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
新曆二月底,新年剛過完幾日,天氣有些暖和,可屋裡依舊是那麼陰冷。
時隔四年,當黎洋回到嘉善本家的時候,家中的氣氛一如既往,無非都是表現出對她的熱情以及歡迎。而她心中也沒有什麼波瀾,臉上卻是堆着淺淺的笑容,甚至有些高傲的給大家分派禮物——外國來的洋貨。
這是她學醫以後第一次來到本家,在這個不大的縣城裡,有着森嚴落後的等級尊卑,即使皇帝已經退位,這裡的老鄉紳們仍然穿着大褂,盤着辮子。這裡的一切和她在學校、在國外受到的文化教育的俱是背道而馳。這使得黎洋來嘉善變得不情不願,若不是母親囑咐她該給祖父儘儘孝道,她是不想回來的。
些許原因不僅僅是這座封建的小縣城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還因爲自從最疼愛她的祖母去世之後,像城堡一樣有着彎彎繞繞小路的那些老舊房子讓她覺得呼吸困難。用他們西方醫學上的一個詞來形容她站在黎家大門口的心情,翻譯一下也許可以叫做:心悸。
老僕拿着她的行李,向東院走去。那裡是她父親黎新循調任之前,在嘉善本家的住處。小叔則協同一家住在西院,祖父還是孤身一人住在正屋。而這裡就被空着,留給他們回來住。但是,黎新循位置越坐越高,也就沒有什麼時間回來過了。不過都是太太江越秀帶着黎洋一年回來住半月,代儘儘孝道。
而這回,只黎洋一人回來,大家還是很詫異。
“洋洋啊,你母親怎麼沒有同你回來啊?”站在正堂裡中,二姑媽黎新意問她。
黎新意自從三年前兩個女兒相繼出嫁,之後又和姑父家裡鬧了不合,便和姑父張華搬回孃家住,反正姑父也不是家中長子,也不要贍養雙親,索性就分了家,逢年過節的回去看看,日子過的也自在。
黎洋輕笑一聲:“這不年初,父親應酬太多,家裡就沒了主事的人,母親只得留在家裡打理,宴請一下父親的同僚,全靠母親一人,脫不開身。不過我留下也幫不上什麼,就回來看看祖父。”
黎新意笑笑,看向坐在上位的父親黎源人。
黎源人卻不同女兒笑的那般勉強,有個當按察使的兒子,而現在新**得叫運輸司司長,這讓他臉上也無比有光。就光想想,心裡都是放起煙花的。所以,祖父對她的好完全來自父親的高官厚祿,否則,像黎源人這樣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人,對她一個孫女也不會如此疼愛,他心中最愛的只有他唯一的孫子。
屋子裡讓黎洋唯一有暖意的,大概也就只有站在她旁邊的堂弟了,小叔的兒子——黎旭升。即使祖父最疼愛堂弟,可打心眼裡,她也不會和堂弟起什麼生分。以前每次盼着黎洋回來的人,黎洋回來最高興的人,都是黎旭升。小時候,看到黎洋他就開心的手舞足蹈的,這不是裝出來的。小時候,他每次都會往姐姐的手裡塞東西,有時候是糕點,有的時候是他自己做的物件,還有存下一年裡最喜歡的東西。
現在,他終於長大了,變成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不過嘛··· 就是太瘦了,這點完全隨他母親,怎麼吃都吃不胖。
想到這裡,黎洋問黎旭升:“怎麼沒有看到小叔和小嬸?”
黎旭升先是頓了一下,卻聽見黎源人的聲音:“他們去置辦些貨,到時候你看看你喜歡什麼就挑些。”
黎新意搶白道:“不知道你這留洋回來的人,還能不能瞧上我們這鄉下的粗鄙玩意。”說話間她還喜滋滋的拿着黎洋專門送給她的,什麼洋貨擦臉霜?
“二姑媽真是會打趣我,我再怎麼樣也是中國人,怎麼會瞧不上家裡的東西。”又轉向黎源人:“祖父放心,到時候我挑些特產,給父親帶回去,他想必很是想念的。”
黎源人更是高興,不住的說:“多挑些,多挑些。”
在沒人看見的時候,黎新意的丈夫張華輕輕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皺眉示意她不要太多話。黎新意白了他一眼,也就沒再說話。
黎洋站起身,朝祖父說道:“我累了,那,祖父,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黎源人當然不會制止,高興的擺擺手,讓她早點休息,晚飯再出來就好。
她轉身之前,朝黎旭升眨眨眼,這是兩人的小秘密,這就說明姐姐找他。黎洋走後沒過一會,黎旭升也向衆人道別,去了東院。而黎源人看寶貝孫子都回去了,也就再沒有坐在這裡的必要,就讓人都散了。
一路上,家裡的老僕人們看見黎洋都親切的打招呼。
“大小姐回來了啊?”“對呀,黎媽看着又年輕不少,一會兒我讓人把洋皁送你那去,專門給你帶回來的。”“大小姐這還想着我,真是沒白疼大小姐一場。”說着還抹眼淚,黎洋最受不了黎媽在她面前哭,就逃開了。
“大小姐好。”“你好啊,水仙哥。”“大小姐又笑我,我叫水生。”水生撓撓頭,真愁人,大小姐從小就愛叫他水仙哥。黎洋也不接茬,笑笑就走了。
一路上碰見許多人,有專門來看她的,也有無意碰見的。不過還有幾個面生的小丫頭,躲在牆角後面偷看她,以爲她不知道呢。
等她剛回屋裡,坐下深深的喘口氣,黎旭升就進來了。
“怎麼,我八面玲瓏的姐姐也會覺得累嗎?”說着過來幫她捶捶肩膀。
小的時候,黎旭升膽小,上樹摘果子,掏鳥窩都是姐姐去,他在下面等着。然後回來以後,姐姐把弄來的東西一人一半平分。後來長大一點,姐姐一家就隨着伯父的升遷去了上海。他也就很少能見到姐姐,不過,每次姐姐都會帶回來好多稀奇的玩意給他,他就在這裡給伯母和姐姐捶背,惹得他們哈哈大笑,自己心裡也無比高興。
“怎麼不累?你看二姑媽生怕我多拿點什麼一樣,嘁,要是她給我我還真看不上呢!不過小嬸對我好,反正每次都偷偷給我留好東西。”
黎旭升給她捶肩的手,慢下來,漸漸不動了。
黎洋頓覺這舒服的捶肩給停了下來,回頭望着他。黎旭升也反應過來,抿嘴一笑繼續輕輕的捶着。
她眉頭輕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剛看你就不太對勁,怎麼魂不守舍的。”
黎旭升笑笑:“沒什麼事,我能有什麼事,快說說你叫我來幹什麼?”
“啊,你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黎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叫他來是要送他一套國外買的洋裝,說句實話,現在的黎家,只有給堂弟的這套洋裝和給小嬸的東西纔是真的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其他的東西不過是臨行前從上海的洋貨店裡買的。
“哎呀,姐姐,這個我見於慶曆穿過,他去了一趟上海回來後,說是在洋貨店裡買的一套洋裝,穿出來的時候,別提有多神氣。本來我請父親幫我也置辦一身,可是祖父不同意。”說着,黎旭升還一臉遺憾,但又馬上開心起來,“好在姐姐如今買這麼一身,我好趁祖父不注意的時候,穿出去。”
黎旭升在屏風後換上,白色的襯衣,淺咖色細格的馬甲,外套和褲子,很是顯得帥氣。十六歲的黎旭升臉上只帶些稚氣,這套衣服卻顯得他成熟些。不像之前,穿着傳統的褂子,顏色和樣式老氣,反襯的他幼稚。
他高興得不得了,像小時候一樣手舞足蹈,在傳統的立櫃旁邊的鏡子前,照來照去。黎洋樂的看不下去了,說他:“一套衣服,至於高興成這樣嘛!”
“那肯定高興啊,我早想要這洋裝了,奈何祖父反對,說是洋人的衣服不成體統,父親又不敢私自給我買,我只能幹看這於慶曆這傢伙顯擺,他還不讓我們碰。這下好了,我也有洋裝穿,看他不把鼻子氣歪。”黎旭升得意的說話都大聲起來,繪聲繪色的給黎洋描述起於慶曆的表情。
“那你央一下小嬸,她肯定會給你買的。”
黎旭升小聲說了句:“更不會了。”像澆滅的火苗一般,走到屏風後面換下。拿着新衣服仔細疊好。
黎洋正要問,黎旭升就包起新衣服道別:“我悄悄帶回去,等開了學,我穿去學堂。”
“好啊,這個衣服也叫西裝,外國的男人都穿這個,上海也有很多人穿。”
黎旭升笑着回頭和黎洋道謝並道別。
等他走後,黎洋叫來一個小丫頭,囑咐她將一些小玩意分發給下人。囑咐小丫頭:“我要睡會,不到晚飯時間不要讓人打擾我。”
小丫頭應聲後,喜滋滋拿着東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