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港口區都被籠罩在一片升騰起來的煙塵以及如滾滾雷鳴般的崩塌巨響中。
藍色巨龍騰空而起,在一片塵埃雲中奮力衝上天空,輪迴巨樹的樹冠則在她身後轟然倒塌,那些已經支撐了數千年的龐大木質結構如一座在幻夢中破碎的巨城般四分五裂,如鐘塔般粗大的枝幹、乾枯萎縮的巨大葉片以及剛剛死亡的藤蔓在一連串的巨響中斷開、墜落在母港的大地上,每一次崩落都讓那片鋼鐵大地發出低沉的震顫,並捲起一道又一道更大規模的煙塵。
高文等人站在梅麗塔寬闊的脊背邊緣,低頭俯瞰大地,入目之處的景象壯觀到讓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
那就彷彿是一整座城市在眼前從空中崩落,數千年的歷史在幾分鐘內化爲碎片,整個港口區都被籠罩了進去,濃煙塵雲中,連起航者留下的燈光都被遮蔽了起來。
一場盛大的葬禮。
“大家都站穩坐穩了!”梅麗塔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彷彿正牟着一股勁,“下面煙塵起來的太快,咱們得加速了!”
藍龍小姐話音剛落,高文等人便感覺腳下一陣晃動傳來,他們頓時顧不得觀看下方那幕壯觀的場面,而是立刻穩定住各自的身形,與此同時,四周那些不斷升騰蔓延的塵埃也開始被加速甩到梅麗塔身後,她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崩塌最嚴重的區域,而那艘停泊在港口內的飛船也終於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飛船與港口接駁的地方,蔓延過來的塵埃已經籠罩住了各類指示燈光,而那些殘留在飛船上的巨樹殘骸以及殘骸中的灌木花草也已經紛紛化爲碎片,但好在整艘飛船規模巨大,被塵埃籠罩的區域也只佔甲板邊緣的一小片,梅麗塔直接越過了那片甲板,在一堆艦船建築間低空掠過,最終在一片開闊的合金平臺上降落下來。
高文第一個跳到了甲板上,他站在高處,舉目遠眺着母港的方向,在朦朦朧朧的燈光以及能量屏障所帶來的背景天光下,輪迴巨樹巍峨的樹冠以及從視野中消失,原地只有一片“雲海”升騰起來,如一片連綿的、迅速生長的山脈般,覆蓋着曾經巨樹所在的港口。
“……這樣一來,下次我們派到這裡的調查團恐怕就不那麼容易行動了,”卡邁爾從旁邊飄浮過來,嗓音低沉地說道,“坍塌的輪迴巨樹看上去徹底封死了整個港口區,調查團要想深入探索母港,恐怕不得不先在那片坍塌廢墟中開出一條路來。”
旁邊跟着跳下來的琥珀發出一聲長嘆:“那可是比索林巨樹還要巨大的一大堆啊……哪怕派工程部隊過來怕是也要挖到地老天荒……”
聽着旁邊琥珀和卡邁爾的話,高文卻只是靜靜地注視着遠方,一言不發。
直到又過了一段時間,低沉的機械嗡鳴聲突然從衆人腳下這艘飛船的甲板深處傳來,艦船與港口間的機械閉鎖裝置逐一解開,龐大古老的引擎轟然啓動,艦船自身的防護屏障自動升起——遠方的港口區在視野中漸漸遠離,腳下這艘飛船再次踏上了在諸多神國間的巡航之旅,高文才彷彿從沉思中醒來,淡淡地說道:“飛船起航了,大家先休息一下吧——吃點東西,恢復恢復體力。”
自飛船離開戰神神國,隊伍踏上這場前所未有的探索之旅以來,所有人的神經都在高度緊繃,哪怕身爲體質強大的超凡者,在這樣全副神經繃緊的情況下人也是會感到疲憊的,而如今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座“哨兵母港”,儘管接下來的返航之旅還要在這艘飛船上度過,但最起碼旅途中最不可控、最容易遇上風險的環節已經結束,大家多多少少也可以放鬆一下神經了。
探索隊伍在通往艦內通道的入口附近找到了一處適合休息的空地,取出攜帶的食物飲水開始進食並恢復體力,而爲了防備最後這段旅途中出現意外,梅麗塔並未恢復人形,而是保持着巨龍形態趴在附近的甲板上休息,那龐大的巨龍身軀如一道隆起的城牆,憑空帶來了令人信服的安全感。
梅麗塔在甲板上趴着,覆滿鱗片的巨大尾巴微微彎曲,如一道屏障般環繞着臨時紮營的探索隊伍,她的腦袋卻繞到了隊伍的另一側,巨大的頭顱擱在一座合金平臺邊緣,一隻眼睛注視着甲板一側的動靜,另一隻眼睛則看着正在休息的琥珀等人,看起來有點無聊。
琥珀就在這時舉着一塊甜麪餅走了過來,湊到梅麗塔眼前晃了晃:“哎,你不吃點東西麼?”
“你是說我的龍形態還是人形態?”梅麗塔擡起眼皮,喉嚨裡發出轟隆隆的低沉聲音,“龍形態的話你這塊麪餅可不夠我塞牙縫——不過龍形態本身也不用頻繁進食,我昨天出發前就吃過飯了,下一頓可以下週再吃。”
“……你們龍族是厲害,”琥珀愣了愣,把麪餅塞進嘴裡一邊啃着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我不行,我最怕餓肚子了。”
梅麗塔立刻閉上了朝向琥珀這一側的眼睛,同時把巨大的腦袋往旁邊挪了挪,鱗片和鋼鐵摩擦間發出如同金屬撞擊般的聲音:“哎你離遠點吃,餅渣子都迸到我眼睛裡了!”
“啊,抱歉抱歉。”琥珀趕緊往後退了半步,一邊把嘴裡的餅使勁嚥下去一邊拍拍手,梅麗塔則睜開眼睛,朝着隊伍休息的方向望了一眼後說道:“哎,你看到高文了麼?剛纔開始我好像就沒看到他了……”
“他剛剛往那條通道里去了,說要再看看飛船裡面的情況,”琥珀拍乾淨巴掌,又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便扭頭看着那道通往艦內通道的閘門,“他還不讓我跟着,但我仍然決定吃飽之後偷偷跟過去看看——他明顯有心事,而且還一個人行動,我不放心。”
一邊說着,她一邊搖了搖頭,表情顯得頗爲無奈:“一個個看着都心事重重的,莫迪爾也是,維多利亞也是,甚至連卡邁爾身上的色兒看着都不太對勁,也就是你的表情我看不太明白……但我覺得你肯定也有心事。現在看着反而也就丹尼爾和他那個女學徒沒什麼變化,前者的表情彷彿天永遠不會塌,後者的表情彷彿天一直在塌……”
梅麗塔撐起眼皮看着她,被如此碩大的一隻眼睛盯着,饒是神經粗大的琥珀都頓時感覺渾身毛毛的,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這麼盯着我幹什麼?我臉上還有渣子?”
“你看上去是高文身邊的人裡面最大大咧咧的一個,但實際上你是我所認識的洛倫人中最敏銳和細心的人之一……”梅麗塔語氣中似乎帶着笑意,“你總在時刻不停地觀察每一個人和身邊的每一個細節,但大部分時間你都在假裝無所事事,讓自己顯得像是最沒派上用場的一個。”
琥珀愣了愣,無所謂地擺着手,一邊轉身向通道閘門的方向走去一邊隨口嘀咕着:“貧民窟生存守則嘛,這個叫生存守則……”
梅麗塔用一側眼睛看着琥珀漸行漸遠,終於慢慢收回了視線,而在她尾巴附近,莫迪爾正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有些出神地望着飛船護盾外面正不斷掠過的混沌黑暗團塊,看上去像是在發呆。
維多利亞來到了莫迪爾身旁,她有些擔心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口了:“先祖,您是在擔心自己剩下的時間麼?”
“……我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冒險,”莫迪爾突然開口了,“在這艘船上,我所見到的超過了以往所見的一切,這些前人所未知的奧秘,這些幾乎被遺忘的東西……我想我應該感到滿足了,維多利亞,我走了這麼遠,甚至活了六百年——我不能過於貪婪。”
“……您還不能放棄,”維多利亞立刻說道,“琥珀有辦法暫時穩定您的情況,而在這期間我們可以慢慢尋找解決方案,我們可以去找尋夜女士的神國,去找到您被分裂的另一半身體和靈魂,這並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們甚至戰勝了戰神,抵達了深海,找到了起航者留下的遺產,先祖,哪怕不依靠神明,凡人也是可以創造奇蹟的……”
“我從來都很相信奇蹟,”莫迪爾笑了起來,臉上帶着讓維多利亞感到意外的淡然,“我並沒有放棄,維多利亞,不要誤會我的話,我只是對任何結局都沒有遺憾罷了,但如果能有生存下去的機會,我當然十分樂意——正常情況下,誰會主動尋死呢?”
維多利亞一時間有點尷尬:“額……那就好,我還以爲……”
莫迪爾只是帶着笑意看着眼前這位理論上是自己後裔,但實際上在不久前還是個陌生人的女士,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很在意我的事麼?維多利亞,我說話可能有點直白,但直到不久前,我和你都還不認識,我們原本是陌生人,將你我聯繫在一起的只有一份跨越了六個世紀的、已經十分稀薄的血脈……你有更親近的人,也有更熟悉的人,而我……對你而言應該並不是那麼親近。”
維多利亞有些意外地看了面前的老人兩眼,她似乎沒想到對方會主動談到這個多少有些微妙的話題,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她還是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您說得對,從理論上……我和您之間其實談不上什麼深厚的親情,在很長的時間裡,您對我而言都只是一個在家族記載中流傳的故事,現在您從故事裡走了出來,而您本人卻又和我的想象……相差甚遠。確實,我沒辦法將您當做一位親切而熟悉的長輩看待,雖然我知道自己應該這麼做……”
“那你是如何看我的?”莫迪爾有些好奇地問道。
維多利亞仔細思考着,良久才終於說道:“一個偉大的人,這個偉大的人曾經很遙遠,如今近在身邊——我正在嘗試去了解您的事情,或許就像當初的赫蒂和瑞貝卡那樣。”
說完之後,她看着似乎有所思考的莫迪爾,又開口問道:“您回去之後有什麼安排麼?”
“我還沒想好——現在琥珀小姐幫我暫時穩定了情況,但如無意外,我應該也只有一年左右的時間來安排餘生的事情,我剛纔一直在考慮是否要用這一年時間完成此生最後的一次冒險,去一個儘可能遙遠的地方,見證一些更加離奇的事情,但就在剛纔,就在看着你的時候……我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
“另外一個想法?”維多利亞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周遊了整個世界,甚至可能周遊了不止一遍,雖然有些事情已經在記憶中消散,但我仍然對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有模糊的印象,可只有一個地方……我很陌生,陌生到我甚至不記得它在什麼地方,”莫迪爾突然看着維多利亞的眼睛,語氣十分認真地說道,“我想去那裡看看。”
“您說的那個地方是?”
“帶我回家看看吧,”莫迪爾慢慢說道,“或許我今生的最後一次‘冒險’,便是回到那個已經被自己徹底遺忘的家鄉——維多利亞,它是在一片崇山中,是麼?”
“是的,”維多利亞那鮮少有表情變化的面孔似乎也生動起來,她迎着莫迪爾的視線,回憶着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裡有一座很漂亮的城堡,在北境最高的山上,那裡大部分時間都很冷,只有燃起壁爐的房間中才有些溫暖,但那裡的景色很好,您可以看到北方積雪的羣山,也可以看到白色的庭院和山下繁榮的城鎮——那裡不如北港先進和嶄新,但在街頭巷尾,您可以看到在您離開之後維爾德家族興衰起伏的六百年。”
“哦,那聽上去真好,”莫迪爾·維爾德笑了起來,“我確實應該去看看。”
……
被灰白色細沙覆蓋的廣袤沙漠中,巍峨的王座佇立在一片坍塌傾頹的祭壇廢墟中間,王座上那個如山般的身影微微垂下頭來,注視着她腳邊的一根渺小石柱,注視着那石柱頂端的古老書典。
“哦,你醒了,大冒險家,”夜女士威儀的聲音在天地間響起,“做了個好夢?”
“算是吧,”石柱頂端的黑皮大書中傳來老人的聲音,那聲音中還帶着一絲剛剛從夢境中醒來的困惑,“我已經很久不曾做到這樣的夢了……”
“你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自己在打點行裝,踏上返回家鄉的路,”維爾德的嗓音低緩,在這荒蕪空曠的沙海中,他的聲音對唯一的聽衆低沉講述着,“我好像已經有很多年不曾回家了……”
“……是的,大冒險家,家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你想回去了麼?”
“大概吧,我想我應該產生這種念頭,但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我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