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掌櫃走了。
留下李逵在貨棧裡盤點貨物,流水賬的記錄方式,讓他很頭痛,總感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沒有關係。他琢磨着是否將記賬方法改了,好讓他以後查賬方便一些。
但李逵的這種籌措,看在高俅的眼裡,更像是對賬目的兩眼一抹黑。
心中暗爽不已,賬目他也會看啊!
是不是該表示一下?
還是等待李逵求助的眼神,就當高俅暗爽,心中呼喚:“求我呀!快來求我呀!”
李逵卻合上了賬目,走入貨棧盤點起來。
貨棧裡夥計躲得遠遠地,他們大部分都是韓大虎手下的巡檢農兵,之所以出現在穎州貨棧,看似被上司欺壓般做牛做馬,其實他們是出來掙外快來了。
這些人都是知道李逵赫赫兇名的,看到李逵眼神陰沉沉的都躲老遠,不敢過來。只有高俅一個人跟了上來。
高俅目光猶豫的盯着李逵,好不容易等李逵心中了一個大致的數字,坐在貨棧的貨箱上休息,他這纔跟着坐到李逵對面,開口問:“李逵,你既然不喜歡讀書,就不應該讓學士誤會。”
這是高俅的另外一個疑惑。李逵不喜歡讀書,就連王姨娘都看出來了,沒理由蘇軾不清楚。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可架不住蘇軾裝不知道。高俅自認爲自己是學士身邊的體己人,自然要讓李逵表明立場。
“誤會什麼?”
李逵撇了撇嘴道,隨後呵呵樂起來,指着高俅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你真的以爲在學士門下苦讀,就會學業有成?”
“難道不是嗎?學士的學問在大宋,難有對手,天下文采盡收其甕,只要能夠在學士門下苦讀數年,就連你李逵這樣的也有希望金榜題名。”說到這裡的時候,連高俅自己都信了,他覺得李逵就是不知道珍惜。要知道蘇軾很少教子弟,三個兒子之中,也只有蘇過才能夠獲得父親的時時教導。
李逵何德何能,竟然享受如此待遇。
更氣人的是,他竟然視學士如猛虎一般,其所作所爲,簡直讓人憤怒。
高俅完全是交心的話,他對蘇門有着異乎尋常的歸屬感。這源於蘇軾在最落魄的時候接受了同樣落魄的他,並且一直不離不棄。蘇軾和高俅之間,有主僕的身份,更有患難之間的不離不棄。
這讓高俅對蘇軾有着對長者的敬意,留在蘇軾身邊他心安。
而李逵沒有,他不是對蘇軾不尊重,而是對蘇門沒有歸屬感。
他尊敬蘇軾,也尊重蘇軾的爲人處事的風格。但他可沒有心思做蘇門弟子,甚至將來肩負蘇門興旺爲己任。
畢竟,蘇軾老了,蘇澈也老了。
黃庭堅、秦觀等人也老了。蘇門已經到了後繼無人的地步。
蘇門,可以說是大宋官場最爲獨特的一個存在。領軍人物自然是蘇軾,可是真正主心骨是他的弟弟蘇澈。別看蘇軾兄弟在文壇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是在官場,都不怎麼得志。蘇軾是反對派,而且經常上書反對在位的文臣之首,也就是宰相,比如司馬光,王安石。
所以,他的仕途一直很不順。
恐怕就連蘇軾自己都沒料到,他的官場底線遠遠沒有被觸及。
或許幾年之後,他會經歷生死離別,貶謫嶺南,受盡悽離之苦。
最後死於窮困潦倒的旅途之中……
這些,恐怕連蘇軾都不會想到。
高俅更不會想到。
他們以爲‘烏臺詩案’已經是蘇軾人生中最大的磨難了,但是,這遠遠不夠。
李逵琢磨着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按理說,蘇軾的結局很慘,這是因爲他得罪了一個人。但這些話真要是說出來,高俅這廝恐怕要和他急。
但不說……又不爽利,李逵張了張嘴,惱怒的吐了一口口水之後,道:“你想多了。別說我了,就連小師叔也沒有科舉金榜題名的可能。就算是中了進士,結局也不會好。”
這是咒師門啊!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高俅氣地腦門上青筋直跳,恨不得一拳打死李逵這欺師滅祖的渾球。
反倒是李逵說了這話之後,彷彿壓在心頭的壓力一掃而空,伸手按住了高俅的肩膀,高俅紅着臉連連挺腰,卻發現如同揹着一座山似的,紋絲不動,心頭大恨:“要不是打不過你,今日非要分出個雌雄不可!”
好在李逵不是爲了羞辱他,而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小師叔的文采我知道,中進士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沒有人故意刁難的話,恐怕沒有人會阻擋他進入官場。除非他出於某些原因放棄了科舉。”
“那你爲何?”高俅急了,站起來就要和李逵理論。
“着什麼急啊!聽我說!”李逵粗暴的打斷道:“科舉不僅僅是實力,也要看運氣。就像是歐陽修大宗師,他老人家也落榜了,你敢說他沒有金榜題名的實力?”
高俅決定不說話,這話沒法搭茬。
李逵繼續道:“蘇門學子都是才學兼優之輩,但你有沒有想過,蘇門在執政的眼中是什麼身份?”
高俅愣了愣,小心問:“可造之材?”
李逵翻着白眼道:“刺頭,是刺頭懂嗎?當然這是學士的性格使然,我們做徒子徒孫的也只能認了。至於說到小師叔沒有中進士的機會,我是有過考量的。他才學沒問題,運氣……難說。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認識一個叫章惇的人吧?”
“章學士?”高俅對章惇印象深刻,十多年前,章惇和蘇軾還是非常好的朋友,是學士爲數不多的莫逆之交。
蘇軾因爲司馬光執政後寫了一篇很沒有底線的吹捧文章,把司馬光說成是大宋的救星,被吹到不知東南西北的司馬光誤認爲蘇軾識大體了,決定起復他,不久蘇軾就入京,擔任帝師。而同時期的章惇卻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之後兩人甚至爆發過一場不愉快,但其中的原因,高俅也不太清楚。不過他能夠猜到,多半是章惇讓入京擔任帝師的蘇軾仗義執言,但蘇軾猶豫了。當時蘇軾的生活剛剛穩定下來,且經歷過黃州四年的監押生涯,內心極其脆弱。
這四年時間裡,蘇軾雖然是在黃州當官,但他甚至連書稿都需要被定期檢查,時時刻刻處在被監視的高壓之下。這段時期,讓他對皇權了有很深的畏懼,章惇落難,蘇軾自始至終沒有替章惇說過一句話。
這件事讓章惇寒心不已,同時更懷恨在心。
當然,高俅是蘇軾身邊的人,自然要替自己的主人說話:“當時學士剛剛被免除監禁,擔心當時開口會引起朝堂再一次的施壓,而且學士那段時間深受喪子之痛,無心應對朝局。”
“別人會聽師祖他老人家解釋嗎?你不瞭解章惇那個人,我老師在沂水處處受他刁難,甚至在酒宴上讓主簿這樣的小官就排名在我老師之上,處處羞辱我老師。但這些不過是小事。你應該知道,當今官家年紀漸長,親政就在兩三年之間,章惇入朝執宰天下已成定局。”
“你再看科舉,省試之後是殿試,他如果成了宰相,只要他在殿試的時候表示小師叔的卷子不好,豈不是小師叔此生都沒有中進士之日?不僅小師叔的仕途之路會被堵死,連師祖他老人家可能也會受到報復。”
“這可如何是好?”高俅信了,由不得他不信,章惇嫉惡如仇的性格,讓他仗義起來敢爲朋友兩肋插刀,可要是他真的厭惡一個人,恐怕這輩子都難有出頭之日。尤其是章惇性格偏激,他可能是新黨之中性格最偏激的一員大將。
對於整人,章惇絕對是不遺餘力的死手,手段頗爲兇狠。
蘇過的科舉之路玄了,這還是其次,畢竟蘇過年紀還小,拖幾年也沒什麼。更讓高俅憂心忡忡的是,連學士都有可能遭遇不測。這讓他如何能坦然視之?
官家一旦執政之後,章惇鐵定是宰相。只要官家啓用新法,就不可能繞過章惇。因爲章惇纔是王安石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就算官家沒有打算啓用新法,但章惇也是官家最爲信任的人手。第一,他是神宗駕崩前定下的顧命大臣之一;其次就是,沒有他的堅持,官家的皇位都可能不保。
想到此處,高俅也是一籌莫展。
章惇之前擔任最長的官職是什麼?
副相。
十多年的副相,如今老臣子多半已經凋零,如果王安石在,還能壓住他一頭,但如今王安石已經作古多年,章惇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選。而且章惇也維護過官家,不過分的說,章惇當年面對高太后力陳,非官家繼大統不可,官家很可能就和皇位沒有什麼關係了。畢竟,當時支持雍王和曹王的呼聲都要比當今官家高。
高俅以爲李逵要脫離蘇門,臉色不愉道:“難道這就是你要離開的原因?爲了前途,爲了仕途,不惜讓學士寒心,投靠權貴?”
“我呸!你以爲我是你呀!”李逵當然不會這麼幹,他不過是想要過的逍遙一些,如今他才十四歲,要死要活的逼自己那麼兇狠,至於嗎?他當即反駁道:“小爺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瞅瞅我這張臉,是否覺得富貴逼人,有種人間顯貴的感覺。”
高俅愣住了,他沒看出來。
李逵嘆氣道:“你就沒有發現,小爺馬上就要發達了?看看這堆積如山的貨物,這哪裡是貨物啊!這是我日後飛黃騰達的資本。在你眼裡當然看不出,但在我眼裡,這些東西能夠給我換來百萬的家產。我都要變成李百萬了,還傻乎乎的爲了做官的資格而累死累活,值當嗎?”
“就算是中了進士又如何?運氣差一點,連個官職都沒有,去太學繼續當學生。運氣好一點,去州府當教授,或者是一個散縣的縣尉,也不知道要在這些小地方窩幾年。至於說進士及第,這種事連我都不信,憑什麼讓別人相信?豈不是耽誤我大好的年月?”
靠實力考中進士都沒底氣,更不要說一榜前三的進士及第了。
高俅想要點頭,可猛然驚醒過來,這李逵不會是魔障了吧?說胡話呢。這雪花鹽雖然好,但就高俅來說,也說不上好到哪裡去?就是比市面上最好的鹽口感好一些,沒有苦味。可能真如李逵說的那樣,鹽滷被提煉出來之後,鹽變成了純淨的調味劑,對人沒有毒害。
但是鹽就是鹽。
賣一吊錢一斤,高俅都覺得貴。
可是李逵呢?
一盒子裡面就一個鹽罐,兩斤的分量一個,卻要獅子大開口要十貫一盒。
這不是斬客,欺負冤大頭嗎?
高俅之前覺得有人買李逵的雪花鹽,李逵簡直就是撞大運了,多半是看在學士的面子上的,才讓李逵在穎州地面上賣出了十幾盒雪花鹽,讓他掙到了一百多貫錢財。
就這麼點錢,都讓高俅眼紅不已。才三十來斤鹽,就敢賣一百多貫,強盜也不敢這麼霸道啊!
可他說什麼也沒有想到,李逵竟然想的是收入百萬。百萬貫的錢堆起來,恐怕都能將整個貨棧給塞滿了吧?
想到這裡,高俅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是不太聰明,但也不傻,指着堆砌如山的貨物對李逵發狠道:“別說百萬了,就是有人出價一萬,我就跟你姓。”
李逵輕蔑道:“你願意,我還不要呢?”
高俅氣的臉紅脖子粗的想要反駁,這時候貨棧夥計帶着一個富態的商人模樣的中年人進入了貨棧,老遠就跑了過來,提前給李逵提醒道:“少東家,這位是京城來的王管家,他要買咱們家的貨。”
“王管家,怎麼是你?”李逵沒開口,沒想到高俅先開口了,顯然他們認識。
王管家一團和氣的抱拳道:“原來是小哥,我受我家老爺之命來進貨。不知高小哥是否能做主?”
高俅哪裡敢給李逵做主,扭頭看向了李逵。
王管家是個有眼力的人,當即抱拳道:“原來是少年英豪,恕我眼拙,不知小兄弟可否做主?”
李逵掏了掏耳朵,打量了一陣王管家,問:“要多少?”
商人做生意,講究一個氣勢,王管家既是駙馬府的管家,多年來替駙馬王詵鞍前馬後的處理駙馬府生意,自然也養成了一種捨我其誰的氣勢,當即舉起一隻手指頭道:“這次王某帶來了一萬貫。”
“一萬貫!”
高俅在邊上颼颼發抖,他期盼李逵不要想起他剛纔胡說八道。雖然高姓不是什麼大族,但是姓氏是爹媽給的,真要因爲一句隨意的打賭就丟掉,死去的爹媽恐怕在九泉之下也要被氣活過來。他更覺得王詵駙馬腦子壞掉了,花一萬貫來買鹽,他難不成準備把駙馬府都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