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趙珋拈了一束香,閉着眼睛向佛龕道:“你來做什麼。”

“來看看聖上,吃的用的,有什麼不稱心如意的地方。”

趙珋緩緩拜了一拜,退開一步,淡淡道:“稱心得很。如意得很。”

趙珋立着,蕭圖卻是不端不正地坐着,悠然自得地吹茶:“一家人,聖上何必這麼客氣。”

趙珋冷笑一聲:“王爺姓什麼?誰跟你一家人?”

蕭圖笑嘻嘻道:“你說呢?”

趙珋轉過身來,忍氣道:“父皇留給朕的老臣都被你哄過去了。你如今得意了。”

蕭圖挑了挑眉:“老六,你比小時候膽子大多了。”

趙珋勃然大怒:“不許叫朕老六!”

“那就小六,也是一樣。”

趙珋黑着臉看着他。從小到大,從沒一次說得過他的,想起來就恨,甩袖子將一個紅牙木籤筒往地上一掃。

“喂喂,你也時常當着別人叫我小蕭。我像你這樣開不起玩笑了麼?”

趙珋咬牙道:“朕就要阮愛卿來陪朕說話,你幹嘛三番四次攔着?”

“呵,就說話,不動手動腳?”

趙珋惱羞道:“姓蕭的你混蛋!”

蕭圖笑道:“你下那種虎狼之藥,換了我,我也不肯再來上你的老當。小阮兒他自然更不會來。關我何事。”

趙珋氣紅了眼睛,道:“朕就這麼一個想要的人,你還搶,你還搶……朕,朕還有什麼?……”

蕭圖搖了搖頭,道:“何必說得這樣可憐。你自己想想,做的都是什麼事?阮雪臣這樣的人,你都要把他嚇得冷了心腸……你還怪其他人不助你?”

趙珋聽得悽悽惶惶的,站在那兒發愣,半晌道:“蕭圖,我從小就想,沒有你這個人就好了。”

蕭圖看了趙珋一眼,道:“過來。”

趙珋不動,蕭圖又道:“過來。”

趙珋還不動,蕭圖嘆了口氣,起身走上前去,用兩個拇指把他眼皮用力一捺。

“老婆都一堆的人了,成個什麼樣子。”搓搓溼漉漉的指頭,又皺眉道,“去擦擦,我是不給你擦鼻涕。”

轉年便是上元節。

秦攸自從那一回後,生怕阮雪臣遠着自己,一直事事小心着,再不敢亂說亂動。阮雪臣覺得他幾月來聽話了許多,以爲自己教導有方,也很是歡喜。

他於年尾時曾想告假還鄉去看看,阮蘭堂的孩子也快一歲了。趙珋深恐他一去不回,怎麼肯批。雪臣只好閒來拾起畫筆,打算將京城的繁華風物繪成一卷,寄去給阮蘭堂看看。

用過晚飯,阮雪臣抱了厚狐裘坐在院中,卻陰陰的沒有月亮可看。隱隱聽得見外面的喧鬧聲傳進來,還有人家似乎是過年的爆竹沒有用完,可着勁地放了一陣。

爆竹這個東西,沒完沒了鬧的時候,覺得彷彿沒個盡頭,恨不得它馬上安靜;等它真熄了,襯得周遭一下子冷清清的,忽然就淒涼起來。可知世上本沒有沒完沒了的事。去年元夜,秦子荀同他是兩個沒家沒眷的,一同在外面晃悠看燈,得了許多大小娘子丟的釵環絹帕,簡直只差沒有繡鞋。此時阮雪臣想起舊事,心上感傷起來,呆呆望着牆外不語。

過了許久,看見秦攸抱着臂斜靠在廊柱上,瞅着自己,看不出什麼神色,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阮雪臣噢了一聲,道:“攸兒。”想他年少好玩,雖然自己無情無緒,還是道,“要出去看看熱鬧麼?”

秦攸搖一搖頭,走到阮雪臣身後,替他捏了兩下肩膀。

雪臣覺得出他這舉動裡安慰的意思,便拍拍他手,笑道:“你那些朋友呢?今天正該是你們出風頭的時候,怎麼又不出去了。”

秦攸道:“不去。你拿筆拿太久了,右肩上肉都緊了。”

“……秦攸,有件事我一直想說。”

“嗯?”

“我不賺你一聲世叔,可是,你也該有個稱呼。”

秦攸沉默了許久,只有手上依舊捏着。

阮雪臣幾乎要以爲他不肯開口了,他卻低聲道:“雪臣哥哥。”

雪臣推門時,房裡已經有了燈光,微黃的顏色把四扇小屏風映得暖烘烘的。他重重闔上門,無奈道:“王爺再這樣,下官要養狗了。”

蕭圖一身便服,正揹着他站在桌前,聞聲從燈下側過臉來,點頭贊同道:“那好得很。赤髯紫髯都是我親手訓的。你這裡若有條狗,我來的時候,總算有東西能向我搖頭擺尾迎進送出了——你畫的麼?還不錯。”

阮雪臣被他噎得只能幹眨眼,頓了一會兒,竭力好聲好氣道:“你要來,我自在堂上恭候。這算什麼?”

蕭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阮大人冤枉我了。本來我是打算在外面打個招呼就好,結果見你跟那姓秦的小子卿卿我我,我不好意思打攪,才先過來了。”

阮雪臣知道自己跟這人完全是白費耐心,乾脆不再多言,走上來收畫稿。

蕭圖擋着不讓,笑道:“誒,別急着收,聽我說。你這畫,火候很好,卻還欠些活氣。”

阮雪臣頂撞道:“我不懂什麼活氣。”

“哎喲,阮大人好偏的心。你同那小鬼說話就溫聲細語;同我說話,就這麼粗聲惡氣的。”笑眯眯推他道,“大好的中元夜,我看月亮剛纔出來了。別悶在屋裡。走,和你去看燈。”

阮雪臣搖頭道:“我要睡了。”

“那我也睡這裡。”

阮雪臣急道:“你胡說什麼。”

蕭圖忽然作出可憐兮兮的無賴狀:“要麼咱們去看會兒燈,要麼就分我一半牀——阮大人,我堂堂端州王,大晚上出來打個轉就乖乖回去睡覺,連個玩處都沒有,叫手下人看了,我顏面何在?”

街上果然人聲鼎沸。

極目望到遠處,綿延十里的燈綵如同火龍似的不見頭尾。人多了便擠擠挨挨的,兩人不免摩肩擦肘。阮雪臣小心躲閃着人羣,道:“你小心錢袋。”

蕭圖跟得了什麼甜言蜜語似的,十分開心地對他直笑。

雪臣看看滿街的盛裝美人,數不盡的吃食玩意兒,忽然有些懊悔沒把秦攸也叫出來。

隨着人流極其緩慢地走出一兩裡,就近了會仙樓。吐火的雜耍的說戲文的都擠在這裡,更是連挪步都不容易。

蕭圖忽然道:“活氣就是人氣。現在這般熱鬧,纔算得了京城風光的一二分。你畫京城,怎可不畫人?”

阮雪臣看他一眼,道:“王爺倒懂畫。”

蕭圖笑道:“不懂。我只覺得,你的畫,太寂寥冷清。”

阮雪臣低頭不答,踢了踢腳下,道:“你看。”

“嗯,哪家小娘子丟的手帕?”

阮雪臣冷冷道:“特意落在你跟前的。”

“啊……薰得好香。‘花朝月下,紅藥橋邊’……哈。”

雪臣微微覺得無趣:“二月十二晚上,紅藥橋那裡倒是僻靜去處。你要去麼。”

“不去。”

阮雪臣頓了一頓,看他道:“你不去,人家姑娘要傷心的。”

蕭圖笑嘻嘻道:“我若去了,阮大人要傷心的。”

“……”

又走過幾間店鋪,阮雪臣忽然停了步。蕭圖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調笑道:“你發什麼愣?我真不去會那小娘子。”又看了一眼阮雪臣盯的地方,道,“套圈兒,你沒見過?”

雪臣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沉默了一會兒,卻慢慢把秦子荀同他在這裡套花瓶的事說了出來。

蕭圖收了玩笑的神色,靜靜聽完了,道:“嗯……這是香令的性情沒錯。可若是我……我看進眼裡的東西,絕不會只試了兩次就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