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州後衙。
蘇軾剛入住的那一刻,通判徐讓確實非常振奮,他還以爲蘇軾真的決心大幹一場。將穎州的一干宵小都一網打盡。他做不到的事,只能寄希望於蘇軾了。
可當他興沖沖的拜訪了蘇軾之後,徐讓再一次失望不已。蘇軾和前任知州根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要名聲。
要名聲。
還是要名聲。
面對麻煩的事,卻左顧右盼,根本就沒有想要解決的意思。
賈道全等人都在州府官員眼皮子地下作威作福了,但是身爲朝廷官員的蘇軾卻無動於衷,反而興趣盎然的和徐讓商量起來如何在穎州建立免費醫館的事,這讓心頭火熱的徐讓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潑到了腳,凍了個透心涼。
他滿以爲……
算了,名士,就是名士。
他們或許很有地位,也有足夠的聲望。但他們的智慧,尤其是當官的智慧一點都不少。蘇軾也是如此,他能看出幾乎所有人的心思。以前之所以倒黴,是因爲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遇到一個能藏事的蘇軾,也是徐讓倒黴。
實際上,蘇軾現在還管是不住他的嘴巴。
只不過,他從以前的到處得罪人,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吃貨。
吃貨不是病,而是對美好食物的一種追求。
州府後衙的花園之中,蘇軾坐在迴廊的木欄上,仰着頭看着對面屋脊的一羣小傢伙,嘰嘰喳喳的叫喚了一個上午,卻也不嫌累,一個個小不點在屋脊上來回的跳躍,好不快活。
咕咚一口涎水嚥下,蘇軾自我安慰道:“這麼點小東西,肯定不好吃!”
在李逵眼裡,蘇軾絕對是吃貨界頂級的存在。
很少有人知道蘇軾的食譜有多麼牛叉,他吃過的動物和植物,會讓這個時代最窮苦的百姓都汗顏不已。
蛤蟆、老鼠、蝙蝠……
他都吃過,而且有深刻的體會……不好吃。
也是有食物鏈頂端的吃貨大佬,纔會對這些小動物敢下嘴。甚至不信邪的弄死幾個放嘴裡。蘇軾就做過這樣的事,大部分都不太幸運,要麼難吃的不得了,要麼廚藝堪憂。而且廚藝的原因是主要原。因爲華夏吃貨界有一個共識,沒有不能吃的食材,只有手藝不精的庖廚。總之,他熱衷於各種食物的製作(主要是自己發明的黑暗料理),且少有成功過,僅失敗的經歷讓任何人回憶起來都是一場難以言說的浩劫。
當然,每一個執着的吃貨,都不會一直不走運。蘇軾也走運過,他在海邊忍不住吃了生蠔之後,運氣爆棚,他終於找到一種回味無窮的美食。
在蘇軾的食譜中,有兩樣東西不吃: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
除此之外,他都有忍不住上去咬一口的躁動。
蘇軾眼巴巴的瞅着不好逮的家雀,有點懈氣。
他不是閒的沒事做,而是……好吧,他確實很閒。主要是沒有可用之人,一開始,李逵建議從茶監手中調集人手,穎州所在的茶監,姓黃,是從宮裡出來的太監。不會和地方官走得很近,如果讓劉家出面,有大概率讓黃太監調撥人手。
但蘇軾覺得不妥。
倒不是太監不可信,而是茶監的人手,比衙役強不了多少。
要是巡查,維持秩序,說起來也不難。
可要是讓這些人守住對蘇軾來說如同命根子的糧倉,恐怕真有點爲難人了。
不過好在李逵還有一個選擇,劉葆晟。
劉貴人的親爹,淮陽軍都虞候,正五品的武將,手下近兩百的親衛和私軍。這些人來到穎州,看守糧倉應該不成大問題。
唯獨,劉葆晟手下沒有得力的武將。
如今,蘇軾只能在衙門裡等着,等劉葆晟來穎州的那一刻,就立即動手。在此之前,他只能深居簡出,閒着裝成沒事人的樣子。
至於說劉葆晟會不會來?
這個問題根本就不用擔心,雪花鹽經營區拍賣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這可是一筆大錢。再加上沂州的發貨數量很大。大名府,真定府,都已經有大批的擁躉。不得不說,曹家在賺錢一方面,確實厲害。一件毫無名氣的消耗品,能夠在短時期內就打開局面。沂州收到的貨款足足有四萬貫,這讓一輩子都沒有感覺闊過的劉葆晟有種要發達的興奮。
相比沂州這樣的小地方,穎州的銷售更讓人期待。尤其是李逵信上說,只要拍賣雪花鹽的經銷權,就能回籠大批的資金。至少十萬貫以上。這讓劉葆晟恨不得丟下一家老小都來穎州的衝動。
相比起來,曹家的經營有道,王家就差遠了。但李逵相信,要讓王家放棄雪花鹽的經銷權,也不可能。畢竟看到了錢,還是大筆的錢,王家就算是再有錢,對於幾萬貫的收益,還不至於大氣的說不要。
李逵走入庭院,看到蘇軾有點發愣的提不起勁來,順着蘇軾的目光向上看去,發現一羣麻雀。這玩意別看小。
但吃起來那個叫香脆。
李逵望着屋脊上的麻雀,幽幽道:“要是有網網下來就好了。”
“這能吃?”
蘇軾有一點很好,他在信任的面前從來不裝。眸子中對美味閃動的激情,讓李逵有種後怕。
李逵硬着頭皮道:“油炸,外酥裡嫩,放上佐料,別有一番滋味。”
“我信!”
蘇軾對於李逵的挑剔有着盲目的信任,香菇燉雞、蓮藕排骨……一次次刷新了他對味蕾的享受。自從小老婆信佛之後,蘇軾就很少有機會吃到像樣的肉菜了,主要是他做的不好吃,王朝雲即便做完菜,也要吃齋唸佛好一陣,他於心不忍。於是,李逵就成了他對美食最大的期待。
面對師祖好無節操的反應,李逵無奈,大吼一聲:“高俅!”
噔噔噔,高俅一通小跑衝到李逵面前,目光中難掩緊張的情緒,問:“李逵,要動手了是嗎?讓我去,哥哥的功夫三五人都不在話下。”
咳咳……
蘇軾在邊上咳了兩聲,提醒高俅:“遇到大事要有靜氣。”
“學士,我錯了。”
“算了,李逵剛纔說要吃麻雀,你看屋脊上就有很多……”李逵很受傷,他根本就沒有這心思,好不好?
高俅傻傻不明情況的看着蘇軾,他根本就不相信蘇軾的話,什麼李逵想要吃麻雀,您老想吃是真的。不過相比前些日子的油渣薔薇花,又苦又澀,吃了還拉稀。麻雀至少是道葷菜,可問題是他可沒本事逮。無奈道:“學士,要是冬日裡,還容易些。用個笸籮支個棍子,撒上米粒。可如今已經初春了,這玩意不那麼好騙來了。”
蘇軾追問:“真的!”
“真的!”高俅心累不已。
李逵突然插話道:“你們難道沒有想過,用錢去買嗎?”
“沒有賣的。”
“真的沒有。”
“城門口貼上訃告,收麻雀,死的三文一個,活的十文一個。傍晚之前統一收購。我們買,只要價格有吸引力,自然有人會賣。有錢的好處就是,大部分需要自己勞心勞力去做的事情,花錢就能讓人代勞。”
“這能行嗎?”
“不試一試,怎麼就知道不行?再說了,總要有人出去探聽消息,一直躲在衙門裡也不是辦法。”李逵囑咐高俅道:“小孩子雖然沒有機會接觸機密之事,但整日在外瘋跑的孩子很可能看到一些被人疏忽的東西。或許有蛛絲馬跡也未嘗不可。
不過,高俅沒有探聽到些許消息,倒是有心人卻聽到了不少傳言。
堂堂學士,竟然對吃家雀情有獨鍾,還不敢在家裡吃,偷偷在外找了一家做。按照李逵的做法,別有一番風味。
爲什麼不在家裡吃?
姨娘王朝雲信佛了,要是豬肉羊肉也就罷了,可是一大盆小生靈要是放在飯堂裡,這罪過可就大了。
“大哥,這蘇學士似乎不太靠譜啊!”有這心思的不僅僅是孫卓,連賈道全得到了消息之後,也是心裡犯嘀咕。
學士的身份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而他又沒有太強硬的後臺,想要對付蘇軾,就不得不用見不得人的招數。可既然是見不得人的招數,就不能堂而皇之的拿出來。且以被動爲主。
賈道全捏着下巴上的鋼髭,腦子裡翻來覆去的琢磨:“難道是他多心了?”
可是蘇軾越沒有反應,他就越擔心,按照尋常的手段,這時候蘇軾應該派人控制另外兩個義倉,即便蘇軾手中無人可用。可有人願意做這急先鋒,徐讓就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他不認爲蘇軾會裝糊塗,按照風評,蘇軾或許很少在政壇上站對陣營,但蘇軾並沒有做糊塗官的想法。
從杭州到登州,從登州到穎州。
城外的運河和西湖都在疏浚之中,顯然蘇軾是有做事的心思。
既然如此,就不會坐視他安安穩穩的將最後一波田產收割完了,再有反應。這不符合蘇軾做事的風格。他是風風火火的人,也從來沒有畏首畏尾過。就算是司馬光、王安石執政的時候,看不慣的事他也不會忍。
想來想去,心裡七上八落的,只能繼續走一步看一步:“過幾日,太守要籌備義醫館,取名安樂坊。少不了城內的富戶捐贈一筆錢財。我等也去。”
“萬一蘇學士在會場扣住我等,可怎麼辦?”
“衆目睽睽之下,我等也是爲穎州百姓着想,他不會做出如此孟浪之事。與他名聲有損。”
賈道全想到這裡,心中頓時有了主意。到時候去試探一下,就能得到更準確的判斷。可是孫卓卻有點捨不得,哀怨道:“可是大哥,我們手裡的錢可不多。就等着辦大事。要是捐了出去,豈不是要壞事?”
他們說什麼也沒有想到,蘇軾不是不想控制兩個義倉。而是他手中根本就無人可派。在他眼裡,就高俅一個人,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的局面,還不如再等等。
一來,他已經寫信給提舉常平司,就以穎州水患多年,存糧不足爲由,向提舉常平司要求撥一筆糧食來穎州,早作準備。
而來,他也求援了。
求援的對象是章惇。
蘇軾感到了棘手的問題,尤其是在政務上,章惇卻一直給人處理起來異常輕鬆的感覺。一來,章惇能力強大,政務在他手中根本就不需要隔夜,當即就會批覆,效率,準確性,都是當朝無法比擬的能臣,求教章惇自然沒有大問題;其次就是,章惇對於侵佔土地的事是非常痛恨的,賈道全明面上是利用豪取強奪,霸佔無數百姓的田產。
但不要忘記了,賈道全是官,祖上也是官,他享受農稅、徭役的免徵待遇,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不足爲道的小人物,但實際上,賈道全是舊黨的一個縮影。
他的種種手段都附和舊黨對土地的貪婪,從大宋朝廷和百姓身上吸血的特徵。
蘇軾認爲,章惇看到了他寫的信,肯定會衝動的不得了,認爲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幫忙,不僅要幫忙,還要主動幫忙。
蘇軾此舉,等於是將舊黨最靚麗的遮羞布撕掉,而且將動手的機會送到了章惇的手中,按照蘇軾對章惇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放過。
其實,幾天錢章惇就有所決斷,他將兒子派遣到了劉葆晟去穎州的隊伍之中,明面上是劉家的賬房管事,實際上是來了解情況,他不能離開沂州,只能派遣兒子前來。能這麼做,顯然章惇對蘇軾的恨意已經不大存在了。
至於章相公想要將兒子跟着劉葆晟去穎州?
劉葆晟根本就不敢反抗。
他對章惇有很強烈的心理陰影,兩次了,都兩次了,不動聲色的就在他老人家的面前親手殺人。甚至劉葆晟認爲,每一次章相公殺的人,都比他要重要的多。而且都沒有理由,要是一定要有一個理由的話,就是看不慣!
一行人坐着三艘大船,浩浩蕩蕩的從沂州來到了穎州。
相比沂州還算冷冽的氣候,淮河邊上的穎州要暖和了許多。
高俅陪着李逵在碼頭等候,遠遠看到幾艘大船拋錨之後,由縴夫拉着緩慢的靠近碼頭。
還沒有等船停穩當,就有人提着一柄大斧子,從穿幫上跳到了碼頭上,宛如從天而降的天神一般,鎧甲明亮,威風凜凜,李逵一見這傢伙,就不想搭理他。
“賢弟,某來啦!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