直下了。
不過哪怕沒有這一層,只要琥珀局長的命令下達了,雀蜂仍然會無條件地選擇執行——這是所有軍情局幹員的鐵律。
“這裡已經不再是進行情報活動的戰線,我們的使命結束了,局座在命令中表示,接下來紫羅蘭王國將被視作一個‘異常區域’來處理,”年輕男人搖了搖頭,嗓音低沉,“但這裡畢竟從明面上仍然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王國’,在它沒有表現出對聯盟的侵害和敵意之前,我們也不能對它採取任何軍事層面的行動……會有一支精銳的鋼鐵遊騎兵小隊和兩名超凡異象對策專家過來接替我們的工作,他們是調查並對抗超凡異象的專家。”
雀蜂微微點了點頭,隨後彷彿隨口提到般說道:“我在回來的路上見到了托裡格,並和他交談了一會。”
“托裡格……那個居住在內城區的法師學徒麼?”年輕男人想了想,迅速在腦海中把名字對上了號,“你們都談了什麼?發現了新的情況麼?”
雀蜂表情嚴肅:“還記得托裡格有個叔叔麼?是一個居住在帕蘭桑託的男巫——我在交談中刻意提到了這個人,托裡格竟好像完全不記得自己曾有這麼一個親戚,甚至好像完全不知道‘帕蘭桑託’這座內陸城市的存在,他的精神出現了明顯的混亂和空白,隨後直接‘跳過’了我們的話題……”
雀蜂把自己今天遇到的情況說了出來,櫃檯後面的年輕男人眉頭隨之一點點皺起,片刻的思考之後才低聲開口:“這段時間以來,普蘭德爾城內有關於‘內陸’的消息越來越少,人們也不再談論任何與千塔之城或帕蘭桑託這樣的內陸城市有關的事情。來自內陸城市的貿易品,信件,訪客……所有這類東西都在消失,但直到今天之前,情況都沒有詭異到你剛纔提到的那種程度,至少當我們主動和這座城裡的普通人提起內陸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正常回答的……
“而現在,卻有一個當地居民在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出現了明顯的精神異常……”
“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紫羅蘭的‘內陸’正在逐漸從這個王國剝離出去,或者被某種‘繭’給包裹起來,”雀蜂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有某種力量在‘刪除’掉與內陸有關的一切情報,甚至在阻止邊境地區的普通人談論和回憶起千塔之城這樣的內陸城市……這是某種屏障?認知與記憶方面的屏障?”
“……我的感覺比那更糟,”年輕男人搖了搖頭,“今天我去中心市場調查城裡馬蒂倫酒的來歷——你應該知道,直到昨天中午之前這種酒還是隻能從冷海城運過來的‘外來品’,而且與此同時,這種酒也不是紫羅蘭王國本地的產物,它是灰精靈商人在冷海城開設的釀酒坊裡生產出來的,是苔木林蜜酒‘本地化’調整出來的產物,但從昨天中午之後,這種酒就成了普蘭德爾的‘當地特產’。
“我在中心市場買到了一瓶‘馬蒂倫酒’,就放在你左手邊那個架子上,你打開看看吧。”
雀蜂怔了一下,擡頭看到了那瓶正放在架子上的酒,深褐色的酒瓶上還印着普蘭德爾城內某個釀酒坊的標記,她伸手把瓶子拿了過來,發現瓶塞已經被開啓過一次,順手拔掉塞子之後她立刻便察覺了有哪不對——她沒有聞到任何酒的香氣。
“這是……清水?”她仔細聞了聞裡面的液體,又在同事的提示下嚐了一小口,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買回來就是清水?”
櫃檯後的年輕男人點了點頭:“是的,但當地人好像壓根沒發現,他們將清水當做酒來買賣,而且市場上還有人喝這東西喝的醉醺醺的,但其他那些被‘轉化’爲當地產物的東西可不是這樣。
“松紋奶酪變成當地特產之後至少仍然是奶酪,冰露葡萄酒從帕蘭桑托特產變成當地酒之後也仍然是葡萄酒,還有其他各種原本依靠從內陸運輸如今變成本地商品的東西……它們雖然‘設定’變了,但東西至少仍然是真的,唯有這種馬蒂倫酒……離譜地變成了清水。”
“爲什麼會這樣……”雀蜂一時間有些錯愕困惑,緊接着便隱隱約約冒出了猜測,“難道是因爲……這東西雖然產自冷海城,其源頭卻是灰精靈商人帶‘進來’的苔木林蜜酒,從‘基礎’上,這是徹徹底底的‘紫羅蘭之外的事物’?”
“這是馬蒂倫酒與其他那些被替換的商品之間唯一的不同,”她的同事點了點頭,“這給我一種感覺,就好像有某種龐大的……‘規則’正在控制這場異變,這個規則可以影響到所有原本就屬於紫羅蘭的事物,可以把帕蘭桑託的存在從普蘭德爾的居民記憶中抹除,可以把一座城市的特產變成另一座城市的本地貨物,但是……紫羅蘭王國之外的東西卻跳出了這個系統,它沒辦法‘複製’出自己的體系內不存在的事物,所以灰精靈帶到這個國家的馬蒂倫酒在普蘭德爾的中心市場上變成了清水。”
對方所描述的這番景象讓雀蜂產生了異樣又恐懼的感覺,而且讓她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構想中的場景——如果塞西爾的商人在普蘭德爾之外的某座臨海城市中開了個生產魔導裝置的工廠,而且一直在向其他城市輸出貨物,那麼如今異象發生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中心市場上也會出現“本地生產”的魔導裝置麼?然後由於那個造成異象的‘規則’無法複製紫羅蘭系統之外的事物,導致那些“魔導裝置”變成一堆詭異的空殼?
她把自己構想出來的事情說了出來,櫃檯後面的年輕男人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慢慢點頭:“倒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發生在馬蒂倫酒上的異常顯然也會發生在其他情況類似的事物上。不過我們註定沒辦法驗證這一點了。
“除了那幫行動力超強的灰精靈之外,目前還沒有任何洛倫人在紫羅蘭王國成功建起工廠之類的東西,市場上所有的‘外來商品’都是直接通過環大陸航線從洛倫那邊運過來的,自然也不存在‘錯誤替換’的情況。”
雀蜂點了點頭,隨後她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牆上掛着的機械鐘,語氣變得有些緊張:“店長已經出門多久了?中間有回傳安全信號麼?”
“他是六小時前出門的,”櫃檯後的年輕男人回答道,緊接着好像也突然反應過來,“……他不該在單獨行動這麼長時間的情況下還不發信號……尤其是在城市中已經出現超凡異象的時候。”
一邊說着,他一邊從隨身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黃銅外殼懷錶,按下按鈕表蓋打開,看似正常的錶盤上所有的指針卻都固定在了12點的位置且紋絲不動。
年輕男人神色頓時微微變化,他又快速按壓了三次按鈕,懷錶的錶盤立刻啪一聲開啓,露出了下面的機芯,以及機芯周圍細密複雜的符文和細碎的晶體結構,其中一枚小型水晶此刻正散發着微微的紅光,光芒閃爍間彷彿帶着一種不安的節奏。
這是軍情局幹員們專用的聯絡工具,是以目前技術能做到的最小型化的通訊裝置。
爲了縮小體積以及增強安全性,這個小巧的裝置並沒有完整的魔網終端功能,卻可以通過震動、嗡鳴等方式收發特定的節奏信號,通過提前編碼,這些信號能夠傳輸重要信息,與此同時其機芯內部的符文陣列也可以用於監控其他幹員的通訊設備的運行狀況。
“……‘店長’可能遇上麻煩了,”年輕男人猛然間擡起頭,看向表情同樣嚴肅的雀蜂,“我這裡追蹤不到他的信號反應。”
“也有可能是遇上了緊急情況,不得不轉入靜默模式——不要貿然給他發信號。”雀蜂飛快地說道,緊接着好像突然察覺了什麼,猛然間回頭看向了店鋪櫥窗的方向。
不知何時,櫥窗外已經是一片濃霧。
街道上所有的事物都籠罩在濃霧之中,路邊停着的馬車,對面建築的輪廓,甚至近在咫尺的路燈燈柱,一切的一切都在濃霧中變成了朦朧而陰沉的虛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唯有路燈發出的溫暖光芒在霧氣中亮起,彷彿一顆顆漂浮在霧中的星火般,隱隱約約地勾勒着街道的走向。
而在這濃重詭異的霧氣中,雀蜂沒有看到任何行人的身影。
厚重的大霧當然會阻礙人們出行,可是路面上一個人都看不到就多多少少有點詭異了,尤其是雀蜂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至少兩分鐘前她眼角的餘光掃過櫥窗的時候還沒看到這麼重的霧,路面上的行人也是絡繹不絕——兩分鐘,就這麼短短的兩分鐘內,這座城市發生了什麼?!
她與櫃檯後面的同事對視了一眼,後者已經伸手從櫃檯的暗格中取出了兩套小型熔切匕首以及作戰用魔導終端,他們嫺熟且迅速地將護腕一樣的終端佩戴好,又將匕首藏在貼身且易取用的衣服下襬後面,隨後謹慎地朝着櫥窗附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