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聽完肅然起敬道:“耕讀傳家,既學聖人之道,又學謀生之本,佐證才能務實,務實亦能求真,此乃大道至簡之法也!”
蘇過是個年輕人,也是一個老成的有點過頭的年輕人。
這和他的人生經歷有關,年幼剛剛懂事的時候,父親就被下到了大牢之中。性格豪爽,卻不失跳脫的蘇軾在大難來臨之前,說不上多豁達,反而慌亂失了分寸,這場變故讓他幾度想要輕身。
過長江的時候,想跳江。
在牢獄之中的時候,想上吊。
好在都沒死成。
蘇軾被下獄之後,他之前的親朋好友大部分選擇了遠離他,甚至有人翻臉不認人,偷偷向御史臺揭發蘇軾,從而自保。
家庭突遭變故,之後的幾年之中更是遭遇了一個文人最大的困難,連生活都難以維繫的地步。這讓年幼的蘇過很小時候就接觸到了人情人暖,也感悟到了生活的不易。可以說,蘇門子弟之中,他雖然年紀最小,但可能是心智最爲成熟的子弟。
正因爲心智成熟,他聽到李逵的回答之後,頓時內心涌起萬丈波瀾,心中暗道:“好有遠見的師侄,耕讀傳家自己也是剛剛悟到,還是一個朦朧的概念,沒想到李逵已經能夠將其總結成道理,得到一套似乎可行的理論。”
“師侄之才讓過肅然,遙想去年省試失敗之後種種,哀於時運不濟,捨本逐末。如今想來,羞愧不已。看來過不是時運不濟,而是才學不足。聽師侄之言,如洪鐘大呂,幡然警醒,過謝過師侄指點。”蘇過對李逵作揖道,這是讀書人對於真理追求的慎重。如果他認爲李逵說的不值一哂,根本就不會如此大動干戈。
李逵還禮道:“小師叔切莫如此。小子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不算是我的感悟。至於才學一途,小師叔多年受師祖教導,自然高深。省試折戟,非小師叔才學不足,而是所作詩文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罷了。要是換一個主考官,必然高高中了。”
蘇過可不敢自滿,更不相信李逵的‘吹捧’,反而篤定的以爲自己的才能距離做官還很早,決定潛下心來苦讀。
“師侄莫要勸我,過才疏學淺,不敢竊朝廷掄才之選。”
李逵雖說不清楚蘇過的學業水平到底在什麼層次,但想來,應該要比他高很多吧?這也太謙遜了一點了吧?
好在蘇過沒有考校李逵學業的打算。
要不然,他就會發現,李逵總結道理起來一套又一套,可要說真才實學,也就比尋常的學子強不了多少。他連九經都沒有學完,是沒有資格談論省試和殿試,這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遠了一些。而他從蘇過的口中聽出來,科舉失敗對他的打擊並不算太大,反而是一種激勵。
畢竟,蘇過自認爲也不會比歐陽修強吧?
人家也落榜過,憑什麼他就不能落榜?
摘的菜差不多了,蘇過冷不丁的好奇問李逵:“不知師侄家中做何營生?”
不僅僅是他好奇,連蘇軾都好奇,就是猜不出來李逵的家中情況。說他是文臣世家吧?給大宋文臣臉上抹黑呢?幾百年都不可能出的極品,怎麼可能有幸出現在了蘇門?
說他是商人世家吧?
周元總不至於爲了能夠在沂水做穩當他的縣太爺,違心的收個商人子弟做學生。
鄉紳?
恐怕也和李逵沒多大關係。李逵身上那獨特的匪徒氣質,和鄉紳根本就不搭。同樣是練武,鄉紳子弟練武,總會給人一種俠義爆棚的感覺,平日裡開口閉口就是保境安民。就李逵那張臉,哪裡能看出來俠義的蹤跡?
反倒是將門可能性大增。可將門子弟讀書的目的恐怕就是爲了識字研讀兵書,附庸風雅的倒是有,少見。
李逵的來歷已經困擾了蘇過一天了,他要是一直裝着不想知道,恐怕也難受。再說了,李逵既然是師兄的弟子,自然也是蘇門的弟子,算是自家人,問清楚些,也沒什麼。
可這個問題卻把李逵問住了,實話實說,恐怕沒人信。因爲他正當的職業是獵戶,這是在沂水縣有記錄,算是正當職業。如果沂水縣再次出現老虎之類的猛獸害人,他的身份是在徵召之列。可問題是,他說出來小師叔能信?說是農戶,他這樣子反倒是更像是鄉間的惡霸……糾結之下,李逵的目光在地上掃視了一陣,隨後從泥裡摸了兩塊石頭,咻咻兩聲,石頭飛入草叢之中不見了蹤跡。
蘇過有點發懵,自己不過是問李逵家裡的營生,他仍石頭幹什麼?
很快他就明白了李逵的用意,從荒草之中李逵提溜着兩隻肥碩的兔子,兔子腦袋上血肉模糊,還沒死透,蹬着腿呢?
蘇過往後躲了躲,卻聽見李逵陽光燦爛道:“我是獵戶,沂水縣最好的獵戶。”
蘇過信了李逵的話,同時又更加的迷惑起來。
爲何師兄周元會收獵戶爲弟子?
這操作,在蘇門之中絕無僅有啊!
臉上卻悲切道:“李逵,春日萬物復甦,正是動物繁衍時節,如此濫殺,好嗎?”
這話聽着就讓人頭痛,要是換個人敢質疑李逵,他自然瞪眼過去,甕聲甕氣回一句:“你吃不吃?吃,就別多嘴。信不信我揍你!”可蘇過不是一般人,按輩分他是小師叔,按身份他是蘇軾的小兒子,要是訓孫子似的訓蘇過,恐怕這趟要白來了。
可要是順着蘇過的問題說下去,就要說到學問之中,關於仁的描述,還可能會牽扯到《禮記》,君子之道,想想就頭痛。
李逵只好解釋道:“師叔有所不知,這兔子最是無聊,不管任何季節,只要食物充足,每個月能生養一窩幼兔,一個月就能成年,三四個月就能繁衍。一窩兔子多的話能養十多隻,但母兔只選四五隻養育。兔子看着挺可愛,它們除了吃喝拉撒,就知道造小兔子,很是無趣。”
蘇過這才相信了李逵的話,是一名成功的職業獵人。因爲,兔子的學問,他就不懂。沒想到可愛的兔子是如此不知廉恥的生物,蘇過就此斷了愛心氾濫的念頭。
在蘇軾的小院裡,高俅幫忙卸下了車上的貨物,目送車伕駕車離開之後,夫人王閏之,姨娘王朝雲,還有蘇軾三人對着半人高的一堆禮物傻傻發愣了起來。
“蘇繡,這是蘇繡嗎?”小妾王朝雲似乎不相信道。
蘇軾沉重的點頭道:“沒錯,周元就是吳縣人。”
“這皮子看着和尋常的不太一樣,軟和的很。”
“小心些,這是冬日的老虎皮,價值不菲。”
“銀錠。”
“銅器。”
還有蘇軾最喜歡的人蔘中的極品——上黨紫團參。
……
可是面對這些珍貴的禮物,他的內心卻無比的沉重起來。尤其是當夫人緊張的問他:“李逵這孩子看着挺穩重,送如此貴重的禮物,他家裡會不會不知道吧?”
蘇軾要是沒有看過周元的來信,自然會將李逵認定爲淳樸的孩子。
可問題是……李逵是嗎?
周元雖然在信裡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裡對他這個弟子在外充滿了擔憂。而這種擔憂結合李逵的字的來歷,加上臨沂城的事根本就瞞不住,恐怕當老師是因爲頭痛子弟整日在外惹是生非的擔憂,而不是怕李逵在外受騙被欺負吧?
面對妻子的忐忑,蘇軾溫和笑道:“李逵這孩子雖是第一次見,他要是信不過,周元難道也信不過嗎?”
王夫人是見過周元的,看着是挺穩重的一個人,斷然不會胡亂推薦人來老師家裡。懸着的心頓時放下不少,隨即卻有但心起來。有道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李逵送來了重禮,雖說是以周元的名義,但禮單上的字跡可不是周元的,恐怕李逵中間耍了小花招。萬一禮物收了,要辦的事太大,自己的夫君無法做到,豈不是讓李逵不滿,夫君埋怨?
緊張道:“夫君,也不知李逵這孩子來所謂何事?”
李逵來的目的蘇軾自然清楚,弟子周元的信上就說了,李逵也說過。按理說,對他來說並非難事:“只是讓我寫篇詩詞,爲沂水的特產揚名。”
如此簡單的事,夫人自然將懸着的放下,對蘇軾委婉道:“既然如此,夫君好好寫便是。”
小妾也跟着附和:“不如多寫幾篇,好讓人選。”
蘇軾在做其他事情上,家裡人多半會擔憂。可是吟詩作詞,這對蘇軾來說,簡直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她們頓時放心了。
高俅看着禮物,眼巴巴的看着蘇軾。這會兒蘇軾纔想起來,高俅似乎很久沒有結過薪俸了,爽快道:“你的薪俸多結一些,把今年的都結了。改日去問蘇過拿。”
說完這句話,蘇軾心心念唸的抱着那個裝着紫團的錦盒去了書房。
來來回回將心儀的禮物藏好,一轉眼卻發現高俅還站在院子裡,好奇道:“咦,你怎麼還不回城裡去?”
高俅委屈的眼淚都快要下來了,院子裡瀰漫着肉香菜香,按照他的經驗,還嗅到一隻老母雞燉在竈上。心說:“學士,可不帶這樣的,眼瞅着要吃飯了,您老不留留我?”
他肚子連點油水都沒有,早就飢腸轆轆了,心中暗暗發狠,既然如此,心說:“學士,是你逼我的,本來我可不想嚇您。”
高俅湊近道:“學士,李逵雖然沒有問題,但是他隨身的倆人有大問題,和宮裡的貴人大有關係。”
蘇軾頓時慌了神,他琢磨着宮裡的人?
太皇太后?
還是太后?
這倆女人可不好對付啊!
蘇軾在院子裡轉圈琢磨起來了,心頭毫無頭緒:“難道我有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