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很多人會難以入眠。
高俅其實內心挺後悔,他說了一個可能發生,卻也不一定會發生的報復行爲。這取決於章惇這位曾經是蘇軾恩人的態度。
可事實上,蘇軾已經感覺到了壓力。
不是從高俅身上。
更不是從李逵的抱怨式的吐槽。
而是周元的遭遇。
周元只不過是他的弟子,還是在弟子之中沒有多少存在感的邊緣人。就連周元都在章惇打擊報復的範圍之內,可以預見,一旦官家親政,章惇回到京城,擔任高官之後,對他的磨難就將真正開始。
其實,蘇軾本人對這樣的打擊報復是不怕的。
有什麼呀!俺老蘇啥場面沒見過?
可問題是,他將面臨和當年‘烏臺詩案’一樣的內心恐慌之中。‘烏臺詩案’雖然一開始針對的是新黨不滿於蘇軾這位在文壇有着超高影響力的文宗,吐槽新黨的害民,朝廷的胡作非爲,皇帝的昏庸……這麼說來,他入獄吃牢飯是應該的。
但很快,蘇軾發現‘烏臺詩案’已經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
而是圍繞着他的關係網絡,針對一大羣人的鎮壓。
這時候,他才真的怕了。
那麼多朋友,親人,都因爲他一時的牢騷之氣,要面臨牢獄之災,這讓他於心何忍?這纔是蘇軾多次想要自殺的原因,他想用死讓這場針對他的****宣告結束。同時,這也是御史臺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的目的,將案子一再的搞大。團伙作案,總要比個人犯案要被重視的多。
幾經磨難之後,蘇軾慫了,他在大牢之中,一口氣吐出了二十多個‘從犯’,而他作爲主犯,這才讓李定等人滿意。
也不能說滿意,因爲大佬王安石開口說了,大宋沒有殺文臣的先例,這是先皇的詔令,他不能違背。
眼瞅着誅殺蘇軾不成,最後製造了一個‘窩案’,蘇軾成功將自己冤成主犯,最後不了了之。
之所以不了了之,是因爲這背離御史臺的初衷。新法執行,已經有過一次變法失敗經歷的王安石和新法的黨徒們都異常緊張。深怕一不小心,再一次步了當年失敗的老路。於是御史臺就瞄上了蘇軾,說白了,就是殺雞儆猴,用文臣的血來震懾新法的反對者。既然是殺雞儆猴,這隻雞就不能是無名之輩,要有足夠的分量,起到震懾的作用。同時也不會引起太激烈的反應。蘇軾就很不錯,文壇宗主,名聲在大宋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同時皇帝還很不喜歡他,也該是他倒黴。當然,還要具備一個條件,大嘴巴。
可見,蘇軾當年遭遇的迫害,一半是新黨的刻意爲之,而另一半,是自己送上門去的。
但這個陰謀,最後還是失敗了。
御史臺的陰謀最終失敗在了他們大老闆王安石,二老闆章惇的手裡,不得不說,這很讓人懈氣。
這些蘇軾都明白,正因爲明白,才讓他後怕。即便他最後沒有死成,但對他的迫害卻沒有因此而停止。蘇軾最後在大牢裡不是‘咬’出了二十多個從犯嗎,這些人就需要受到懲罰。幾乎一夜之間,皇帝就同意了對這些人的流放。這也是大宋有史以來,最大一次政治流放,被波及的官員足足有二十多人。
連坐啊!
他已經有過一次經歷了,眼看着第二次又要來了,他能不緊張嗎?
可實際上他真不緊張,他糾結痛苦的不是因爲自己,而是其他人,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張耒、陳師道、李廌等等,那個不是才學卓越之棟樑?
可就是因爲他,這些人卻一直做着累死都沒人知道的小官。
按照他們之間大部分的履歷和才能,不久之後應該是官場的中流砥柱。因爲‘烏臺詩案’卻讓他們在年富力強的年紀,卻做着無足輕重的小官。弟弟蘇轍更是在一個小地方當了酒監,就是管理釀酒和收酒稅的小官,足足五年,沒有得到升遷。其他人多半是如此的境地。直到五年之後,他們這些進入仕途已經超過十五年的進士們纔像是一個官場新人一般,逐漸獲得升遷。
但無一例外,都沒有獲得朝廷的重用。
污點,他們身上有了一輩子都無法洗掉的污點。可以說這些人的政治生涯,全部被自己給耽誤。雖然,每一個人都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但蘇軾內心的愧疚,不會隨着時間的過去,而被沖淡。
不得不說,蘇軾對弟子們是心存愧疚的,因爲他,他的弟子纔不被重視,一身的才學還被耽誤了不說,還一個個窮的叮噹響……以至於有人以爲,蘇門子弟的‘窮’,是一種修行態度。
可誰願意受窮?
翌日,高俅和往常一樣大清早開始收拾起蘇軾的書房。然後將要發出的信件選出來,他會細心覈對一遍,這也是他平日的主要工作。書史,就是做秘書的活。按照以往的習慣,大部分書信的信封會高俅寫。
但是這天,他翻到了一封信之後就不淡定了起來。
信封不讓他寫,自然沒問題。蘇軾也不是什麼事都讓高俅代勞,寫給弟弟蘇轍的信就是他親力親爲。但是信封的擡頭部分卻讓高俅吃驚了,隨後就是憤怒。
他爲自己的莽撞而憤怒。
同時也爲自己的行爲自責。
要不是他昨天對學士胡說八道一番,恐怕學士也不會如此低聲下氣的寫這封信。
【弟:子瞻揭上】。
收信人是:兄子厚親啓。
子厚就是章惇的字。
高俅的腦子裡就只有一個聲音冒出來:“學士認慫了,學士怎麼可以認慫?”
揭,這個字有很多意思,但要是放在遞送的時候,表明將自己放在從屬的地位。是敬語。蘇軾這麼大名氣的人,誰配讓蘇軾寫信的時候用敬語?
高俅氣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急匆匆的去找了蘇過。蘇過覺得高俅很多事,怪道:“高俅,就你多事,我不當官就活不下去?耕讀傳家,只要心中坦然,有何不可?”
高俅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蘇過,他非常清楚蘇過的才學已經到了什麼程度,反正他要仰望。在它看來,蘇過中進士不難。將來肯定要入朝爲官的大人物。可沒想到大人物告訴他,他的人生理想是種地!這一刻,高俅的內心是崩潰的。
還有一個人,李逵,這廝被學士認爲是可造之材,志向雖然很不好確定,但可以判定的一點就是,這貨更願意做一個成功的商人。
高俅氣急敗壞的拉着蘇過一起去找李逵,反正李逵是始作俑者,凡是就讓李逵去頭痛吧?
路上,高俅很憂傷。
他發現,自己可能是蘇門子弟之中最上進的學子了。
這很憂傷,不是嗎?
找到李逵之後,高俅就先發制人道:“李逵,看你做的好事?”
李逵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高俅,熟知他性格人恐怕會躲得遠遠的。李二爺都敢污衊,飯,還想吃嗎?
李逵接過書信,看了一眼信封之後,問:“信你們看過了嗎?”
高俅搖頭道:“學士的私信,我這麼敢拆開?”
蘇過也搖頭道:“這不太好吧?”
李逵咧嘴笑道:“想看嗎?”
高俅愣住了,說不想看,他會心急火燎的找李逵?
“你們信誓旦旦的找我,不就是想要知道信的內容嗎?”李逵一本正經的分析道:“可是我又不是師祖他老人家,怎麼可能知道信裡面的內容。你們大概想着,一個人拆信的過錯過大,拉上第二個人,第二個還覺得不保險,然後就找我來了。有道是罰不責衆,多半是打着這樣的主意。”
高俅和蘇過面面相覷,他們有過這等齷蹉的心思嗎?
想看,那是真的。
因爲關心學士他老人家啊!這是高俅的內心感受。至於蘇過,他的好奇心完全是被高俅勾起來的。十九歲的年紀,性格卻頗爲老成的性格,不會冒出偷看父親寫給故交的信的心思。就算是這個故交已經和他們家關係交惡了。
李逵在城內隨便找了個糊紙營生的手藝人,花了二十文,就讓對方不着痕跡的信拆開了,然後一份情感真摯的認錯信,出現在三人的面前。
蘇過突然淚如雨下:“孩兒讓父親蒙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