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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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舒舒消失了三天,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那幾日裡,網上的照片每日都有更新,內容越來越不堪入目。“顏氏豔照門”事件早已經不可避免地在天中傳得沸沸揚揚。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天氣越來越暖和,流言也不再帶着不可告人的潮溼陰氣,只在洗手間、臥談會、課堂上的小紙條裡悄悄傳播。就連熙熙攘攘的走廊上,都有人嗓門嘹亮地打趣道:“你那套藝術照,比起顏舒舒那個尺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昨晚我好像看見顏舒舒了,她就在學校附近。”

“她退學了,已經這樣了,我看不如早點自力更生!”

完全是談論典故的口吻,還連名帶姓。我心裡雖然恨她們胡說,卻沒辦法堵每個人的嘴。更何況顏舒舒空蕩蕩的座位和網上那幾十張旗幟一般的照片,都訴說着一個個欲蓋彌彰且又值得推敲的故事。

老爽在早讀課開始前要求大家:“別的班我管不了,但我們班的人,一不許傳看,二不許亂講,三我們大家都要想辦法,把顏舒舒儘快找回來。”

大家議論紛紛,有人安慰老爽:“放心吧,顏舒舒老有錢了,離家出走只要身上有錢,都不會有啥事。”

“是啊,她在外面玩夠了,總會回來的,我們乾着急也沒用。”

“我看她就算回來也別回我們班了。”教室後排有個叫豎子的男生大聲說道,“我們班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說什麼呢!”沒等老爽開腔,肖哲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一直走到那個男生面前,死盯着他說,“把你剛纔說的話重複一遍。”

豎子纔不怕肖哲,應該說,沒有一個男生怕肖哲。他站起身來,用嘲諷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對肖哲說:“這種女人,你要真喜歡,以後可以娶回家做老婆,但不要在留我們高一(9)班丟人現眼!”

在全班的鬨堂大笑中,肖哲用拳頭堵住了他得意得咧開的大嘴,和這個明顯高出他一頭的男生廝打到了一塊。直到老爽從講臺上跳下來,在周圍幾個男生的幫助下,硬生生拖開了他們。

肖哲的眼鏡被打掉了,校服的一個袖子在外面晃盪,他引以爲傲的白襯衫鈕釦似乎也不完整了。可他還是像只小蠻牛一樣地往前衝,嘴裡大聲地罵:“SHIT,你這無恥小兒!你是人嗎?有基本的道德觀嗎?我看你是——不要臉,生個孩子沒屁眼!”

古今中外的髒話一股腦都被他說了出來,看來他真是氣狠了。

不知道顏舒舒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體育課的時候肖哲沒去上課,而是獨自跑到電教室去了。我估計他是去上網,關注一下事態進展。我尾隨着他而去,推開門的時候,發現他頭枕在桌子上,雙手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麼。一開始我很擔心他在哭,因爲安慰一個男生不是我的長項,當我走近我發現他沒哭,他只是在喃喃地重複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是在說給她聽嗎?”我問道。

他嚇一跳,猛地擡起頭來,看到我,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垂下腦袋。

“放心,她會回來的。”我安慰他。

“網上還在更新,而且,怎麼也找不到那個叫大幫的。”他用拳頭狠狠敲了一下桌面,說,“這件事警方都介入了。再鬧下去我看她真的完蛋了。”

“人各有自己的劫數,過去了就沒事了。”我說。

“你是宿命主義者?”他問我。

我不習慣被忽然按上這樣一個大檐帽,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好像鼓足了天大的勇氣一般,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對我說:“馬卓,有件事,我必須、一定要告訴你。”

“什麼?”

“其實,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去我表姐家。我們吵架了就在你走了之後她把髒東西都蹭在我背上還要我揹她我不肯她就用棒球棒打我我逃跑她衝過來要親我我推開她罵了她一句垃圾她很生氣要我再說一次我就再罵了她垃圾垃圾垃圾如果我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嘴縫起來我也不會講那樣的話相信我!”他像是背書一樣毫無間斷痛苦而大聲地說完了這一切,已經是一腦門的汗了。

我恍然大悟。

我早就應該猜到,顏舒舒不是那麼輕易被打倒的人。她心中真正所不能釋懷的,應該是肖哲的口不擇言纔對吧。

“如果她有事,我會負荊請罪,視死如歸。”肖哲表情痛苦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發出一聲悶響。我很想問他,如果她真的一去不回了,你又能對誰負荊請罪呢?但我又注意到他的臉上,有一小塊紫青,應該是早上跟人打架所致。

這個男生,就算他真的犯了什麼魯莽的錯誤,他至少勇敢地承認並承擔,併爲之付出應有的代價,從這點來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決定再去找於安朵。

這一次談判,我不想輸。所以我得先去找他。經過幾次一來二去,我發現只要他讓於安朵做的事,她一定會做。儘管我要讓他做的事,他是不是一定會去做還有待考證。

我在離天中不遠的一個新修的小公園裡等到他。他遠遠地走過來,邁着一向懶懶的步子,四月底的陽光打在他的頭髮和鼻樑上,這一切真像個夠土夠沒創意的夢境。

走近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又是你第一次主動約會男人麼?”

“是。”我笑。

“想我了?”他說着,手已經惡狠狠地壓到我的左肩上來,然後用力地捏我,想逼我說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開門見山:“想請你幫個忙。”

“哦?”他好奇地說,“講。”

“幫我跟於安朵去要點東西。”

“操!”他說,“你想要什麼我給你成不?”

“是我同桌的一些照片。”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她和大幫設計她拍下的,現在他們將它放到網上,我同桌受不了這個刺激,至今下落不明。”

“好。”他並不多問,而是爽快地說,“馬小卓的事就是我的事。”

“費心了。”我咧開嘴微笑。

“可你得謝我。”他說。

“謝謝。”我說。

“用行動的。”他說。

我伸出一根手指,貼到我自己的脣邊。然後我踮起腳尖,用那手指,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頰。他笑着,伸出手輕輕捏住我的那根手指,放到我自己的嘴脣邊,給我畫鬍子,一邊畫他一邊說:“馬小卓,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一隻貓?”

“喵……”我學貓叫,他竟然迅速反應過來,在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作發威老虎狀。

可這並沒嚇到我,我微笑着對他擺擺手,說:“等你的好消息。”

“這就走?”他並沒有攔我,但他眼神裡的不捨令我心動。

“中午時間很短。”我低下頭說。

“你臉紅了。”他得意地說,“來,擡起頭,讓我好好瞧瞧!”

我紅着臉擡頭,飛快地白他一眼,飛快地離開。

想到他一定目送着我遠離,我的臉就由紅開始變得發燙了,像一隻溫度不斷攀升的溫度計。我只有加快了我的步子,祈禱擦肩而過的風能吹淡我的窘迫。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

我真是矯情到可以自殺。

令我沒想到的是,他處理事情的速度如此之快。於安朵主動來找我,是在那天傍晚晚自習開始之前。我洗澡耽誤了一小會兒,本來就有些遲了,從宿舍拿了本練習題急匆匆地離開宿舍區往教室趕,是王愉悅叫住了我。

“跟我去舞蹈房。”她很不客氣地拉了我一把。這個嗓門粗重的黝黑女孩,天生跟誰說話都是一股命令的口吻,好像她有於安朵這份鐵關係在,得罪誰都不要緊似的。

“沒空。”我不急不慢地答她,“有事現在說。”

“你不是想解決問題嗎?”她說,“她只有現在有十分鐘時間,去不去隨便你。”

我把練習題捲成卷,夾在胳膊裡,跟着她,往舞蹈房的方向走去。

天邊的火燒雲這時已經即將消散,只留一根窄窄的光帶在,黑夜已經近在咫尺。不知爲何,就在王愉悅快步上前,替我推開舞蹈房門的那一瞬間,我有些不祥之感。我在門口停了一秒鐘,聽到王愉悅在我身後輕笑:“怕了?”

我當然不怕。

這是在學校,她能把我怎麼樣?

我走了進去。奇怪的是王愉悅沒有跟進來。這些顯然是她早就安排好的——談判?打架?難不成讓我跟她比舞?我都不在乎。我環顧四周,發現舞蹈房的落地窗窗簾幾乎全部拉緊,整個舞蹈室都陷入一片壓抑的昏暗中,花了好幾秒鐘,才找到唯一的光源——一靠近後臺的一扇玻璃前,留着一絲光縫——直到我看到站在光影中的於安朵,半邊臉浸在黑暗裡。

她的訓練好像已經結束,正在脫那件跳舞衣,彷彿褪殼的小蝦,漸漸在我面前露出白皙的身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同性的身體,雖然差不多是在黑暗裡,我還是不由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也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她卻對我曖昧地笑了,轉頭輕笑着對我說:“他最喜歡我這樣在他面前跳舞。”

她的語氣是那麼輕那麼輕,就算說着如此自輕自賤的話,依然保持着她自認爲蝕骨的溫柔。不得不說她羸弱,儘管她喜歡假裝強大,但是天生屬於舞者的柔軟的脊柱卻令她失去了攻擊性,讓她顯得更加楚楚可憐。或許,這就是她激起他的保護欲的最佳方式?

但她的話還是讓我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了,而且有些要了命的不爽。幸虧黑暗很好地掩飾了這一切。我裝出儘量平靜的語氣問她說:“你找我?”

“不是啊。”她沒有穿上衣服的意思,而是說,“準確地說,應該是你找我纔對,是不是呢?”

“好吧。”我說,“你可以開個價。”

她發出一陣類似蒸汽頂翻開水壺蓋的笑聲,好像從我進來開始她就一直在忍,終於到了極點。我對她的笑不予置評和疑問,她反而終於套上了她的內衣,慢悠悠地走近我說:“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給他報了多高的價,請他替你辦這件事呢?難不成,是你的玉體?”

“你真噁心。”我實話實說。

“談錢多傷感情。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她穿好衣服,就這樣在舞蹈室的地板隨便坐了下來。我接受了她的建議,但不願離她近,而是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誰知道她卻迅速挪到我身邊,對我說:“離這麼遠,怎麼談心?”

“這個世界上有個詞,叫‘報應’,你知道嗎?”我轉頭問她。

她的皮膚真是好,白裡透紅,吹彈可破。我忽然又想到另一個詞“美女蛇”。中國的文字,真是偉大。

“報應?”她笑,“我想聽女狀元解釋一下,可否?”

“害人終害己。”我說,“你還是早日收手爲好。”

她的回答讓我震驚:“我的人生早已千瘡百孔,我還怕個啥?”她一邊說,一邊靠近我,舉起一隻胳膊,讓我看。我看到上面有好多細細的傷口一樣的東西,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什麼的時候,只見她用另外一隻手在那隻舉起的胳膊上,來回輕輕地劃拉。那是在幹什麼?她的動作又輕又快,空氣裡好像還有細小的皮屑斷裂的聲音。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讓我很快辨認出,捏在她揮動的那隻手裡的,正是一把刀片。她似乎瞭如指掌黑暗對我而言的威懾力,把那隻胳膊舉得離我更近些,差不多隻有五釐米的樣子,好讓我更能看清楚她那隻醜陋而傷痕累累的手腕以及一些正在慢慢滲出的細細的黑色血珠。

“你敢這樣嗎?”她放下她的手臂,把那個小小的刀片隨便往地上一丟,只是輕微的一聲響,我始終夾在胳膊肘裡的書卻應聲落在我身邊的地上,讓我不得不丟臉地撿起它。

“說起來你或許不信,這是我們常玩的遊戲。力道要剛剛好,會疼,但會覺得很爽,不會真的有事,你要不要試一試?”說完,她把手腕舉到嘴邊,舔了一口自己的血跡。

那一刻,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氾濫開來。真是變態!

她又一次舉着刀片,靠近我的臉。我下意識地躲開一些些。

“哈哈。”於安朵笑了,在我耳邊慫恿我,“來,你若敢玩一次,我就幫顏舒舒一把!”

我當然知道她在耍我。

就在我猶豫着要不要去接刀片的時候,她卻一把把刀片扔到我腳下不遠處,用威脅的語氣對我說:“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放那個姓顏的一馬,但也希望你們從此識趣,別把我於某人當軟柿子捏。”字正腔圓地說完這些,她又補充道,“十歲的時候,想賣我的人就開始乖乖替我數錢了。她算什麼?”

“謝謝。”不管怎麼說,既然她表了態,我覺得我還是要說這兩個字。

她笑:“別看他願意幫你,他只是想騙你上牀而已。就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還是要很遺憾地告訴你,你是不會贏的,因爲只有我,才和他是一個世界裡的人。”說完這句話,這場安排好的戲纔開始收尾。於安朵站起身來,以飛快的速度套上她的深色長褲和深色外套,踩着剛被她扔到地上的那枚仍然散發淡淡血腥味的刀片,離開了被黑暗灌得滿滿的舞蹈室,好像她纔是那個來赴約的人。

像是有千百顆小碎石硌着胸口,我竟然感到了難過。說不出的,既非醋意,也非恨意,只是單純的難過,就好像“我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是一句厲害的咒語一樣。她的身體,她的刀片,她的鮮血,都沒有嚇到我。我卻被這一句我自己也曾經說過的似曾相識的話深深擊中。

“愛情若沒遇對,就是傷痕累累。”這行某個人在天中圖書館的桌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話,我曾經用心體會和研究過,現在想來,它彷彿是一句早就放在那裡的警世箴言,提醒我不要在錯誤的甜美的假象裡迷失我自己,從而指引災難的來臨。

在她走後,我又一次摸起那枚刀片,用手指指肚反覆輕輕滑過那鋒利的刀口,忽然彷彿被一隻細小的蚊子叮了一口那樣的,我的指心散發出一絲溫熱。

難道,這就是她所謂的爽嗎?

難道,我永遠也贏不了她嗎?

難道,我真的在乎這些輸贏嗎?

……

我的心因這些彎彎曲曲的問號而變得脆弱和瑟縮,一個人在微涼的地板上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纔想到站起來,揉了揉發麻的雙腿,往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