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RRIES 櫻桃

CHERRIES 櫻桃

莎拉從紅綠相間的塑料杯吸孔裡啜着淡淡的咖啡,想找個地方坐下。她已經閒蕩了至少有兩個小時,急需休息。平時她可不敢在7-11前面晃這麼久,但路肩看起來很高很好坐,而且最近剛被塗上了一層紅色的塗層,不太髒。她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路肩上,雙手抱膝,把頭埋到了雙臂之間那個隱秘的小黑洞間。順着兩腿之間透過來的光線看去,裡面是皮短裙下**得恰到好處的黑色蕾絲。

她向後甩了甩頭,披散在肩膀上的棕黑色頭髮,在一輛路過的陽光巴士製造的氣浪中飛舞起來。類似窗戶模樣的輪廓浮現在氣浪中,又消失在一團黑色的廢氣中。便利店亮閃閃的招牌若隱若現地映射在她新塗了紅色脣彩的嘴脣上,那微弱的熒光根本無法溫暖或是照亮它下面這張楚楚動人的臉。她稍微將膝蓋放低,好在靠着手肘時能讓她黑色的運動外套完全敞開,露出包裹在蕾絲花邊內衣裡面小小的胸部。她毫無遮住胸部的想法,只是轉過頭去,用她墨綠色的眼睛——它們隱藏在塗滿了睫毛膏的長睫毛下面——來來回回地掃視着拉斯維加斯大道。

“踏嗒踏嗒踏其嗒,踏其克,踏其克,拾卡”,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反覆哼唱着一段粗糙的旋律。這是由賭場休閒室裡無意間聽到的旋律改編成的拙劣版。但這旋律卻好像在引導着身邊的交通,迫使街上的喧囂聲隨着她腦子裡的起伏旋轉演繹起了交響樂。在街對面——不是因爲打戰或者磕了藥——幾個朝氣蓬勃地舉着塔臂的塔吊散落在一處停工的工地上。工地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遲疑地對她表示贊同。夜晚爲它披上了藍綠色的外衣。它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它的遲疑會給她提供好處。在和滿車的好友們一起度過的漫長艱苦的行程中,它將會陪伴着她。莎拉的臂膀很柔弱,但她的脈搏跳動得很有力。她猛地閉上了嘴,等待客人上門。

溫暖的空氣拂過身體,帶來一陣難以名狀的迷惘。莎拉看着塵土捲成的小旋風隨着氣流上上下下地旋轉着。她在錢包裡找到了一張用箔紙包裹着的溼巾——估計是不知道哪次吃快餐時剩下的——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內衣裡擦了擦胸部,然後又擦了擦後頸。遠處若隱若現的凸起好像是一個小土坡,或是一座山,要不就是她想太多了,其實什麼都不是。

這時她看到一個醉漢在附近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朝東走着,突然一下子就倒在了她面前。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莎拉有點不安地叫他。

“嗨!你還活着嗎?”她問道。

他沒有回答,於是她知道他可能已經死了,現在她得在警察來把他擡走之前起身走開。

她又試了一次:“嗨,你最好在警察來之前起來。想讓我幫你嗎?”

他呻吟着發出了類似“不”之類的聲音,開始動了起來。她感到很尷尬,於是看向了別處,等她在街上搜尋了一番警察之後再轉過頭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他的方向很明確,就那麼向前移動着,保持着一定會毀滅他們中至少一個的軌跡移動着。在他的未來有一瓶酒——也許很快就會喝上一杯——在軌跡上其他的地方。莎拉的生活軌跡則是一個圓弧,二十九歲那麼長的圓弧。

小時候她住在東部,現在在這裡生活。她在洛杉磯也待過,但她覺得在這裡做得很好。她希望能留在已經待了很久的拉斯維加斯——她在自言自語時將這裡稱爲家。她依舊睿智——事實上在經歷了磕磕碰碰後變得更聰明瞭。她小心翼翼地闖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而這條路恰巧和當地喧囂繁華的政策完美相符。虛構的妓女艱辛絕望的生活——如果她真的瞭解其含義的話——現在早已遠離了她。艱辛與否其實是可以操控的,絕望的人似乎比想象的更多。不管怎麼樣,她都可以應付這一切。人生在世總是有一些灰暗的東西,但她現在如願以償地過得很好。

她能套出她接過的大部分客人的大部分的底,這是最難的,但也是最棒的。毋庸置疑,他們也很少意識到他們在不起眼的小交流中被下了套。一些人露出了本性,一些人考驗了自我。那種人人皆知的誇大武斷的、關於成就的定義離莎拉很遙遠。她在他們幹她的時候看着這些傢伙。有時她和這些傢伙聊天,有時這些傢伙和她聊天,這樣很好。

她站了起來,拿着用過的溼紙巾向垃圾桶走去,中間還停下來撿起了一張被風颳到7-11停車場上的長條形奶油夾心餅乾的包裝紙。

並且她是個不錯的產品,也很擅長此道。總是有男人爲用她而付錢。客人們都喜歡她,因爲她渾身閃爍着一種總是在自我審視的高冷的吸引力。他們選擇了用購買來消除慾火——內褲裡絕無欺騙的承諾——而她則帶着總是能夠達成目的的自信,和他們玩起討價還價的遊戲。無論上一次工作是什麼時候,她都會全副武裝提供私人訂製的服務,並且隨時都能立刻進入最佳狀態,滴水不漏地掌控全局。她的客人們總是靜悄悄地離開,所有默示協定的條款都已被完美履行,他們滿肚子的不滿從而得到了充分的釋放。

來找她的男人們雖然有一定的共同點,但外表性情各不相同。他們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會採取行動來滿足這個需要。他們不會對自己的雄風或是對她的要求有所懷疑,也不會對此漠不關心。他們來到這裡,將慾望和金錢合理地連接在一起。他們能把一百塊錢換成租用女性身體三十分鐘的時間,且完全知道這種轉換意味着什麼:一單生意,而不是多麼深刻的評論。許多人是在爲**尋求素材——在腦海中無限循環的**部分,一段幻想成真的真實體驗。這些男人全都很高興有機會和一個跟性術語有關的女人扯上關係。把一切性行爲中潛在的不便全都留在家中——許多人真的這麼做——他們現在在一個很乾淨的地方提出要求,無論得到或是沒得到都沒有任何風險。他們一直在維持着自己的狀態,他們在做的是將解決方法最大化,困難最小化。他們普遍來說都是類似的,只是在特定的方面有所不同——見她的理由不同。莎拉轉過身,走向大街,走向減速的汽車,開始問候,開始耍嘴皮子。

像某種暗示一樣,一輛車的前車窗打開了,她向那輛車靠了過去。其實她根本沒有走近,但就像變魔術一樣讓司機相信她離得其實非常近。她的肚子陣陣作痛,臉上卻浮現出看似漫不經心的笑容。“嗨!”他應該沒問題。他大概五十歲左右,有點緊張,生活規律,雖然沒什麼吸引力,但眼睛看起來很友善。她歪了歪頭,瞥見了後車窗上反射出的紅綠色的便利店招牌,然後頗不專業地“咯咯”笑了起來:“想幹點什麼打發時間的事嗎?還是隻想爽一下?”

他擠出了一個微笑——顯然這並不在他意料之中——他說道:“好吧……是的。爽一下……多少錢?”並努力露出了一個更大的微笑——繼續嘗試合作下去。

莎拉決定要抓住機會,不再玩文字遊戲。她緊閉雙脣,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像少女般眨了眨眼睛說道:“一百塊,最多一百塊可以……在哪個酒店?”他說了一個頗爲有名和華麗的酒店名字,就好像突然間心有靈犀了一樣,莎拉幾乎是同時重複出了這個名字。他咳了咳,又有點感覺不太舒服,並且問道:“呃,那個……都包括什麼?我是說,你都會做什麼?”

“好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希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吧。”

這時她意識到他們已經堂而皇之地這樣待了太久,便迅速地向四周望了望,低聲說道:“我們最好快點達成一致。”

“九十塊。”他脫口而出。真是個行家。

她對他很滿意,給他一個滿分的A。

他伸手推開了車門。莎拉鑽進了車內。在到達酒店前,他們討論了賣淫、黑人女孩還有他的孩子們——就是按這個順序討論的。在離7-11一個街區遠的地方,有一輛停在銀色野營車陰影裡,掛着無效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牌照的黃色奔馳車,車裡有個皮膚蠟黃的男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

因爲下電梯後轉錯了方向,他們經歷了一番曲折纔到了客人所在的十一樓的房間。莎拉躺在相當凹凸不平的牀墊上面,盯着天花板看,像靈魂出竅一樣,根本沒法將精神集中在這個正在她上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不過她也知道他並不是那種會覺察或是在意這種事的人。再有兩三分鐘他就會草草揮手,將她從自己的夜晚中拂去。說實在的,不是誇大其詞,他這種類型的人就是她的金主。雖然當在他車裡聽到他笑着誇自己美的時候,有那麼一瞬她還不由自主地臉紅了起來。

當他長着雀斑的肩膀有節奏地在她的下顎旁邊上上下下的時候,她想起了幾年前在拉斯維加斯西區的日落大道轉角遇到的另一個客人。(他斯文而有禮貌,他們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等他停好車,她就帶他去了街區那邊專爲這種事服務的一棟房子裡面——她已經打好了招呼。一踏進貌似起居室的房間,她就授意他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胖墨西哥人二十塊錢,他給了錢後,墨西哥人指了指他們身後空嬰兒牀旁邊開着的門。莎拉帶着這個男人去往指定的房間,地毯上有四五個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嬰兒爬來爬去,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了他們。房間裡有一張梳妝檯,並且意想不到地還有一張牀——是一張貨真價實的牀,而不是什麼摺疊牀。在收好了新到手的一百塊鈔票後,她脫去了衣服。他早已經躺在那裡準備就緒了。二十分鐘後響起敲門聲,但他還沒到**。莎拉莫名地覺得有些內疚,提議再加十分鐘,肯定能行。但他只是說了聲謝謝,拒絕了她。這期間他幾乎一言未發,等他穿好衣服後,莎拉讓他抱了自己並親了自己的臉頰。他又給了她另外一百塊小費,然後回車上去了。不管怎麼說,她很高興收到額外的錢,因爲在那種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在接客,而且在這件事過後,她有一段時間都不想再接客了。)

男人從她的身上翻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等待身體中的**平息下來。她猜過不了幾年,在這種時候,他的胳膊和胸口會若有若無地感到疼痛,那會讓他隱隱地有些害怕。莎拉現在比在好萊塢那陣子年紀要大,也更疲憊了。她仍生活在宣判死刑的各種性病還沒有污染這個世界的時代裡——她只是偶爾堅持讓客人戴安全套,至於什麼時候,全憑自己的判斷、經驗和直覺。莎拉走進浴室。清洗乾淨,穿戴完畢,和客人再見後,她關上了房門。

她朝電梯中映出的自己微笑,直到電梯到達底層。電梯門一打開,迎面傳來賭場那持續一年四季的嘈雜聲。在這種嘈雜聲中蘊含着一種詩意,莎拉對它還未感到厭倦。她四處看了看,往往大包房裡的人才會犯下真正的錯誤。這時那個留着精心修剪的長指甲、眼神冷酷的男人,挺着肥得流油的肚子,舉着兩個黑色小圓片,擋住了她的去路。這兩個價值一百塊錢的籌碼被分別拿在他的一隻手裡,就在他們倆的鼻子下面,看起來似是而非,好像是催眠的道具。他無視身邊來往的人羣,將籌碼放低,按上莎拉的胸部,一邊一個擦過她的**。她冷笑着直勾勾地追着他的手一直盯着看,直到空氣冷卻,氣氛變得很不友好。

“你沒事吧?”這個男人放下了雙手問道,“你罷工了嗎?”這讓他感到樂不可支,於是他大笑着走開了,讓所有可能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覺得他纔是掌控全局的那一個。

(她實在控制不了。他爲大家買來了啤酒,她連別人那份都喝了。但這根本不管用,因爲當輪到她時,她緊張得直接尿在了他手上。他氣得要命,看起來好像要打她一樣,但是沒有打。

他停了下來,看了看她們,她的女朋友們都在笑他,於是他把手從褲子裡面拿出來,走回了停車場前面的空地上。莎拉對於把事情搞砸了感到很抱歉,他離開時臉上那種好像剛被打了一頓的表情也讓她感到很難過。)

“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客人。”另一個好色的司機在莎拉坐到後座上時和顏悅色地說道。他聊着自己上一次旅行的事情,將她載回了拉斯維加斯大道上,她很喜歡在這裡工作。

今晚又是一個毫髮無傷的夜晚,她感到心情很好,隨意地迴應着司機。這是很日常的行爲,內容都是吃喝拉撒洗洗涮涮,看看別人下下定義。她能一直這麼說下去。她在她所屬的種族和她接觸的階層中都是很少見的那種人——即便現在也是如此——她能觸碰到其他人枉費力氣卻得不到的東西。她家的草坪確實長得很好。

到了目的地,她起身鑽出了出租車,向大街上瞥了一眼,立刻就看到了她之前注意到的那輛黃色奔馳。車子很快就開出了視線,在身後留下了急速在人行道上摩擦的輪胎的迴響,以及在漸行漸遠的內燃機的咆哮聲中響起的尖銳的喇叭聲。

這是壞得不能再壞的一個消息了。因爲她認識一個喜歡監視別人,而且喜歡奔馳車的人——一個在她的過去中潛伏的男人,一個心懷鬼胎無處不在的潛伏者。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一個女孩,之前她並不在那裡,並且她現在看着也不是很集中精力的樣子。此外,莎拉能肯定的是,那輛車正是因爲她很明顯看到了它,才匆忙離開的。

她又看了看銀色野營車旁邊的空地,將這件事放到腦後,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的工作上來。不管怎樣,這輛奔馳——這輛黃色的奔馳——和她當初接觸的那輛鍍金的土豪天價車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而且對於拉斯維加斯大道上工作的女人們來說,被神經兮兮的男人或是尋求廉價快感的**者窺視幾個小時,根本算不上什麼稀奇事。

(“這就是你的命,莎拉!我就說這就是你的命!”

她如飢似渴地等待着那把刀——那即將一次次刺入她血肉中的金屬。也許這正是她渴望的,因爲經驗告訴她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臉朝下咬住了枕頭。

“莎拉!”他哭了起來。他現在在哭,還流下了眼淚。

但她更喜歡全神貫注地感受溫暖的血流動的感覺。看起來血比眼淚更簡單一點。)

拉斯維加斯大道開始漸漸沸騰起來,那場景就好像中西部的人在歡迎他們全新發現的清晨新玩法一樣。

莎拉其實沒必要待在這裡,因爲她今晚已經賺夠了錢,明天賭一天都行。但全天工作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如果在深夜兩點之前回家,她就感覺哪兒有點不對。這時候正好有三個男學生從街對面朝她走了過來,他們每人都穿着帶數字的運動衫,手裡拿着隨處可見的喜力啤酒。她決定在開始清晨的淋浴之前再接個客。

“我們幾個幹你的話要多少錢?”個子最高的那個在其他兩人的竊笑聲中問道。他衣服上面的數字是十六——她猜他的年齡比這還要小三歲。

莎拉把臉轉向了一邊,然後開始扣她的運動夾克。“不好意思夥計們,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不過我一次只約會一個人。”她說道。

“別這樣,我們有錢。邁克,讓她看看。”十六號將雙手牢牢地插在褲子後兜裡,揚起臉向他的夥伴們示意道。

十二號打開自己的錢包給她看,裡面有幾張百元大鈔,她知道這是本應該放在爸爸錢包裡的錢。當然有可能爸爸也想到了這段小插曲:弗蘭克,你兒子呢?——俱樂部衣物間裡傳來低低的笑聲——見鬼查利,我打發他去維加斯學我唯一不能教他的那件事兒了!她意識到這不是個好主意,不過她還是咬鉤了。

她口中“嘖嘖”作響,像個不贊成的母親。“你們這幫傢伙想出多少錢?”她問道。

十六號的臉色一下子明亮起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當他們真刀真槍地討論價錢的時候,他之前的吹噓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讓他感到尷尬。來真的了:“你想要多少?一小時兩百怎麼樣?”他的意思是:反正不是我的錢。

“你朋友不想聊聊嗎?”她不由得有點生氣了,這個傢伙臉皮也太厚了。這可不是個好主意:他們最後會很不喜歡她,也許還會因爲她而苛待街上的其他幾百個女人。“三百塊半小時吧。”

“一小時三百塊。”零號一開口就抓住了要點。這是個錯誤。雖然她的舉止讓他感到自在,但他還是能聽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於是決定不再開口說話。

“三百塊錢,讓我們走着看吧。”莎拉說道。她在想他們幾個會不會還都是處男。當然肯定有一個是。她敢打賭這是某種爲了他而舉辦的儀式。

他們都點了點頭,十二號開始帶着某種沮喪的神態拿出錢數給她。他沒預料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麼順利。他還期望着不用替領頭的年紀大的男生出錢,而且他本來是想拿這些嶄新的鈔票做點別的事情的。

她攔住了他,問道:“你們的房間在哪兒,哪間旅館?”

他們告訴了她,那是一家小汽車旅館,離這裡不遠。對她來說不是很安全,但她現在沒法理性地去懷疑他們。不管怎樣,他們現在都覺得自己的朋友很棒——他得到了大家的擁護,看起來容光煥發——她實在不忍心拒絕他們。

“我十五分鐘內去那兒找你們。”她說道,“你們可以到時候再付錢。不如你們在等我的時候洗個澡吧。”

“十五分鐘洗個澡?”十二號抱怨道。

“你們這些傢伙們不住宿舍什麼的嗎?你們肯定快速地洗過澡吧,是不是?難道你們沒有一天晚上約會兩次的時候嗎?”——現在大家都笑了起來——“看,我一次只需要一個人,沒錯吧?明白嗎?”——大家都點點頭——“那麼,另外兩個可以等我在那兒的時候洗澡。”她緊閉雙脣盯着他們看,對話結束。

他們“咯咯”笑着走開了。莎拉走進商店,買了一瓶啤酒來幫助自己決定是否真的想這麼做。不過她還是準時來到了他們的門前,十六號穿着內褲來開了門。她一進屋子裡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打算轉身離開,但十二號把三百塊錢塞給了她。雖然第六感讓她離開,但她還是留了下來,並且開始脫衣服。這時零號從浴室走了出來,看起來面色十分蒼白。

“誰先來?”她問道。

(在所有女生當中她總是第一個出去,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們還在那裡笑着看電視,有一些還在幹着。

“這是因爲我最愛你,”他說道,“所以我讓你最勤奮地工作。”)

男孩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又看了看她。他們看起來好像是在確定哪個位置比較好,雖然她不願這麼想,但她以前經歷過這種情景。她還是無法相信這些傢伙會是什麼危險人物。

“吉姆,我想幹她後面。”十二號滿懷希望地看向吉姆,“你也想,是不是?”

“忘了這事吧。”她說道,“沒人會那麼做。你們都按正常的來,一次一個。要不然我就走了。”沒錯,現在情況變得有點不可控,我能感覺到變化實在很快,她想道。

“吉姆,你明明說我可以幹她後面的。”十二號重複道。

“就這樣吧,我要走了。”她說,“這是你們的錢,還給你們。”她打開了錢包。

“不,別走,”吉姆說道,“邁克你閉嘴!”

“這是我的錢,我想幹她後面,吉姆!”邁克尖叫道。

她轉向他說道:“也許你想幹吉姆後面,你是不是這麼想過?”

然後突然之間——這都是她過後纔想起來的——形勢急轉直下,快得讓人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或者也許只是被壓縮成了圖像交織的一瞬間。她充滿挑釁的話讓房間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她看到男孩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感覺很糟,正打算道歉,卻被迎面一拳打在臉上。她瞬間感到眼冒金星,眼前一片黑暗,喪失了意識。過了一會兒她疼醒了,她的臉陷在滿是血的枕頭裡,有人騎在她的身上。她尖叫着想要掙扎起身,卻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穿着內衣的那個高個子——吉姆……他的名字是吉姆——然後又是一片黑暗。在毆打導致的一陣陣昏厥之間,耳朵裡傳來各種聲響和喊叫。她聽到有人在嘔吐的聲音,但當她想轉過去看時,卻被扯住頭髮扭了回來,臉上又捱了一拳。“鮑比,別打了!”……“她會怎麼做,報警嗎?”……“她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別擔心,她會沒事的。”她被翻了過來,只見其中兩個傢伙正朝她胸脯上撒尿,然後用力地踢在了她的頭上。這一下讓她徹底失去了意識,沉入了黑暗之中。

* * *

她獨自躺在這個小房間裡被漂白過的牀單上,不停地流血。

(他們只不過是一些孩子,只不過是不經意間將人生和苦痛交織在一起。)

房間外有一輛卡車呼嘯而過,低沉的隆隆聲傳入了她沉睡的耳朵中,在她的腦海中奇怪地迴響着。

(欄杆上全是血和口水,他從她身上站起來的時候警察的手從鐵欄杆上滑了下來,被控制的女孩們假裝向他撲去。在他恐慌地衝出來時她們笑了起來——他的褲子還在腳踝處沒提起來。她看到其他警察在放聲大笑,懷疑他可能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幕。)

哦哦哦哦哦麼麼麼麼麼麼啊啊啊啊啊,這個聲音一直在她耳邊環繞,一開始是在夢裡,然後她開始意識到這是現實中的聲音,便掙扎着睜開了眼睛。

(莎拉在環形的吧檯對面一看就知道,昂貴的西好萊塢妓女們根本沒時間應付她,也許她們希望她就根本不在。)

起初房間裡像開了燈一樣是黃色的,然後在她恢復了意識,努力恢復正常後,房間又變成了白色。

(他們很害怕,害怕和她在一起,也害怕和彼此在一起。他們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

疼痛感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了,然後便是渾身上下襲來的痛。她瑟瑟發抖地套上了衣服,抑制住了衝出房間的衝動,因爲她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她猜自己的後面被幹了不止一次,每朝鏡子走一步,撕裂般的痛楚都讓她不由得流下眼淚。她把血擦乾淨,收拾了一下腫脹的臉,然後意識到自己至少一週都沒法工作了。她希望自己今天能在賭桌前玩好,換種心情。她找到了原封未動的錢包,用房間裡的電話叫了輛出租車。出租車到了之後,莎拉顯而易見很艱難地打開了車門,緩緩地坐到了後座上。

“親愛的你怎麼了?後門被人乘虛而入了嗎?”司機嘲笑着她的不便。他是個老油條,一眼就看了出來是怎麼回事。從很久以前開始——反正客人也要付錢——他就已經把禮貌這種義務拋到一旁了,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意願——他對新來的傢伙說,幹這一行的都這樣。他也這樣。“你好像被打了一頓,你身上還有錢嗎?你應該付得起車費吧?”

她默默地抽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伸手把它扔在了前座上。

“噢,不想和我聊天嗎?”他生氣地問道,“好吧,別拿我出氣,我只是想自保。你穿成這樣,蕩婦似的到處閒逛,還想怎麼樣?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你該慶幸那個變態沒像我想的那樣搞你。至少你知道這樣不會大肚子,你應該感到高興,就這些。你要去哪兒?”

她喃喃地在腫脹的嘴脣間吐出了地址。

“好的,”他緩和了下來,“好的,你的錢還有的剩。怎麼樣,看看,事情並不算太壞。見鬼,我並不想嘲笑你,但你應該也知道你是怎麼坐下的——就像坐在雞蛋上一樣。你被打了我感到很抱歉,但你應該感到高興,因爲事情也可能會變得更糟。我還見過更糟糕的。不過這還好,你的錢還有的剩,而且事情也許本來會更糟的。看,我並不是那麼壞的人,現在沒事了對吧?你覺得呢?”

“是的,”莎拉說道,“我很好,謝謝關心。這樣很好。”

出租車“咻”的一聲從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身邊經過,她在烈日下提着滿滿兩大包髒衣服,後面還跟着幾個小孩。莎拉想知道那女人有多痛苦——或者她繼續無視痛苦的能力到底有多高。

* * *

酒店大樓的影子已經吞噬了黃色的奔馳車,事實上它看起來像是慢慢地朝這輛車接近,然後突然從四周包圍了它,就好像一個突然發現自己坐在一隻蜘蛛旁的小女孩一樣。車窗一整夜都開着,在這個熱浪沒完沒了的季節這樣做很適合。藉助剛剛直射進來的陽光,車裡的男人又看了看斜着的倒車鏡,一條金項鍊舒適自在地躺在家一樣的毛茸茸的胸口和桀驁不馴的頸毛間。他點了點頭——顯然解決了內心的鬥爭——然後從左手的小指上把第二個金戒指也取了下來。現在他的左手上一個戒指都沒有了。

不過就在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枚鑲着一大塊寶石的戒指,此時他正用這隻令人難以察覺地顫抖着的手握着一次性剃刀的塑料把手,在乾乾的臉上颳着鬍鬚。剃刀發出刺耳的聲音,直到一輛酒店的清潔車打着圈清掃着地面,開到附近的停車場開始工作,剃刀的聲音才被淹沒。

* * *

莎拉忘了拿坐出租車剩下的零錢,她穿過平層公寓前鋪設的青灰色鵝卵石小路,搖搖晃晃地打開門禁,一瘸一拐地朝着房門走去。和其他人家不同,她的門上貼着一個以前很黑但現在褪成了灰色的斜體的6,上面總是層層疊疊地點綴着不同的指甲印和小刮痕。她走進房子關上了門,像往常踏進家門時一樣,既感覺到解脫,又覺得家裡超乎尋常的安靜讓人害怕——只有中央空調和無霜冰箱低沉的聲音偶爾打破沉寂。她放下錢包,一邊踉踉蹌蹌地走動一邊脫去衣服,把每樣東西都放回正確的位置或櫥櫃中。最後她終於把脫光的自己安置到了淋浴間,旋轉鍍鉻把手放水,在花灑下雙手環胸抱着自己,膝蓋瑟瑟發抖,最後跪倒在面前的瓷磚牆下。她緊緊地抓着瓷肥皂碟,感覺着撞擊後背的水流,再看着它們流走。

(即便是黑人女孩也會經常被騷擾,無論是出臺時還是在妓院裡,每個人都要靠警察趕走那些壞傢伙。剩下來僅有的那些接客的姑娘——並非韓國妓院裡的那些姑娘——都是絕望的吸毒者。對莎拉而言,問題更嚴重,也更私人。每日每夜她都在精神上被那個把她當作自己幻想對象的人糾纏着追蹤着折磨着,有時也有一些身體上的折磨。她曾是也將是他最後最好的一條金項鍊,一個不情願地躺在他毛茸茸胸口的廉價的裝飾物。他讓她太辛苦了,再也沒辦法待在洛杉磯,於是從東部來到這裡三年後,她就不得不離開她打拼出來的生活。)

沖洗乾淨後,她用兩塊毛巾擦乾自己,然後踮起腳尖走過浴室外面冰冷的瓷磚地板上了牀。暫時放鬆所有肌肉,將身體託付給鬆軟的牀鋪,大腦快速地回顧過去的這一天、這一週乃至這一個月——所有完美的頂點,所有她規劃的人生中如詩如畫的瞬間。直到畫面戛然而止,生存的本能讓莎拉和她的過去進入了無夢的睡眠當中。

* * *

遠在城外去亨德森的路上,零零散散地有四五家當鋪。黃色奔馳就停在其中一家的前面,車主正在等着巡邏車過去,因爲他的加拿大駕照已經過期了。他特意開了這麼遠,以免有人在當鋪認出他,但事實上幾乎沒人知道他是誰。

天氣又幹又熱,雖然從基因學角度來看,這個男人就是爲這種氣候而打造出來的,但這些天他還是因爲這種環境而受了不該受的傷,或者也許只是因爲他頭一次**而已。不過至少現在他口袋裡有了點錢,而手指上少了幾枚戒指。

* * *

七個小時後,莎拉在睡夢中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鄰居們下班回家的聲音,她轉身想看看幾點了,但還沒看就想起來她的臉被打傷的事,於是停了下來。她現在沒什麼要遵循的時間表,而且在拉斯維加斯根本不會有什麼時間觀念,也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她抑制住了再次看看時間的衝動,起身去小便。

她盯着浴室洗臉池上的鏡子,檢查她的臉變成什麼樣了。在臉的右側有兩塊明顯的瘀痕,顏色深淺不一。一塊在眼睛附近,一塊在臉頰上,後面這塊一直延伸到腫脹的嘴脣和鼻子旁邊,和眼睛附近的那塊腫脹一起,將她曾經和將來的美貌毀於一旦。當然傷處變得更糟糕了,也許還會再變糟一次。一夜之後,傷痛加劇了,除了單調的抽痛,偶爾還會針扎一樣的刺痛。她對傷痛給她帶來的不便感到非常生氣,並不是因爲自己忽視了第六感幾乎是自找的這種行爲,而是因爲自己總是非常努力地去遵守所有的規則,所以覺得作爲交換,她理應得到解決麻煩的方法。或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至少她知道她一直爲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努力,而且很久之前就開始這樣了。她盯着鏡子裡的自己,等着自己消氣,知道這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事。一切都沒改變,沒有人收保護費,也沒有值得炫耀的心理上的傷痕。很明顯全世界都讓她留下來:她知道這是一筆不賴的交易。她也知道這個插曲現在給出的是恰好相反的物證。她走向電視,調到了晚間新聞,去廚房煮了一壺咖啡,在烤麪包機裡放了幾片面包。

吃飽了感覺好了點,加上她錢包裡還有昨晚客人“當日特供”的三張鈔票——這不足爲奇,她又拿了一些錢,梳頭刷牙,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向公交車站走去。

(她故意走慢一步,在灌木叢中猶豫不前——這是鄰居孩子們玩耍的樹林,其實只是某家後院的一小片樹林而已——並不能很從容地藏在裡面,所以如果說她會在裡面被人發現也未可知。黃色的公交車來了又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站在車站,看着自己的詭計得逞而感到興高采烈。她在寒風中等待下一班公交車——遲到的孩子們的公交車。這輛車上沒什麼熟悉的面孔,孩子們不

會知道她是誰,也不會像每天早上那樣,模仿着她的樣子唱着讓她感到刺痛的歌嘲笑她。)

到了城裡,她在弗裡蒙特大街上來來回回地逛了一會兒,最後來到了那一區事實上籌碼可通用的一家賭場裡。她找到一張五塊錢的空桌子,迎着雙手抱胸一動不動的莊家憤恨的注視,滑進中間的椅子裡,將一張百元大鈔在面前展平,若無其事地轉着鈔票看,嘲弄地等着可以預知的莊家的反應。他——也就是莊家,一動不動地站着,唯一的反應是從緊閉的嘴脣中惱羞成怒地擠出“洗牌了”幾個字,甚至看到百元大鈔都沒有假裝激動一下。莎拉認識這個傢伙,所有常來的賭棍都認識這個傢伙。他在拉斯維加斯相當於那種陰鬱的郵遞員——因爲這個國家的人通信過多而感到氣惱。這傢伙把牌在面前攤開,彈了它們一會兒,讓每個人都能看到。在隨後各種常用的算計之後,她看到自己拿到了臨時屬於她的兩個綠色籌碼和十個紅色籌碼——她用一百塊交換到了這些;還有兩張牌——因爲她把一個紅色籌碼放在了她面前的綠色毛氈上勾勒出的圓圈裡。然後她和莊家開始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來來回回地交換籌碼和牌,並沒有什麼決定性的勝負或是持續性的財產交換。

莎拉是一個稱職的玩家,她知道怎麼玩才能贏,但從來沒好好地學過怎麼記牌,這個技巧能讓她在這個房子裡變得稍微有點優勢,或多或少地會讓她在像往常一樣玩的時候連續贏錢。她只經歷過暫時的好運或者厄運,她的玩法摻雜着一種低調的溫和,似乎會讓賭場很高興,他們會漸漸讓她的錢變得越來越少,直到全部輸光。只有到了那個時候,她纔算結束休閒時間,可以回家去賺更多的錢,而這些錢也是其他人帶着滿心獻祭的想法樂意之至地拱手奉上的。接着她會又一次坐在受內華達博彩委員會管制的賭場桌子旁,微小的跡象顯示,她並沒有獲得她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的那種智慧。

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脖子上戴着十字架的金項鍊,留着八字鬍,身上噴了可能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古龍水,大剌剌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飛快地斜着瞥了她幾眼,並且露出了猥瑣的笑容。他提議爲她買杯喝的,她則指出如果她想喝的話,賭場早就那麼做了。

“在亂下賭注嗎?”他諂媚地假笑着,指着她桌子上那五塊錢的賭注說道。他在自己的賭注裡又加了一個籌碼,將它增加到了十塊錢。“這是有魔力的。我叫斯蒂芬,也許我會給你帶來好運,你是——”

“莎拉,”她說道,“你從哪兒過來的?”

“聖地亞哥。”

他們都以爲莊家四點,於是在他開出七點時輸掉了這局。

“該死!”斯蒂芬叫道,“我討厭這些該死的不公平的二十一點。你呢莎拉?菲尼克斯州?”他又在投注圈裡放了十塊錢。

“在這個地方,他們的確看起來不太公平,好吧。”她說道。她也決定再押十塊錢,但她發現他把賭注加到了十五塊。“你知道不能這樣虛張聲勢的。”她點點頭指着他的賭注說道,“這不是撲克。”她笑着說。

“的確不是。”他也笑着迴應她,“真的,菲尼克斯州。”

她點了點頭,作爲迴應,她將賭注在開牌前增加到了十五塊。他則迅速將他的籌碼提高到了二十。

“你在幹嗎?”她指着他的賭注問道。

“只是玩一局而已,莎拉。”他用左手摩挲着後頸說道。

莊家爆牌了,他們兩個都贏了。斯蒂芬在下注之前看着莎拉,她留下了三十塊錢以防萬一。他又在面前的四十塊錢裡面加了十塊,然後把左手放在腿上擦了擦。他手裡有一對五來對抗莊家的A:這是個好兆頭,因爲加起來是十點。

“不會變得更糟的。分開下注吧。”他從一大捆錢裡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朝她眨眨眼說道。

的確如此,她沒看他的牌,心裡知道他的愚蠢讓一手好牌變成了兩張差牌。

“賭現金。”莊家說道,把這五十塊擺在了斯蒂芬的籌碼旁邊。他第一次全神貫注起來,幾乎是變得興致勃勃了。他要通吃。

“你爲什麼要那麼做,斯蒂芬?”她在他把兩次下的注全輸掉後時說,“見鬼,如果你不得不輸錢的話,那也至少別加注啊!”

他嘴裡嘟囔着碰碰運氣之類的話,藉故離開了桌子。也許他寧願輸十次也不想讓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很蠢。莎拉意識到他其實沒什麼錯,不禁感覺很糟糕,真希望自己剛纔能安靜點,真希望在判斷時機方面她能做得更好些。

(“我好像覺得不怎麼樣……我也也也許應該要回自己的錢。”他很誇張地將手握拳舉起,好讓她能看到。

她近距離地看着他,想看出點端倪,但一無所獲。她在咒罵着自己的優柔寡斷時,發現還在她身體裡面的**正在收縮。

“也許下次你應該自己擼,給我下去。”她說道。她的心臟在劇烈跳動着,讓她沒法做出更好的判斷,但她還是忍住了,保持着自己的語氣和禮貌,甚至有點例行公事,聽起來讓人感到很疏遠。

他的眼睛垂了下來,他也知道是自己輸了,自己背叛了自己。他甚至動了殺她的心思,但還是決定算了,因爲還會有其他人這麼做。他站了起來,放開了她。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浴室,一邊忙着收拾自己一邊在鏡子裡看着目光呆滯的他。他現在覺得自己好像以前經歷過這特殊的一幕,這迫使他漫不經心地穿上衣服,離開房間走上了街頭。熔金般生機勃勃的日落又給了他力量,他沿着大街走着,**又硬了起來。

莎拉透過一扇骯髒的玻璃窗看着,能在好萊塢汽車旅館的牀上安然度過這次波折讓她的確感到很驕傲,並且希望能和誰講講這個故事……不,不是這樣的,她希望有人能聽她講這個故事。)

很快她發現自己手氣不錯,玩三局能贏兩局。雖然她下的注不大,但在大膽的下注和加註後,她很快就能贏上個幾百塊了。她留在那裡玩個沒完,大多數時間都是和莊家短兵相接,因爲無論誰坐在旁邊都不會感覺很舒服的,所以旁邊的位置大部分時間都是空的。偶爾有一些玩家,沒什麼賭本或沒耐心忍受拉鋸戰,或是在任何賭場裡都會轉來轉去總是坐立不安,帶着永遠不會減少的銀色和紅色的一塊和五塊籌碼——從來沒有綠色(二十五塊)和黑色(一百塊)籌碼,會突然坐在桌旁,在籌碼減少過半後,就好像跳到水池裡把膽子和錢一起丟了一樣。然後他們會站起來從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椅子間突圍出去,再次去過道里漫步,或者因爲已經厭倦了這樣而去了規模更大的場子裡。有時她旁邊一半的椅子上都被那些絕望的悲劇人物佔據,他們站在椅子後面,冒着失去最後三張、四張或是五張的雜貨店費用或是房租、下個月的工資支票或是被典當了的結婚戒指的錢的零頭。他們沒有發抖也沒有流汗,但他們製造出了一種濃厚的、讓人感到緊張的負罪感和迫害感。他們的運氣和他們的需求成反比,他們一直在輸錢。莎拉在他們出現的時候感到心情被擾亂了,於是轉到了一邊,不是因爲他們太當回事的那種毫無希望的現狀,而是因爲他們永遠都發自內心地把自己當成受害者的那種強烈的氛圍。最後她自己的運氣又變了,她面前新堆起來那一小堆綠色——也就是二十五塊錢的籌碼又有些危險了。她已經輸了兩次,所以她站了起來,而他則譏諷地笑了笑,她只是謝了謝他然後離開了。

在籌碼兌換處把籌碼換成鈔票時,她發現自己贏了差不多有三百塊錢,還真是這樣,她在心裡冷笑着想,起碼對她來說,這套把戲賺得更多。不過她也知道這個錢和那個錢不一樣。這個錢曾經是且將來也還會變成籌碼。她和賭場都知道,籌碼是一種奇妙而美好的工具,沒有沾染上任何鈔票的污點。鈔票總是輕易就被換成時間、房子、車子、性、食物或是所有東西,所以失去一塊錢可比跟一枚籌碼說再見更有實在感,因爲籌碼看起來更像是娛樂場的一個安慰性的標誌,而不是拿來換什麼東西的媒介。對莎拉來說,籌碼是最完美的象徵,代表着其他象徵。它是特別的產生,畫中之畫,讓一個人對任何程度的財富都變得心不在焉;在第一次的匆忙一瞥時完全沒有任何概念,然後不可避免地在更進一步的考驗中,用它最基本的含義,讓它自己變得和任何東西都毫無關聯,但立刻又能聯繫上所有的一切。她把錢——曾經和將來的籌碼放進了錢包裡,並把這個錢和接客的錢分開放。她在這方面總是一絲不苟:所有的鈔票都面向前方,頂部朝上;新的鈔票放在後面最後花,舊的放在前面——非常自然;零錢放在百元鈔票前面,諸如此類。她沉浸在這套程序中,結果撞上了一個換錢的傢伙。他只是瞪了她一眼,把兩小摞籌碼放在了櫃檯上,要求出納員分開計算這些籌碼。莎拉希望今晚輸錢的時候輸的是那三個男孩的錢,但現在她也不確定了。

(“也許你應該進來,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從汽車後座傳來了幽靈般略帶口音的聲音,她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能做的只是壓抑住想要彎下腰看向車裡的想法,但她害怕如果這樣做就會迷失自我。於是她說道;“看看吧,我不知道,行嗎?明天我會去別的地方做。”

然後是一個女人的低語:“我來這裡不是……看着我!我來這裡不是告訴你到哪兒去做的。”

莎拉感覺到肩膀上搭上了一雙手,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上車的。)

“賞臉散個步吧,親愛的。”

她感覺到一隻強有力的手從後面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試着甩開,但它抓得更緊了。她轉過身去,看到了胳膊很長的那個賭場保安。

“有什麼問題?放開我。”她說道。

‘我們不想再看到你了。這就是他媽的問題。”他說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她說道。她猛地向下一拽胳膊,痛苦地想要抽身出來。“別擔心,如果你們不想讓我來這裡,那我就不會再來。你先放開我,我會走的。”

“好的,現在就走,那麼我們就皆大歡喜了。”他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非常快地向前走着。她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而不至於摔倒。到了人行道上,他不但沒鬆開緊抓着她肩膀的手,還用另一隻手抓住她的兩腿之間,在她耳邊說道:“下一次他媽的可沒這麼簡單。”他把她推到大街上,轉身進了賭場。

她愣在原地,看了看圍觀的人羣,困惑的人們帶着非難和憂慮的表情走開了,他們可沒時間管一個被從什麼地方扔出來的人。他們不會被從什麼地方扔出來。這一幕再加上這個想法讓每個人都覺得很開心。他們就這麼走開了,很高興自己沒有被從什麼地方扔出來。

(一輛過山車雷鳴般地從她頭上經過,然後又“吱吱嘎嘎”地順着軌道衝了下去。莎拉被過山車的聲音嚇了一跳,把冰淇淋弄到了裙子上。很快它就變成了一條黏糊糊的七彩小河,順着胸部、肚子和大腿往下淌。她爸爸笑了起來,彎下腰用自己的手帕給她擦乾,她下意識地看向媽媽——那個飽受嫉妒折磨的女人,發現看不到媽媽後就抱住了他。)

她上了一輛出租車,暫時忘記了臉上的瘀青,她希望自己是穿戴整齊地在工作,如果那樣的話一定要找個好客人。不過她還是要去賭城大道:那裡有美酒以及一流的保安。

“裝修停業了,換個地方吧。”出租車司機說道。

“不會吧,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關上車門,搖下了車窗。

“上週。”他從後視鏡裡看着她,“反正你不會想去的,去金沙怎麼樣?”

“不如去熱帶花園吧。”她說道。

“那就去熱帶花園吧,介意我開收音機嗎?”他打開了計價器。

“開吧。”她說道。

司機調低無線電調度器的聲音,打開用鏈子掛在後視鏡上的一臺便攜式小收音機,調到了一個斷斷續續播放着輕音樂的頻道。“我一般不會這樣做的,不過你看起來不會和別人說。”他解釋道。

“沒錯,我不會說的。”她說道。

“……謝謝你,約翰,上帝保佑你。”收音機裡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們還可以再接進一位聽衆的電話。你已經接通電話了,你好?菲爾牧師?你能聽到嗎?是的,你已經接通電話了。請說。牧師,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想,我是說,這個城市都在發生着什麼?你一走到拉斯維加斯大道就能看到那些污穢的報紙,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上面全是**的報紙。賭場全都在上演袒胸露乳的演出,那些法式演出。人人都在大街上喝着酒。菲爾牧師,你談起了上帝,但是他在哪裡?這些人都是遊客。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喬。好吧,喬姐妹——那難道不是上帝賜予你的美好的名字嗎,喬——你知道耶穌無處不在。我們需要銘記,唯一和魔鬼戰鬥的方法就是讓他從你的頭腦中消失,喬。把目光從那個魔鬼身上移走,從那個色情狂身上移走,從那個強盜身上移走,從那個殺人犯身上移走。主自有定奪。喬,堅信吧,主會把他們從這個城市移走的。他會把酒鬼、妓女、不願再活着的自殺者從我們潔淨的地板上清掃乾淨,再送去焚燒。然後你、喬、我和我們的姐妹兄弟會再次行走在潔淨無瑕的路上,沒有這些投入魔鬼懷抱的被玷污的存在。是的,牧師,我知道,但是我並不理解,你不理解,喬。你不必非要理解。那是他的榮光,無論是好是壞;是我們或他們;是黑人或白人;是相信或被燒死。喬,這些書是正義之士撰寫而成的。不要斗膽去質疑那些永遠無須糾正的東西。方舟一直在海上漂浮,喬。來到甲板上你就安全了。無須再想,不要遲疑,只要相信即可!謝謝你,喬,上帝保佑你……”

“你的臉怎麼了?”司機問道。

“被丈夫揍了。”她撒了個謊,“但是真的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們彼此相愛,所以我還是留了下來,不管怎樣,這是城裡唯一的消遣了。”

“太可惜了,姐妹。你應該丟下那個壞傢伙,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想找什麼樣的男人都行。”他說道。

她沒再接話,他們聽着輕鬆的鄉村搖滾福音歌,很快就開到了熱帶花園。

到了那裡她付了司機車費,來到了一層層的玻璃門前,這些門只能阻擋炎熱的沙漠氣候而已,別的什麼都擋不了。穿過第一排門後,她來到了一扇密封門裡面,聽到了遊戲機傳來的模糊的“丁丁零零”的聲音,還有大街上漸行漸遠的車聲,這一切都在旋轉門不規則的“吱吱嘎嘎”的鼓點聲的帶領下進行着。這裡的空氣是沒有溫度的,要不就是恆溫的,所以暫時停在這裡讓自己適應一下之後,她就又向第二排門走去,進了一直都很吵的賭場。

她向酒吧走去,選了能夠看到臺子和遊戲機的那邊,邊品嚐着美味的金魚形狀的免費餅乾,邊等着酒保過來——這家店和遍佈拉斯維加斯的很多其他體貼的地方,都會慷慨地提供這個——她一眼便看到了一個行頭齊全的醉鬼,他坐在二十一點的桌子旁,看起來很惹眼。

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非常俗氣地把身上每一個能穿金戴銀的地方都裝點上了金子。他看起來像是那種整晚都會徘徊在失去意識的邊緣,但絕不會完全醉倒的人。而且很明顯,到了早晨會用上那種蠟狀無碳的記分筆,就連現在巡視員和莊家以及這個玩家就已經開始用它記錄起來,以免他到時忘了發生過什麼。賭場員工小心翼翼的態度說明這位玩家今晚,就在這裡,不管是行動上還是意願上都會輸掉一大筆錢——更多的錢。這個男人只是在下每手五百到兩千塊之間的簡單明瞭的賭注,並且還沒等他簽完前兩個回合輸的賭注,就已經又把這些錢都輸光了。巡視員拼命保持他的計算程序的同時,用他最有禮貌的一面耐心地面對這個睡眼惺忪的玩家——他那搖搖欲墜的腦袋似乎馬上就要撞到兩摞新換的籌碼上了。這個男人喝得太多了,連一貫大方出手的小費也忘了給雞尾酒服務生,而那名服務生連少一個子都記得,看到他把空杯子扔到她手裡,告訴她自己還想要一杯珍寶威士忌時,她感到很遺憾。

“珍寶再加一杯咖啡。”她滿懷希望地說道,一邊在托盤的紙巾上寫了下來,免得過後忘了。

“珍——寶再加一杯珍——寶。”他無視地對她說道。

莎拉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環顧四周,想找點更好看的東西。她以前認識一個人很善於此道,幾乎是一種自毀。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證明男人氣概的方法——但是證明給誰看呢?莎拉猜是爲了給自己看,因爲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同樣這麼過火。

(他覺得自己精壯有力,天不怕地不怕,的確很多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他的確如此。

“我是個阿拉伯海盜!”他在就快**前對她吐露道。

雖然莎拉被他敞露心扉的嘗試所打動,但對這個想法的可信度持懷疑態度。)

酒保出現在她面前,“來了來了。”他嘀咕着把一張餐巾紙扔在吧檯上。他是個快樂的小夥子。

“嗨,”她說,“我想來雙份馬蹄鐵銀色龍舌蘭,再隨便來瓶啤酒。”

“加檸檬和鹽嗎?”他問道。

“兩個雙份珍寶加冰!”雞尾酒服務生在補給處那邊喊道。

“不,謝謝。”莎拉說道。

“我可不這樣想。”他把龍舌蘭和啤酒遞給她,然後過去幫服務生。

莎拉幾乎立刻就一口喝掉了全部的龍舌蘭和半瓶啤酒。她把杯子推到前面,意味着她準備再來一杯。她決定今晚用大喝一場來代替工作。她居然也有悵然若失的時候,這真是很難得。那種常常浮現的莫名渴望陪伴的感覺又來了,她很不喜歡。她覺得很陌生,感覺自己老了。雖然她不想承認,但突然出現的保安事件讓她亂了陣腳。她無法接受自己需要——至少在某種隱藏得更深的程度上,或者甚至在某種微不足道的程度上——像一張停車卡那樣能刷出聲音來。

現在她思緒陰沉,焦慮不安的情緒即將爆發。她希望自己那該死的臉沒有瘀青,酒吧裡至少有四個男人會願意付錢幹她。肯定有一個在這裡開了房,那事情就簡單了。她想着自己是張多了不起的停車卡,想着在他們**之前,當他們充滿了慾望以及——不管他們是否知道——感情的時候。她和他們相處得不錯,不管怎樣足以值得花錢買了。他們將人生擠進她的身體中,所有的他們,所有他們不知道的自我。他們的生物性主宰着他們的身體,那是真正的事實,比什麼都真實。沒錯,就在那時,就在那裡,她擁有了價值。

她感到龍舌蘭在血液裡沸騰,便一再地深深呼吸。房間很吵,椅子很硬,她又餓又累、渾身疼痛、醉意闌珊、自命不凡、貌美如花、滿臉瘀青、芳華正茂、聰明機智、悽慘不幸,還因爲鹹鹹的金魚餅乾感到很渴,她意識到這就是她的想法。她可以得到水。她有公寓、婦科醫生、郵箱、小甜餅,還知道怎麼烤或者買更多。有相關的政府機構確保她買的小甜餅對她無害,並且的確有效。她很信那個。她是她生活環境的一分子,她還活着。一項成就讓她踏入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行列裡,遙遙領先了她階級中的大部分人。她的瘀青,那個保安——這些都是小菜一碟,都是失誤而已。沒什麼能打倒她,這一點毫無疑問。

(薩布麗娜是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自亞特蘭大,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在她們相遇的時候,她正在一家位於拉斯維加斯大道最南端的小汽車旅館裡做女僕謀生。這個女孩其實在很多方面就是十六歲的樣子,但在其他方面,她則超乎尋常地細膩且善良。她每月都會把工資的一部分給一個墨西哥盲人,他就住在一輛廢棄的拖車裡,離汽車旅館不遠。剩下的錢除去吃飯就沒多少了。汽車旅館的老闆不想失去她,也沒有給她漲工資,他讓她打掃完房間後給他幹口活兒,以此來換一晚免費住宿——如果有空房的話。第二天一早她要將房間打掃得額外乾淨,並用自己的洗滌劑來洗牀單。如果汽車旅館人滿爲患的話,她就得整晚在大道上游蕩,有時還會去弗裡蒙特大街玩玩遊戲機。莎拉遇到她的那個晚上,她正坐在老虎機遊戲廳外面的路肩上玩縱橫字謎。她們在一個滿身霓虹燈的巨型小丑的注視下一直聊到早晨,莎拉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薩布麗娜身上找到好朋友的感覺。她讓薩布麗娜到自己的公寓睡,因爲她覺得薩布麗娜和老闆睡覺並不是因爲她想睡。

她們做了三次愛,每次都是意外發生的,當然也幾乎都沒有後悔。她們在這方面共同擁有的能力成了兩人之間最牢固也最特別的紐帶。她們兩個都是生來就非常獨立自主的,全然不會干涉對方的事情。她們相安無事地在一起了一段時間,但是薩布麗娜還很年輕,對於自己還沒有什麼長期的打算,更別說做出什麼決定了。她變得躁動不安,想要再次逃走,但卻沒什麼不讓她走的地方。一次人身攻擊讓她覺得無法接受。她自願投入了海洛因的懷抱,失去了之前做的工作,並在越來越危險的情況下接客。最後她消失了,莎拉知道她也許死在了垃圾箱裡,或者也許被藏在凱迪拉克裡,運到城外五十英里的沙漠中爛在那裡了。

莎拉不知所措,突然的失落讓她暈眩。這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症狀,完全不屬於她所瞭解的領域。)

突然一陣鈴聲毫無預警地響了起來,刺耳的噪音讓熱帶花園賭場的主顧們警覺起來,他們知道剛發生的一起醜事被公諸於衆了。大贏家對於讓人分心的噪音感到有點惱怒,她還要看着其他遊戲機呢。鈴聲漸漸消逝,莎拉看着這位拉斯維加斯的新興百元大戶拿起她好不容易剛贏來的銀幣中的一塊——它出來的那個地方還有很多——又把它從出來的地方扔了進去。

暫時停工——暫時停工——她更加熱衷於抵制時間和顯示它的裝置,放任自己在酒精的幫助下沉浸於冥想之中,連自己在酒吧坐了多久都沒有概念。免費供應的金魚小餅乾看起來好像取之不竭,在不知不覺中就又來了。該死的賭場將這裡捂得嚴嚴實實,一絲外面的光都看不到,所以她也不知道天亮沒亮。最後,雞尾酒服務生會開始要很多血腥瑪麗和起子。伏特加作爲流行的早餐飲品,標誌着破產的人們已經迎來了破曉。這讓她想到如果接下來的幾天也一直這麼黑的話,就會很方便,她就不用想着隨身攜帶太陽鏡這件事了,也就是說,如果天黑了她就不需要太陽鏡了。無聊、無聊、好無聊。

(她在拉斯維加斯住的第一間公寓隔壁住着一些歌手。當時她一直待在拉斯維加斯大道南很髒那片的一家髒兮兮的小汽車旅館裡,拉斯維加斯大道就在那裡和弗裡蒙特大街以及賭城大道交會。最後,通過謹慎策劃的一場騙局以及很大的一筆現金存款,她安全地在春山路上的公寓裡安置下來。這對作爲新搬到鎮上來的無業遊民的她來說並不容易。

“你好,鄰居!我是瑪麗,”這個女人唱着,“歡迎,歡迎!把東西放進來,讓我們在我這裡用葡萄酒一醉方休吧。迎來一個新女朋友真的太棒了!你叫什麼?”

“莎拉。”她也情不自禁地被帶動起來。她露出了溫暖的笑容,伸出手搖了搖花。

“是蔬菜沙拉嗎,還是其他寫法?”瑪麗問道。

“是和其他不同的其他寫法,莎拉。你呢?是馬麗嗎?”

她們都笑了起來,並很快在瑪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喝着德國葡萄酒,吃着土豆沙拉,漸漸熟悉了。莎拉解答了瑪麗的疑問,稱自己是一名從洛杉磯來的雞尾酒服務生,目前正在找工作;瑪麗聊起了她丈夫斯利姆,並說莎拉肯定會喜歡他的,還提議讓莎拉今晚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這提議被提上了日程,她們繼續像剛認識的女人那樣聊着。

“不,還沒有,”莎拉說道,“只是有過幾個男朋友,但都很一般。”

“有兩年了,但看起來好像是一輩子了,”瑪麗說道,“他真的很棒,我們在酒店遇到的,他因爲要娶我不得不炒了我,那是不是很讓人抓狂?”

“我不知道,也許我某天也會去那裡。我真的不介意做服務生,現在來說沒問題。”

“就這些嗎?只是在早晨弄乾毛巾嗎?那看起來那麼好嗎?”

……

“絕不,我不行。我會過敏。”

“如果是我做的話,你可能會把我放在牀上……哦,爲什麼不呢。”

“倩碧是最好的,我不介意多花點錢買這個。不過我真的不怎麼用。”

“……這是最糟的!斯利姆雖然不完美,但起碼他會關注我,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是說近來我每次都能**——好吧,三次中會有一次——但不管怎樣,都比我前夫要強一萬倍。他的話……”

“哦,別抱怨了。我真的沒經歷過你那種……”

“如果打擾你們了,我還是回去工作吧。”斯利姆插嘴道。他穿着夾克打着領帶,正站在門口咧嘴笑着。他看起來很餓。

“好吧,看看是誰來了。莎拉,這是斯利姆,斯利姆,這是莎拉。”瑪麗跌跌撞撞地從沙發站起身來說道,差點把手裡的半杯酒灑出去。

他們“咯咯”地笑了起來。晚餐進行得很順利。斯利姆整晚不時地用別有深意的眼神注視莎拉,在之後的幾次聚會中也是這樣,但她並不那麼在乎,不只是因爲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眼神,還因爲這個傢伙實在很無趣,看起來沒有什麼殺傷力。她覺得遇到這些人,能讓自己沉浸在鄰居的角色中,真的讓人感到很開心。他們會一起郊遊野餐、購物、去賭城大道探險、一家又一家地換酒吧喝酒,以及和斯利姆工作上的朋友一起進行相安無事、獨特又沒什麼目的的四人約會。斯利姆總是用肢體語言做一些低級暗示,還暗自以爲他們三個能意會這些暗示並保守秘密。有天晚上他甚至在妻子洗澡的時候,拿着香檳和可卡因來到了莎拉的門前,應該是太天真無知了吧。莎拉冒着讓他自尊心受挫的風險,巧妙地化解了這些尷尬時刻,甚至都沒直接提這些事情,只是隨便找了個藉口,伴以嫵媚的一笑,就把不知道這到底是拒絕還是調情的斯利姆打發了。

歌手們也許覺得他們與她的關係比實際上更親近一些,原因有二:他們不那麼設防,不像她那麼不輕易敞開心胸,而且他們真的很坦誠。所以,對莎拉來說只是在表達友好,但在他們看來卻已經稱得上是親密。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在維持簡單的友誼,雖然她自己的人生大部分都是編造的——讓她有些苦惱的欺騙——她對瑪麗和斯利姆的感情,與她對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是一樣的。

一天晚上,在遭遇了壞客戶的粗暴對待後,她流着血驚恐地回到了家,急需另外一個女人的陪伴。她叫來了瑪麗,瑪麗穿着浴袍,像媽媽那樣坐在那裡,握着莎拉的手傾聽着。一開始她輕輕地安慰着莎拉,但當故事漸漸展開時,她漸漸陷入了沉默。瑪麗聽着莎拉對她吐露全部真相,足足坐了四十分鐘,連茶都涼了。

“好吧,別擔心,親愛的。我保證斯利姆能在酒店幫你找點活兒幹,那樣你就可以遠離噩夢了。”瑪麗不安地站了起來說道,“你先睡會兒,早上我叫你。”

“不,不,不要告訴斯利姆,我沒事。你不明白,這只是一個糟糕的晚上而已。我不應該打擾你的。也許我有些誇大事實了,情況其實沒那麼糟。”莎拉說道。她覺得好像哪兒有點不對勁,但也顧不上去仔細想了。

但瑪麗幾乎已經出了門。“好吧,是我們的秘密。你睡吧,晚安。”她迅速穿過草坪,進了自己的公寓,關上了臥室的燈——斯利姆就在臥室裡睡着呢。

第二天一早莎拉就被房東叫醒了——讓她馬上搬出去:“最遲不能遲於這個月底,別把這裡弄髒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還要給租客看呢。不好意思,這就是我的原則,如果你當時就跟我說真話,也不用這樣了。你可以拿回押金,而我……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說過。”然後他把一個信封放在她的手上離開了這棟房子。)

她感覺就像是想要擲骰子卻總被一羣人粗魯地打斷。這些人都非常專注於自己的賭局,他們覺得自己是賭場裡賭徒的中堅力量、專業人員。他們在概率數學上有高人一等的智力和認知,這一點在異教徒的尖叫和呼喊中仍然顯而易見。他們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的工作很複雜,沒什麼包容下層人士的時間——比如說一個安靜的二十一點玩家想換換口味的時候,他應該能夠勇敢地擠進人羣中,總是在被玩家圍得滿滿當當的桌子旁找到空隙,然後無可非議地讓桌面的局勢變得可怕起來。無數手臂會迅速落到他要下注的地方,身穿彩格聚酯纖維的巨大武士噴着煙霧環繞着他,差點將他吞掉,還損傷了他的呼吸系統。口頭上的辱罵和羞恥會趕走侵略者,最後一聲諷刺的“不好意思”在他撤回到他孩子般消遣的業餘世界時鞭打着他的側翼。對於真正的玩家來說,這早已不是前進的障礙了。

她漫不經心地聽着賭場的幸運轉輪傳來“嘀嗒咔嗒”的聲音,一開始加速很快,然後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慢慢地停下來。每一下在耳朵裡聽來都比之前的一下更長,直到令人吃驚的最後一下響起,而在永無止境的旋轉中,這次通常要比上一次更好。莊家被髮配到這個與世隔絕的角落裡,只是簡單地旋轉着轉輪,配合着轉輪的速度說話而已。他對關於選項和可能性的吐字毫無熱情,同樣他對不停旋轉的轉盤上的五塊錢的大賭注也沒什麼熱情。這個巨大的轉盤

緩慢地轉動着,賭注遍佈周圍。轉輪的俘虜們,也就是紙做的美元,等待着它們停在頂端的那個不可避免的時刻來臨。押在它們身上的賭注,只要有的話,都會被付清的。

一條垂直的軸將轉盤分成紅色和黑色兩個世界,奇偶或是更讓人有偏向性的明確的1到36的數字。偶爾也有奇特的綠色0或是00。真正的輸家都被指針末端的銀球所青睞。這個小球猶猶豫豫地在轉盤上移動着,讓人難以辨別,最後才落在它即將獻身的軌道上,它在一個格里停了一下,然後又動了起來。

在二十一點的桌子旁,莊家站在其他莊家後面,等着輪到自己洗牌,會一會來碰運氣的笨拙的美國賭客團。這個賭局會很難,因爲贏的玩家會被賭場的人仔細監控,如果贏得太多,他就會被公開趕出賭局和賭場。壞玩家玩不好的原因各異,而好玩家玩不好的原因則只有一個——但只在適當的時機纔會這樣。四和五分開了,三和六也是。什麼時候?爲什麼?莊家靜靜地會意地觀察着。當他們在玩家的位置玩的時候,他們會確保他們的二十一點。看,他們瞭解這個遊戲。

撲克房間裡瀰漫着低調的能力,這總是讓莎拉對它敬而遠之,雖然能從服務生眼裡看到示意的信息——他想告訴一個路人二號桌有位,得州撲克。在這個房間裡,玩家面對的是玩家。這棟房子並不關心這裡發生了什麼,它在每一局裡面都抽佣金。和骰子桌不同,這裡很歡迎新手。新手們在短時間內就會被嚼碎消化掉,更多狡猾的對手們繼續玩着遊戲。錢井然有序地從桌子上的這個玩家手裡流入那個玩家手裡,然後又去到新玩家那裡,最後再回到有贏有輸的最初的玩家手裡,他在等着還沒來的人時,在拍賣自己的時間。

百家樂包廂裡非常安靜,玩家們都衣冠楚楚,高貴優雅。來自其他賭局的常客都會多看這裡幾眼——這是他們絕不敢涉足的領土。漂亮的女人們戴着黑氈帽圍在一起玩着。如果哪個傢伙有很多錢的話,他很可能會被在這裡幹掉。他們絕不放棄,這是真正的乾淨利落,帶着點歐洲人的感覺。

“再來點龍舌蘭嗎?”酒保拿着酒瓶問道。他很喜歡莎拉,覺得她是那種經常喝酒但不是習慣性酗酒的酒鬼。他在自己的領土上更像一個遇到一個能幹賭客的莊家,他會把她當成能夠依靠的自己人,不會做傻事也不會突如其來地行動,能夠讓人信任地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他又上了更多的龍舌蘭。

她對自己感到如此無聊有些許的驚訝。她對自己的人生及其包含的所有含義都一清二楚——和其他人一樣清楚,甚至比他們更清楚。但她沒想到只是因爲自己暫時無法工作,就會感到如此悵然若失。她很依賴自己的日常行程,這些年來已經漸漸深入骨髓,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現在別人爲她提供的咖啡就在眼前,爲了讓自己的人生變得一目瞭然而需要加入固定的標點符號,這種想法讓她感覺很震驚——雖然也許並不是這樣,也許只是現在這樣而已。

就像實驗會被一項去掉的變數徹底影響一樣,她的情況也需要重新評估。她連一個都想不出來,事實上她根本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喝醉後她突然奇怪地想要去散個長長的步,接下來的幾天一直散步,然後旋轉,持續不斷。她離開了酒吧,再次穿過酒店一層層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外面天還黑着,空氣很涼爽,十分適合像這樣走一走。破曉前仍活力未減的拉斯維加斯讓她精神一振,這讓她想起來了自己最初爲什麼會來這裡。人行道繼承了這片沙漠特有的無視適合散步的距離的特點,又長又直。她能在這裡走上幾個小時,而且熱帶花園酒店真的就在賭城大道的盡頭,所以她完全可以走上幾個小時。

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邊走邊留心觀察,讓酒精暫時延遲等待的痛苦。她現在走在平時找客人時不會經常去的地方,將自己沉浸在和自己不相關的拉斯維加斯的商業氣息中。酒店在遠處看來就好像海市蜃樓,雖然每一棟看起來都好像遙不可及,但很快就被她一一甩在了身後。不久,她所在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她正要去的地方,很顯然她站在了一塊鏡子的前面,兩個可選擇的方向對彼此來說既是同一的又是相反的。

(“去哪兒?你打算去哪兒?”莎拉小聲說着,生怕吵醒他。

“只要能遠離他就行,哪兒都無所謂,也許會去聖地亞哥。”女孩說道。她的包裡塞滿了衣服,身上穿着肥大的牛仔褲,沒穿內衣。她是那種能讓自己在某個晚上很討喜的女孩,但那種夜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只有莎拉才能隨時和她待在一起。

“好主意,我聽說在那裡皮條行業相當發達。”莎拉對這種譏諷感到後悔,事實上她根本無心繼續對話。

“該死,莎拉!你知道你該和我一起去的。”

她赤腳站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然後把睡衣往兩腿間塞了塞,坐了下來。“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可能從頭再來了。”她說道。

女孩把她的包扛在肩上說道:“你可以的,你知道你可以的,莎拉,所有人中只有你可以。”然後她喃喃地說道,“你能重來一千遍。”

莎拉沒有看着她離開,而是回到了臥室裡,躡手躡腳地滑進了被子,以防吵醒其他人。)

她這裡停停那裡停停,上個廁所,或是喝杯水。賭場裡面的各種場景因爲它們的細微差別而讓人看得更加清楚。沒有像裝飾或員工服裝這麼明顯的東西,它們都大同小異,但卻更明顯地暗示着他們的手段和金錢。每個地方的賭徒都不盡相同,莊家也是一樣。她從來不真的覺得賭場和其他生意有什麼不同,但現在她發現有些生意比其他的能賺更多錢,讓一切更顯而易見,讓員工更幸福。就像那句話說的:沒什麼是特別的,也沒什麼是萬能的。

(“你能和這孩子談談嗎?! ”她媽媽暴跳如雷地衝出了廚房,把她丟給了爸爸。

“我知道,”莎拉說。她一直緘默不語,恭敬地等着他先開口——但她知道因爲他想聽她說說,所以最後還是得她先開口。“那場旅行可能並不是什麼達爾文衝動——”

“哦,它是的。”爸爸糾正後又果斷地閉上了嘴。

“好吧。”她說道。她的猜想現在得到了證實,她的老盟友並沒有讓她失望。“我猜我們都同意它當然必須是,至少更有可能了。”然後他們都笑了起來——雖然她能看到他眼中的痛楚。)

她累了,血液中還流淌着太多酒精,以她這種慢吞吞的步伐再怎麼走也走不遠,但她沒有放棄,決定要走完剩下的兩英里。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有的地方又開始疼起來了,其他地方也跟着疼起來了。不過她的頭腦還是清醒的,而且距離也漸漸在縮短,所以她感覺好多了。回到家後她躺在牀上,睡了醒,醒了又睡。

* * *

“是誰?”

“法蒂先生,我給您送衣服來了。”

賈馬爾·法蒂脖子上戴着條金項鍊,只圍了一條標有阿拉丁字樣的毛巾走到酒店房間門口。對他來說酒店相當搞笑,讓他覺得很厭惡,但如果他的奔馳車無法啓動的話——它已經有這種徵兆了,那酒店就是一個應該會很有用的地方。

“來了。”他打開門,從服務生那裡接過衣架和衣服,“就這些嗎?”

“是的,先生。”雖然服務生也是剛剛被派來送衣服,並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全部,但他還是這樣回答了。

賈馬爾·法蒂把五塊錢遞到那隻渴求的手中,連句謝謝都沒說就關上了房門。這點小費——雖然在他現在的資產中已經佔有相當比例——對他來說少得可憐,讓他感到十分尷尬。事實上他習慣於炫耀更大面值的小費,曾有一段時間他連一百元找的零錢都懶得拿,他更喜歡拿着那些後面有很多個零的大票,這就是種類單調的美國貨幣最吸引眼球的地方。

這下徹底只剩一個人了,於是他扔掉了毛巾,準備洗澡。在房間的角落裡,電視正無聲快速地播放着節目,雖然沒有觀衆,但它的屏幕上還是反覆播着《好時光》的片段,可這根本無法引起他的注意。現在他正赤**站在鏡子前進行自我檢查,一邊檢查着一邊想着一個女人——他能覺察到她就在附近。賈馬爾·法蒂願意觸摸自己,但他不能這樣做,他也不想讓自己陷入不得不這樣做的境地。

“但憑天意。”他對着鏡子大聲說道。

* * *

克拉拉拉依克……麼麼麼麼麼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嗎,冰箱自動打開了,聽起來它確定了自己正在工作這件事好像很高興;雖然沒人打開它,食物——或者說空空如也的冰箱裡面——還是冷冷的,你他媽的肯定能確定。

莎拉在沙發上翻滾着,她腦海中浮現的只有一句話,一句該死的話:強制性休假。整件事對她來說都不可理喻,非常陌生。以前她習慣性地忽視了有事可做多麼舒服,她從來沒經歷過這種缺席的事,因爲她太過自律,不願去享樂。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和想法同步了。電視上翻來覆去地放着一部關於有目標者的殘酷連續劇,她甚至嫉妒熒屏上那些在被殺死或在廣告後註定要死的角色。如果面臨着死亡,那麼她至少可以放下這殘酷不安的虛無感。即使是在做白日夢的時候,她的腦海中都會不合時宜地浮現出自殺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心煩意亂,讓她感到自己在產生這種念頭的那個種族中像個外星人。她因爲不想自相矛盾,害怕遵循邏輯,從來不會去推想橫亙在死亡和死在自己手裡之間的那道界限。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毫不相關的問題。它是一個只在抽象層面上纔有道理的文字遊戲,根本沒法帶來麪包和水。

* * *

黑色的嘴脣讓人幾乎無法察覺地蠕動着,吐出連低語都算不上的幾句話:“我必須擁有她……她知道我在這裡……她知道我還擁有着她,害怕對自己承認這個事實。”但他第七次經過這條街,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在我的生命中起碼要擁有這樣東西。”賈馬爾·法蒂並沒有意識到他正在大聲地講話,因爲這些話都是下意識地說出來的,“這樣東西就是我開啓一切的鑰匙,那就是她。”

黃色奔馳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絕塵而去,朝着他所得知的莎拉公寓方向駛去。車裡的時鐘偶爾會開啓,走走停停。每次他上車時,它顯示的時間似乎都不一樣——雖然他從沒看到指針走過。所以它似乎還比不上一個已經停了的鐘——至少一天之內還有兩次能指對時間。

賈馬爾·法蒂的決心絲毫沒有減退,他仍未對自己承認過他的懷疑——她早已從這個城市消失不見了,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這也是他爲什麼這——可以說是兩天嗎——都沒見到她的原因。他這次一定要在她的公寓外待更久才行。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握機會,等到她出門或是看到她開燈。他知道她一定會出現的,她必須得工作。莎拉必須得工作,這正是她的弱點,即使在一開始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有了一個計劃。他還剩了一些錢,這次絕對不會出錯,而且莎拉總是會按照要求的那樣做。不管怎樣,這一次她會突然看到他:一個驚喜。他還擁有那雙她無法與之共享一個城市的眼睛,它們會點燃熊熊的大火,再次回到它們所屬的她的靈魂中去,它們本來一直就屬於那裡。一個要求——最好是街上或酒吧的客人;一個任務:代替他稍微幹她一下,那麼她就會成爲他的,他也會成爲自己——就像一度那樣。

* * *

有一天——還是兩天了?已經是黑色加青色了。她看着鏡子,感到非常氣餒,她本來還期待臉會慢慢好轉呢。自愈程序進行得並不順利,顯然是迂迴進行的。一塊很不自然的新的瘀青似乎正在皮膚下面慢慢擴大,漸漸呼之欲出。看起來在變好之前會先變得更加糟糕。她的臉已經成了一張真人大小的活體拍立得照片,在曝光後手動沖洗。在恢復本來樣子之前要先嚐試各種色調,簡直是完美的膚色。一個全新藍綠黃三色的世界,覆蓋着她眼睛和臉頰附近那一大片腫脹的地方。她微微地噘了噘嘴,又試着朝自己皺了皺眉。毫無疑問,這是她讓自己的臉部受過的最糟糕的攻擊。

(“……我的朋友,請叫我艾爾。這是我的美國名字!我自己取的!”坐在桌旁的男人和他一起放聲大笑起來,但他們倆全都盯着站在角落裡的漂亮深色皮膚女孩。

“賈馬爾……我是說艾爾,哪個是你的朋友?這是你跟我說過的那位嗎?”這男人鬍子上還粘着蝦醬,甚至連鑽石鏈釦上也是。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男人,同時悄悄地把手放在了自己**的**上;而旁邊的男人則忙着專注於自己膨大的兩腿之間,忽視了他的觸碰。桌子旁的其他四個男人,除了站着的艾爾都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莎拉。

“啊,是的。”艾爾說道,他的目光不時地移到桌子上那厚厚的淺黃色信封上,“這是莎拉,她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從紐約來的新美國朋友們,你們可以在這間美麗的頂樓套房裡和她隨心所欲地相處,這也是我給我的新紐約朋友們的週末禮物,你們會發現她是一個對所有人都非常主動的女孩……”他的皮膚緊繃光潔,他的笑容老練飽滿。賈馬爾·法蒂的眼睛中閃耀着別有深意的目光,當他說到要點時,一種天生的吸引力將一桌子的人都吸引了過去:“就像我們說好的那樣。”

帶着放錯位置的蝦醬的男人因爲被接下來的夜晚攝去了心神而感到混亂,無法發問。他擡頭看了看賈馬爾,現在他又笑了笑,這是因爲他覺得自己應該笑,而不是真的想笑。他說道:“當然了,艾爾。我想你會發現這就像我們討論過的一樣。”他把信封遞給了阿拉伯人。

“艾爾,你是哪裡人?”桌子對面一個肌肉發達傻里傻氣,對自己出生的國家感到很驕傲的男人問道,“我是說,你聽起來絕不是我們這一片的人。”表述中帶着一種無形的輕蔑,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很緊張。

“是的,你說對了,我的新朋友。”艾爾的笑容看起來非常與衆不同,“你真是太善於觀察了!”然後他像自我介紹一樣對着全桌子的人說道:“我來自阿曼。”

“那是個很艱苦的地方。”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說道。

艾爾笑了,笑得比之前更開心,然後他說:“沒錯,我聽說也是如此。但我並不是什麼硬漢,我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來這裡就是向我的新美國朋友們學習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賈馬爾·法蒂伸出胳膊,看起來好像要擁抱整桌的人一樣。“我得走了,有什麼要求隨時告訴酒店服務檯,好好享受這些禮物吧。”他轉身朝莎拉和房間門走了過去。

“我不想這樣,艾爾,求你了,我真的不想這樣。”莎拉在他經過的時候抓着他的翻領低聲說道。

“我想這樣,莎拉,我需要這樣!”

這個聲音完全不是剛纔那個自信的男人,它很真實,它是莎拉所聽過的最真實的聲音。於是她再一次——就像過去多次做過的那樣,把自己的需求擠成了一個小小的泡泡,擠成了一個更需要滿足的需求——賈馬爾·法蒂的需求的子集。正是他贏得了她的心,她愛的正是這個男人。

艾爾轉過身對六個男人說道:“莎拉問我是不是應該立刻爲了你們這些紳士脫下衣服,她想讓你們看看她那件非常漂亮的內衣。”

男人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套間裡的八個人都毫不懷疑地認爲,莎拉馬上就會脫去她的衣服。)

她臥室的窗戶映射在鏡子的一角上,從朦朦朧朧的影子可以看出,現在外面天色已晚,她覺得這個時間已經非常合適了。她已經做了所有準備做的治療,再拖下去只會造成更多傷害而不會有任何好處。於是她打開了一應俱全的化妝品抽屜,裡面有各種各樣的刷子、筆、軟管、塑料盒子、神秘的圓餅、小小的魔術棒、棉花球等等。雖然身爲熟練的工匠,但她花了一個多小時好讓自己能出去見人——雖然她知道這些努力都是徒勞的。除了在眼睛上面刷點迷惑性的眼影之外,她其實並沒有太多辦法掩蓋她臉上的腫起。因爲她不願把妝化得太濃,讓自己看起來很誇張,所以她的傷依然顯而易見。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想用化妝把臉上被打的地方掩蓋起來的女孩,她已經盡全力去掩飾這種感覺了。

但現在一旦開了個頭,她就感覺好多了,幾乎是喜笑顏開。陰雲漸漸消散了——非常明顯地——心情每一刻都比之前變得更明朗,每個決定都變得更簡明。她又朝鏡子裡瞥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正在朝自己笑着,宛如新生一樣。那些事情過去了,她第一次有了這種病好了的感覺,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擁抱好不容易得來的正常生活了。

她從衣櫃裡那些她喜歡叫成“幹我”的裙子中找出一條。這是一條輕飄飄的露背淺藍色紗裙,很容易從頭上穿脫,不需要穿胸罩。她捲起絲襪,用吊襪帶夾上後,就大體上完成了她裡面女性內衣部分的構建。她的內褲不過就是兩個小三角,黑色的箭頭指向彼此:你在這裡。

她再一次在鏡子前對上自己的雙眼,審視着自己。在這次審視中,她的樣子有了微妙的轉變,她的臉上帶着某種公正評估的表情,天底下任何一個女人看自己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她在這裡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的審查是無止境的,在這一刻有無數的計算、思索以及判斷。最後,在強大的包容下,鏡子裡的臉才暫時得以無事,直到下一次它再看到自己爲止。

她找到了自己工作用的手袋,把脣膏、安全套和幾張二十塊的鈔票塞了進去。今晚她可沒有什麼去賭城大道散步的想法,於是她叫了輛出租車,把她送到了希爾頓酒店。從賭城大道出發,然後去會議中心,一般在那兒找客人會比較容易。她應該能找到一個以前來過城裡、正在參加會議而且想找妓女的客人。有些傢伙竭盡全力保持冷靜,但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硬了,所以並沒有太大作用。一個本地的男孩,但不是這裡人。她需要一些直接簡單的生意。她儘量不去擔心自己的臉,這些傢伙沒那麼膚淺,多笑笑。

希爾頓最大的酒吧裡面擠滿了人,她對這一套已經駕輕就熟了。首先坐在房間裡的人能看見她的地方,確保兩邊都有空椅子,然後再點一杯瑪格麗特。剩下的有待慢慢品嚐,用心回味。舞臺上一首東尼·奧蘭多的翻唱高聲響了起來,傳到了角落裡面。她喜歡這些大膽、勤奮的駐唱歌手,覺得他們遭受了太多的侮辱。當然她得承認,任何一個真心欣賞這種音樂的人都不會看起來蠢頭蠢腦,對她來說,有時它們聽起來很不錯。她一直想知道歌手們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酒吧對面有個年輕的女孩正打算拉個客人。她儘量避免看莎拉,但很明顯她知道她的存在。和這個女孩聊天的男人看起來很兇狠,鬍子非常多。他很爲自己的鬍子感到驕傲,就好像戴着珠寶一樣留着鬍子。酒吧的男人們嗅到了莎拉的氣味,年輕女孩對這場不請自來的競爭感到十分憤恨,給了莎拉冷冷的一瞥。莎拉則對她的姐妹報以微笑。莎拉總是搞不懂,爲什麼這麼多人對此第一反應是表示輕蔑,她就從來沒有那種感覺。

“想再喝一杯嗎?”一個貌似參會者的人出現在她左邊,看也沒看她就問道。

“好啊,那太好了,謝謝你。”莎拉仍然微笑着,“你是來開會的嗎?”她不知道城裡在開什麼會。

“看起來有那麼明顯嗎?”他說,“我是保羅。”他伸出了手,像過去幾天裡對數百名業務夥伴們那樣表現出了一如既往的熱情。莎拉猜到了這一點,並且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和他們睡覺。

“不,當然不是了,只是瞎猜的。我是莎拉,那杯是瑪格麗特。”她握住了他的手,朝自己的杯子示意。

酒保是個老男人,大半輩子都在幹這行。他幾乎是在他們點酒之前就把酒準備好了。同樣,保羅幾乎在酒端上來之前就把錢付了。一張縱向疊起來的五塊錢鈔票在他的兩根中指間有節奏地移動着,輪流指向莎拉和酒保。保羅沒意識到他習慣性地在做這個動作。這個習慣總是讓他的妻子很惱火,她現在正在賓夕法尼亞修着腳趾甲。

“我不得不注意到,”他開始問道,“你的臉上有些瘀青,發生什麼事了?”

“車禍,”她說,“不嚴重。”

“哦……還好。”他看起來相信了她。他在賓夕法尼亞見到過車禍。

酒吧對面的那個女孩站起身來,給了莎拉一個陰險的笑容,然後跟着已經看不見的狼人走了出去。那個傢伙看起來不太對勁,莎拉希望她能小心一點。

“那麼,”她試着問道,“你是自己一個人嗎,還是你在利用我讓某人嫉妒?”

“一個人,一個人,我在這兒是一個人。”他迅速回答道,“我能請你喝一杯嗎?”

“你已經請了。你住哪兒?”她問道。

“就在這間酒店,怎麼?”

怎麼,他問了怎麼。這讓她警覺起來。“好吧,我還以爲你想找個人約會呢。”她嚐了口酒說道。

“約會!什麼,你是妓女嗎?你什麼意思,約會?我剛來這裡聊了幾分鐘,約會?你最近照過鏡子嗎?我家裡還有老婆呢,我還要告訴你,賓夕法尼亞的妓女可不到處鬼混想要——你們女孩叫它什麼來着?嫖客?——她們可不會到處鬼混想要偶遇嫖客!”

“對不起,”她說道,“我想是我誤會了,請不要這麼大聲,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對不起。”他降低了音量說道,“你看,這個城市裡每個人都想得到我的錢,我快噁心死了,再喝一杯吧,我要走了。”他把零錢留在了吧檯,走開了。

她覺得這並不是她應該在這裡撞上的事。她覺得有點噁心,這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已經有很久沒感到這麼失控了。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它正在攪亂她駕輕就熟的夜晚裡這種安逸感。

(她安全地坐上了開往拉斯維加斯的大巴,第一次開始回想起來。莎拉感覺很神奇,因爲電梯來得真的很是時候。再晚十秒五秒的話,可能一切都會發生改變。她也許還在前一晚艾爾送她去的會計那裡,爲那個難聞的傢伙再洗一次海綿浴。

但是偏偏很湊巧,就這麼發生了。不管怎樣,當艾爾踢她的肚子,大喊走開,並且轉過身去找他最新的女孩時,莎拉的確這麼做了。她第一次真的離開了,不只是離開房間,還離開了公寓,最後離開了這個城市。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過分了。他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莎拉在等電梯的時候聽到他在大叫自己的名字——在命令中有一絲怪異的恐懼感,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現在還可以回去,颼颼上升的電梯離她還有一段距離。還有回去的時間,颼颼上升的電梯還要過一會兒纔到。和她在一起的還有這兩個無形的選擇,每個都竭盡全力地想要實現自己的目的。她站在原地,是沿着走廊裡的地毯走回去,還是踏到酒店大堂的地毯上,她艱難地選擇了後者,本該如此。

等待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就好像是打飛機或是幹口活兒,這是決斷性的行動——屬於她的那部分。她可能是尿褲子了——因爲褲子溼了——但是她覺得做了這件事就足夠了,真的很棒。

她一下釋然了,在電梯門打開時,她看到了她要走的路,這給了她喘息的機會。她走了進去,還沒有聽到艾爾趕來的聲音。電梯的門關上了,同時外邊傳來了微弱的玻璃打碎的聲音。她在下樓的一路上腦袋裡都有一個聲音,或是她習慣的那個表情的含義,告訴她要一直做下去……

……一切都會好的,她在大巴上告訴自己,現在已經平安無事地過了巴斯托了。)

“沒生意嗎?”一個肌肉男迅速移動到她身後的位置上問道。他看起來有四十四五歲,是個純粹的白種人。他破舊的襯衫領口敞開着,翻在夾克衫領子的外面,露出一大片一直長到肩膀下方的茂密的胸毛。塊頭大而且不容易對付,一個充滿惡意與傲慢的滿足的假笑讓他的形象漸漸分明起來。

她看了看他問道:“你一直在聽我們講話嗎,長官?”雖然她知道他並不是警察。

“長官個屁。”他說,“聽着寶貝,和你說話的可不是什麼鄉下來的小子,我可不是剛纔那個窩囊廢。我知道你爲什麼來這裡,我也很感興趣。不過什麼價格?我要看着你這張被當成沙包揍過的臉有什麼折扣嗎?”他無情地大笑起來,“只是開玩笑,畢竟我要用的不是你的臉。”他突然安靜下來,好像在表達某種特別的含義,然後又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能看出個所以然似的。“是艾爾讓我來的——那個阿拉伯人——他說你很有意思。這樣的話多少錢?”

她一定是太冷了,因爲她背上的那隻手讓她感覺有點熱得不同尋常。她的耳朵裡傳來了那個胖男人的聲音:現在他就在這兒……服務生的推車從一旁經過,玻璃杯“叮叮噹噹”地響着,讓人感到心煩意亂。這時一根手指沿着她的脊柱劃了下去,她轉過身去想看看是誰在她後面,她開始發抖。

然後她對上了他的眼睛,那雙消失了七年、充滿血絲的雙眼讓人厭惡地朝她眨了眨。

“回答這個男人的話,莎拉。他想和你一起待一會兒。”賈馬爾·法蒂說道。他現在靠了過來。也許對於她這種狀況的臉,他會感到驚訝,但在過去這根本不算什麼。而他的臉上表現出來的是一貫的表情:很不容易,對這一刻感到很滿意。

莎拉看向別處,熙熙攘攘的賭場裡,有無數的人都在服務於一個最常見的理由,在她的一生中,她從未試過也從未想嘗試過哪怕片刻成爲這種事情中的一分子。她記不起這是什麼酒店了,不過她發現這個事實根本沒什麼影響。她說:“艾爾。”然後感覺到對某種現在不在這裡的東西的渴望,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胖男人將他的臉湊近了些,正對着她的臉。他的古龍香水味道包圍了她,強烈地刺激着她的眼睛和鼻子。“來吧,寶貝,你還在等什麼?我是來自高興星球的男人!五張去樓上來一個小時怎麼樣?”他說道。

“好的。”她回答。

他轉身走開了,示意她跟着來。

艾爾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你公寓的鑰匙給我,莎拉,我會在那裡等你。”他把她的手袋翻了個底朝上,找出她的鑰匙,還拿了一些錢。“你最好快點喝完你的酒,還有我們都惹不起的客人在等你呢。”他說道。然後離開了。

她在試着把酒喝光的時候感到一陣噁心,於是就剩在了那裡。在電梯外面,她趕上了她的客人。

“你的臉怎麼了?”他問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說說。”

“只是有一天晚上遇到了幾個孩子,”她說道,“他們被嚇壞了。”

他點頭大笑起來。

他們安靜地到了他的房間,她感覺自己現在很分裂,一邊感到不可思議地如釋重負,一邊又有些惴惴不安。她又成了一名旁觀者。他打開了房間的門。

“你們這些女孩總是想去一下洗手間,是不是?那就去吧。在那邊。”他這麼說着,然後上了牀。

莎拉關上洗手間的門,打開了水龍頭。她往臉上潑了些水,然後撒了泡尿。她的手冷冰冰的,嘴脣也乾乾的。她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然後關上洗手間的燈,走出來到了他面前。他正躺在牀上,手枕在頭下面,看起來非常放鬆。

“我的錢呢?”她問道。

他指了指梳妝檯。她拿出錢,把它們塞進手袋裡,開始脫衣服,最後赤**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要什麼?”她問道。

他從牀上彈了起來,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他全身都是毛,而且比她以爲的還要胖。

他瘋狂地撞擊着她,在數百個地方用數千種方式蹂躪她。她肛門的傷口再次裂開了,她感到有一股血液混合着汗水的暖流流到了牀單上。

最後,他從她身上翻下來躺在了牀上。

“消失吧。”他從側面踢了她一下。

她穿上了衣服,只在洗手間裡待了一小會兒,擦了擦臉就離開了房間。

感覺似乎電梯永遠都不會來了,但最後終於來了一部。

(雖然很粗暴,但起碼還是個客人。艾爾爲我找到了一個客人。)

她進了賭場,玩了一個小時的二十一點。

(現在一切都好了,一切又回到軌道上了。)

她玩得很小,只輸了一百塊錢,她聳了聳肩,走出去搭出租車。

(某處應該還有一個更結實的聯繫,還有另一個級別)

她告訴了司機目的地,然後關上了車門。

(她父親以超越**的方式愛她,絕對不是**,因爲愛得太過純粹。)

司機說不好意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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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說不好意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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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小姐,”司機轉過身說道,“但我好像沒法打表,它應該是壞了。如果你想要走的話,可以再找一輛車,或者我十塊錢就可以載你一程。反正車費差不多也就這些。”

“好像很合理。”她一開始面無表情,後來聯想到那個潛在的雙關語,大笑起來。

出租車開動後,她開始在手袋裡翻找十塊和五塊的鈔票。

“那個你的臉怎麼了?”司機看着後視鏡問道。

她擡起頭,聽到這個問題有點吃驚。

“沒什麼。”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