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闊別了三千年的光輝,以及闊別了三千年的聲音。
以及闊別了三千年的歷史。
阿茲莫爾一步步地向前走去,就如同許多許多年前,當他剛剛以德魯伊學徒的身份獲得踏入神殿的資格時跟在導師身後,懷着虔敬的心踏上那雄偉莊嚴的臺階與石板坡道,而在他的身後,數名神官亦緊緊地追隨着他的腳步,並按照當年的不同司職分列兩旁。
這是最崇高的覲見儀程,每一步都不可馬虎——儘管他們中最年輕的也已經有三千七百歲高齡,然而這些垂垂老矣的精靈仍然將每一步都踏的穩如山嶽,絲毫不錯。
阿莫恩便靜靜地俯臥在庭院中央,用溫和的目光注視着那些向自己走來的精靈——他們每一個的面龐都已經和他記憶中的大不相同,三千年的時光,哪怕是壽命悠長的精靈也早已走到生命的盡頭,這些在當年便已經至少中年的精靈完全是依靠接受過洗禮的“賜福”以及強大的生存意志才一直活到了今天。那些皺紋遍佈的面龐深深烙印在阿莫恩眼中,並一點一點地和他回憶中的某些影子產生融合……最終融成一聲嘆息。
“阿茲莫爾,你很老了。”祂輕聲說道。
“主啊……”阿茲莫爾一步步向前走着,當神的聲音直接傳入耳中,他終於顫抖着開口,“我們找了您三千年……”
“你們不該找我的,”阿莫恩輕聲嘆息着,“我離開自有理由——而你們本可以過得更好。”
“我們知道,但我們願意跟您走!”一名高階神官突然說道,“不管是什麼理由,我們都願意……”
阿莫恩靜靜注視着這些曾忠誠地追隨自己,甚至直到三千年後的今天仍然在忠誠追隨自己的神官們,良久才一聲長嘆:“正是因爲在當年願意跟我走的太多了……”
……
高文與貝爾塞提婭靜靜地站在遠處,站在通往庭院中央的“小徑”旁,看着那些神官如同宗教故事中的朝聖者般走向光芒籠罩下的聖潔鉅鹿,貝爾塞提婭終於輕聲開口:“三千年了……晨星家族無數次思考該如何解決這久遠的難題,卻從沒有人想到這件事會以這種形式落幕。”
“以這種形式落幕……你的麻煩不會少的,”高文看了白銀女皇一眼,“這些人不可能回去了——而不管你對外的解釋如何,這些人都是被你帶走之後‘離開這個世界’的……你用了很多年來嘗試溫和地解決秘教問題,現在這個問題不可能溫和結束了。”
“我記得我們之前就討論過這個,”貝爾塞提婭卻只是露出一絲微笑,她看向那些站在阿莫恩腳下的神官,臉上的笑意溫和甜美,然而眼神中的光彩卻冷冽如霜,“很多人都搞錯了一件事情——我在溫和對待的,始終只是這些曾爲帝國立下巨大功勳,而且從不曾真正背叛過白銀帝國的老者,至於您提到的那些秘教……他們算得了什麼?”
“看樣子你已經做好計劃,”高文從貝爾塞提婭身上收回視線,默默看向前方,“倒是我擔心過頭了。”
“白銀帝國很大,古老的歷史又帶來了古老且複雜的社會結構,自我統治那片土地幾個世紀以來,總會有人不願意跟我走……現在我只不過是終於找到了機會,讓其中一部分人去跟他們的神走罷了,畢竟這是他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
白銀女皇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下來,彷彿在思考着什麼,直到半分鐘後她才突然輕聲問道:“在另一個地方,應該有許多技術人員在監控這邊的變化吧……剛纔阿茲莫爾賢者和神官們踏入忤逆庭院之後,他們和阿莫恩之間……”
“建立了連接,”高文沉聲說道,“非常明顯,非常穩固的連接——看樣子哪怕是經過了三千年的‘枯竭’和‘中斷’,這些人心中對阿莫恩的虔敬信仰也絲毫沒有減退,反而隨着時光流逝愈發堅固、深刻。”
“是麼……也是,如果不是有這樣堅定不移的心志,即便以精靈的壽命和神賜的生機,他們也不可能堅持到今天,”貝爾塞提婭眼皮微微垂下,“阿茲莫爾賢者已經將近五千歲了。”
隨後她頓了頓,才又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看樣子,他們是真的回不去了啊。”
……
在破碎漂浮的巨石大地上,阿茲莫爾與神官們席地而坐,就如三十個世紀以前的德魯伊賢者們在森林中圍坐探討經典與教義一般,神明的力量浸潤着他們乾涸了三千年的靈魂,充實與平和的感覺充斥着每一個人的心智,他們討論着那些古老時光的故事,討論着那些繁茂的森林,討論着羣山與谷地,四季與鳥獸,流過平原的河流,以及掠過天空的雄鷹——阿莫恩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溫和地看着他們,在那雙水晶熔鑄般的眼睛中,是純粹到超脫凡俗的光輝。
這一切持續了很長時間,持續到賢者們彷彿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期間有一位高階神官突然彷彿想起什麼,發出一聲嘆息:“唉,如果伊斯塔陛下還在就好了……”
“科斯蒂娜背叛了神聖的信仰,”另一名高階神官忍不住說道,“她……她不應該……”
“科斯蒂娜或許背叛了她的信仰,但她從來沒有背叛過我們,”阿茲莫爾嗓音低沉地開口,他的聲音立刻讓神官們安靜下來,“有無數人可以指責她在重組教會時的決定,但唯獨我們這些活到今天的人……我們誰也沒資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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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蒼老的精靈眼皮低垂,誰也看不清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底是怎樣的神色,而就在這時,阿莫恩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低緩而柔和:“科斯蒂娜·伊斯塔·晨星……我的最後一位女祭司,我還記得她的模樣。她……已經死去多年了,是麼?”
“是的,主,”阿茲莫爾立刻回答,“伊斯塔陛下在兩千多年前便已去世……在您離開之後,她重組了德魯伊教會,用皇權接管了整個精靈社會,背棄神恩導致的反噬和她自身承受的龐大壓力讓她早早離世,而她本人也因此成爲了最後一個擁有教名的白銀女皇——在那之後,白銀帝國的統治者再無教名。”
阿莫恩沉默下來,沉默了不知多久,神官們才聽到那個溫和又威嚴的聲音重新響起:“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是麼……唉,真是個傻姑娘,她其實做的很好……真的做得很好……是我當年離開的太過自私了。”
阿茲莫爾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撐起身體想要站起來:“主,您萬不可……”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的身體也沒有站起——這位老邁的精靈有些驚愕地低下頭,在神官袍服的開口和裸露處,他看到自己的肌肉和皮膚不知何時已經一點點乾癟下去,一種彷彿風化岩石般的灰白色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在他身上。
這一幕,就如同這具凝滯在時光中的軀體突然間反應過來,回憶起自己在多年前便應該死去。
老神官突然間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嘆了口氣,隨後淡淡地笑了起來,擡起頭環視周圍,迎來的是同樣微笑的幾副面龐。
“主啊,看樣子時辰近了。”阿茲莫爾笑着說道。
“我可以讓你們留下,”阿莫恩靜靜地注視着這些在一千至兩千年前其實就應該壽終正寢的精靈們,“拋棄這幅軀體,拋棄過往的一切,不再和凡人世界有任何聯繫,永久地留在這裡——直抵時間盡頭。”
阿茲莫爾沉默下來,過了良久,他才輕聲問道:“我們留在這裡,神就會回來麼?”
“……神不回來了,神已經死了。”
阿茲莫爾輕輕地笑了起來,又緩慢地搖了搖頭,隨後他才用力撐起身體,一點一點地讓自己這具正在快速走向衰老的軀體離開地面——在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之後,他這次終於成功了,他回過頭,便看到貝爾塞提婭和高文已經來到附近——他們站在那裡,彷彿正等待着某個時間的臨近。
老神官輕輕招了招手,那位年輕的女皇便走了過來,周圍的古代神官們也一個個站起,他們相互攙扶着,共同注視着這位白銀帝國的統治者。
“貝爾塞提婭陛下——我尊稱您一聲陛下,”阿茲莫爾慢慢說道,嗓音彷彿乾枯的枝葉摩擦般生澀粗啞,“我知道,在過去的許多年裡,您和您的父親,和您的祖母,你們每一天都在盼着我們幾個死去……現在,這一天好像終於來了。”
貝爾塞提婭張了張嘴:“我……”
“請交給我們,我們時間有限。”阿茲莫爾擡手打斷了貝爾塞提婭的話,隨後他慢慢擡起手,食指按住了自己的額頭,伴隨着一陣微微流淌的綠色光輝以及一陣輕微的皮膚摩擦聲,這位老神官的額頭中竟逐漸凸起、脫落了一枚暗綠色的寶珠!
白銀女皇驚愕地看着這一幕:“這是……”
“藏在身上,可能會被你們搜出來,而以您的聰明才智,您一定能認出它,進而猜到我爲何要準備這信物,”阿茲莫爾咧開嘴,他的牙齒正在鬆動,聲音也比之前更加含混起來,“但現在,我可以把它交給您了……這是您祖母權杖上所缺的那顆珠子,是您皇權所缺的最後一環。
“拿去吧,找到我的學徒,他在那座山下等着您,讓他看到這枚珠子,然後用古精靈語告訴他——繁星升起,葉已歸根。
“這樣一來,那些真心追隨我們、追隨古老傳統的精靈們自會散去,從此以後,他們將認您爲合法且唯一的統治者,而那些沒有散去的……女皇陛下,就讓他們來陪我們吧。”
阿茲莫爾將手向前遞去,兩秒鐘後,貝爾塞提婭才伸手將其接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我沒有帶回這顆寶珠和那句話,會怎樣?”
阿茲莫爾看着她,注視了數秒鐘後才輕笑着搖了搖頭:“不會怎樣——又有誰真能反抗得了強大的白銀女皇呢?”
說完這句話,這位已經活了數千年的古代神官便轉過頭去,彷彿將整個凡世也一併留在身後,他向着不遠處那龐大而聖潔的鉅鹿邁步走去,而在他身後,古代神官們相互攙扶着,卻同樣堅定地跟了過去。
“你們現在還有機會改變主意,”阿莫恩的目光落在這些神官身上,語氣漸漸變得嚴肅,“再往前,我也無法扭轉一切了。”
阿茲莫爾擡起頭,仰望着那雙水晶般的眼睛,在神明清澈溫暖的目光中,他輕聲問道:“主啊,死去之後,有那永恆的天國麼?”
“……沒有,”阿莫恩低聲說道,“萬物皆無永恆,衆神也會隕落,死亡是一片安詳的虛無——你們前方,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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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阿茲莫爾微笑着,完全乾癟下去的軀體沐浴在自然之神的光輝中,他向前踏出一步,緩緩張開雙手,“您與我們同在,我們與您同在。”
在一片柔和飄散的白光中,來自古代的神官們和那古樸的冠冕一同昇華爲光,消融在阿莫恩身邊逸散出來的光輝中。
一切歸於虛無。
高文意外地看着這一幕,這與他一開始的預期顯然不符,他邁步來到了貝爾塞提婭身旁,與這位帝國統治者一同仰起頭,看着那些殘存的光輝一點點變淡、消散,半分鐘後,空氣中浮動的光輝終於重歸平靜——魔法女神彌爾米娜所設置的屏障也隨之消退。
鉅鹿阿莫恩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再次出現在高文面前,那些貫穿了祂的軀體、交錯釘死在大地上的飛船殘骸也一點點從虛無中浮現出來,不過片刻功夫,這裡又恢復了一開始的模樣,彷彿之前什麼都不曾發生。
忤逆庭院中安靜下來,凡人與神都沒有開口,又過了不知多久,阿莫恩才低聲說道:“走了,都走了啊……”
貝爾塞提婭微微垂下眼皮:“他們早已走到盡頭,只是執着罷了。”
“也好……”
阿莫恩輕輕嘆了口氣,而就在這一瞬間,他身上游走的光輝突然一滯,那種久遠而聖潔的氣息便彷彿在這瞬間發生了某種變化,高文感知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擡頭,便看到那龐然如同小山般的鉅鹿在黑暗中輕輕晃動了一下——三千年不曾有過絲毫移動的身軀在隨着呼吸緩緩起伏,他聽到阿莫恩體內傳來某種低沉的聲音,就好像是血肉在重新充填一具空洞的軀殼,流水在灌入一條幹涸的河流。
這聖潔的鉅鹿深深呼吸着,隨後垂下頭顱,前肢用力支撐着身軀,那如山嶽般的軀體便隨之開始一點點地移動,一點點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