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師父早已算到今日,所以纔會讓我帶上這柄小斧……是想讓我斬碎晝夜救他出來嗎?可師父身爲山海第一聖人,又爲何要助君公子。
打量着手中輕靈如羽的斧頭,周念君心情複雜,卻是不知該不該斬下這一斧。
師父對他固然是好,可誰曉得她是不是以此來試探自己的心跡。
忽地,周念君心頭一震,卻是陡然明悟了女媧此舉的用意,向來果決的少年人在輪迴通道的晝夜前躊躇了起來。
“都說你神通廣大,爲天地王朝風頭第一的英豪,可你再強橫,也非聖人的對手,聖人出手,你機關算盡,卻也只能落得此般下場。”
嘴角泛起苦澀,少年幽幽說道。
女媧的用意很簡單,那便是讓周念君在他生父和師父間作出選擇,可越簡單的事往往越讓人難以決斷。上前一步,手執小斧斬碎晝夜,可卻辜負了女媧四十八載的養育、授道之恩。攜斧離轉,從此和眼前之人再無瓜葛,若沒來之前,周念君定會毫不猶豫的如此選擇,可也不知爲何,當他見着那個今日之前始終存在於傳說中的白衣男子時,卻再難移開腳步。
就在這時,周念君微微一愣,目光所及,就見盤膝打坐於晝夜縫隙中的男子嘴角浮起一絲笑靨,隨後他擡起頭,直直朝這看來,目光如水,卻又飽含莫名的複雜,看得周念君面龐發紅,肩膀輕輕抖動着。
他能看到我?
不可能,他被晝夜矇蔽,心神五覺都無法出離,又怎會看到我。
“我布此局只爲讓戰事邁過漫長無趣的對峙期,如此,真正的戰事到來的越早,結束的也就越早。可惜,偏偏那些所謂的聖人不欲如此。在他們眼中,天地生靈不過炭粒,爲他們煉道於熔爐中,即便我等穹天亦如是。”
聽得周繼君的自言自語,少年驚疑不定,剛想離轉,就聽盤坐於晝夜中的男子接着道。
“聖人自私自利,不顧蒼生,坐看亂世,又欲阻我前路,卻不知匹夫一怒血濺帝王座,更何況我君公子。”
沒有暴怒,沒有殺意,溫醇如水的聲音傳入耳中,周念君下意識的擡起頭,迎向那道好似落向自己的目光。
他真的是在看我嗎……這怎麼可能。
肩膀微微顫抖,不知名的慌亂和恐懼涌上少年心頭,幾喘不過氣來。深吸口氣,周念君終於下定決心,轉身便欲逃離此地,若在呆下去,連他自己也不知將會發生什麼。
“其實,從你出生那天起,爲父便知道了。”
就在這時,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仿若一柱晴天之雷劈落,轟擊在周念君頭頂,將他釘身雲座紋絲不動。鼻尖發酸,濃濃的委屈和怨恨一瞬間涌上心頭,少年捏緊拳頭,猛地扭身向周繼君看去,雙眼發紅。
“哈哈,果然,你早知道。”
縱有千言萬語,滿腔悲憤,可此時都堵塞在嗓子眼,無法道出。周念君冷笑着看向站在晝夜交替間的男子,陰陽光暈流轉在他身上,一半熟悉,一半陌生。
“我知道,你定是怪我沒去找你們。”
從頭到腳,仔細地看着流落在另一方世界的兒子,周繼君心頭恍惚,轉瞬即逝。
他還記得那年雲生抓週大宴之夜,突然從輪迴彼岸傳來的君子道意,化作三風,無比純粹,能在山海輪迴擁有君子道意者,只會是周繼君血脈傳承者。
“可是,你又如何知道爲父沒試着去找你們。”
看着少年漸漸鬆開的拳頭,周繼君苦笑着說道。
國戰四十八年,公子隱世不出。第一個十年,他隻身潛入山海,並沒告訴任何人,行至羲國被聖人阻,辯道三日,重傷而歸。第二個十年,周繼君成就穹天巔峰,前往山海,被聖人阻,辯道一月,負傷而歸。第三個十年,周念君功法已有小成,周繼君再行山海,被聖人阻,辯道三月,小敗而歸。
三行山海,次次被騎着青驢的出塵女子攔於道左,不出手,不動武,只是談笑辯道。
女媧以情入道,可不像月影宗的修煉之法那般遊走於世俗情慾間,她所修的,亦或是所掌的,卻爲天地萬般感情。情能傷人,聖人的情更是無匹殺器,除非斬之,否則周繼君此生都無法見到他們。
光陰荏苒,又十八年,就在周繼君即將斬獲他追求一世的大道時,卻遇見了怒目質問的周念君。
念君者,一念通君。
女媧殺人幾不親爲,落子四十八載,用聖人之道溫養於深宮,四十八載後,此子攜着世間最能傷人的感情,直指其生父。
這樣的作爲,並非她第一次行使,在與她爲敵的那方輪迴中,也就是天地穹宇,也曾出過幾個如君公子般假以時日能威脅到聖人的存在。如平天,如覆海,可都被她借天地穹宇細作之手佈下棋局,離間父子,以情爲殺招,將絕世英豪如平天、覆海拖累了千萬年。
如今,又輪到君公子。
擡頭遙望輪迴遠方,周繼君依稀能看見那個美輪美奐的出塵女子,騎着青驢,低吟冷歌,笑靨嫣然的朝他望來。
四目相對,同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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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繼君揚起雙臂,左手執白日,右手執黑夜,猛地撕扯開,晝夜化作齏粉。
“你……”
周念君看着不費吹灰之力走出的白衣男子,滿臉驚詫。
“你師父讓你來此作選擇,可爹爹卻不捨得。”
“爹爹”二字傳入耳中,四十八年來這兩個讓他又懼又怕的字再一次響起,卻第一次從那個人口中道出,少年鼻尖猛地一酸,雙目裡溼潤溫暖的液體不經意間滑落。
眸光撲朔,隨着晝夜法陣破滅,周念君只見不遠處的男子額上現出兩個模糊的篆字,轉爾消散。
古來絕世英豪皆有封號,這封號也算是另一等境界,如天地所封的聖人,聖人所封的君聖亞聖者。
而現於周繼君額心的那兩個字非爲天地、聖人所封,卻爲千秋萬代從未出現過的封號,也因爲從沒有人能做到,所以眼下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來,爹爹這便帶你去見識一番這場殺局,縱然聖人出手,可也爲時已晚。”
淡淡一笑,周繼君飛至周念君身前,不由分說的將他拉上雲座,向遠處飛去。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今日起,以國戰爲棋盤,蒼生爲棋子,兩相對弈。
只不過,和自己對弈的再非仙神妖佛、英豪帝王,而是那些將衆生玩弄於股掌的無上存在。
久違興奮宛若流風一陣一陣的穿梭在周繼君心頭,聖人佈局動輒萬載,千百載更是常事,可他自出世至今方纔百多歲,佈局也不過數十載。
然,周繼君所在的這個時代正逢萬萬載歷史最大的變革,歷史在這一刻停滯,縱然千萬年也比不上這個時代的一天。周繼君落子無數,有明有暗,有刻意佈下,也有不經意間落下卻在冥冥之中註定成爲左右勝負的存在,就比如那一顆。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周繼君帶着周念君駕雲而飛,回首望去,目光穿過漫漫輪迴落向東勝神州某地。
身形高大的青年行於河岸,他看了眼奔流的浪潮,不由輕嘆一聲。
卻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