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 很嚴重的病。
或許是淋了雨,或許是被嚇到了,自那晚回來後, 我就開始發燒。混混沌沌中, 總是說着胡話, 媽媽一直陪着我, 不停地用溫水幫我擦拭額頭、脖子和身體, 但頑固的高燒總是退了又起,退了起。
隨後,我就被送進了醫院。每一次扎針, 媽媽都會唱着歌哄我,有幾次我終是忍不住, 疼得哭了, 哭得喘不過氣, 淚水迷濛中,我看見媽媽濡溼的眼角。
“媽媽, 我會好起來嗎?只要乖乖吃飯,我就會好起來……就像以前一樣,對不對?”連續不斷地輸液和扎針,我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當然。”媽媽的聲音溫柔地就像羽毛一般,輕輕掃過我心尖。
“媽媽, 那你吃飯了嗎?”我擡手, 想摸摸她尖瘦的下巴。
她握住我因爲輸液而冰涼的手, “嗯……拉拉, 你睡一會兒, 好嗎?”
“好。”我乖乖躺下,迷迷濛濛中, 我似乎聽到了舅舅的聲音……
“已經一個星期了。”
“一直沒有檢查結果。”
“別擔心,拉拉是個堅強的孩子。”
“已經聯繫上了雷歐力,或許能幫得上。”
“謝謝。”
醒來,護士小姐又來抽血,“手腳已經發腫,孩子血管太細,怕是扎不準。”
“那怎麼辦?”
“只能抽頸動脈了。”
我一聽,就哭鬧起來,“我不要,媽媽我不要!”
她只是抱緊我,輕聲說:“乖,寶貝,一下,一下就好了。”
冰冷的器械靠近,我本能地掙扎反抗,無力地拍打,持續高溫讓我連推開護士手的力氣都沒有,媽媽一邊固定我的脖子,一邊哼歌,我嘶啞着喉嚨直喊:“媽媽,媽媽——”
歌聲斷斷續續,她哽咽着堅持唱歌哄我,就像小時候哄我入睡一般,我想我要勇敢點……
今天,醫生爲我換了一種新藥,我清醒着喝了半碗粥,可是不到半小時,胃裡就好難受,“嘔——”
“拉拉!你怎麼了?”
“媽媽——我,好難受。”緊接着,我就陷入一片混沌中,再也看不見媽媽焦急的臉,身體抽搐着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涼。
我彷彿聽到了她的哭聲,媽媽,媽媽,我想喊她,可發不出聲,堅強如她,我從未見過她流眼淚。
我想告訴她,媽媽別哭,我就會好起來的……
我彷彿又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又問我:拉拉,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我真傻,我應該聽媽媽的話,不理他的。
這樣,媽媽就不會傷心了。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很輕很輕,飄離了身體,飄到了半空中,腳下,那個我居住了多年的小鎮離我越來越遠……
眼前白茫茫一片,我走過去,撥開濃重的霧靄,如同正在打開了一本書:一個個人物和故事,在我面前鋪展開來:
我看到了18歲的媽媽,年輕,張揚,榮耀。
我看到了傳說中美麗的米拉姨姨,她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卻有着不同的甜蜜微笑。
我看到了她和他的初遇。
我看到了那些糾纏和撕扯,那些秘密和咒語,拯救和毀滅。
最終,我也看見了她和他的結局:琴聲嗚咽,噬心之曲,她抹去了他所有關於她的記憶,孑然而去,山崖頂峰,她的身軀搖搖欲墜。而最後的一刻,她身邊的沃伏飛撲過去,制止了她的下墜,而她手中的Siciliano發出一陣光芒,無比聖潔、無比溫暖,同時籠罩着他們……
光芒散盡,她奇蹟般地醒來,手中的Siciliano微微發燙,而身邊的沃伏卻再沒有聲息,它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她,解除了冰雪女王的噬心之毒。
她將沃伏和Siciliano一同埋葬。
無名碑前,她佇立着,是無限的銘記和感恩;轉身,便是對對這一段過往的塵封和放手。
然後,我看到了自己,看到她眼中的那個小小的、視若珍寶的自己,看着她將自己一手養大,以及背後那種種難以抒寫的辛酸和隱忍。
時間,是治癒創傷的良藥,亦是愈釀愈醇的老酒。
冥冥之中,兩人相遇。
而這一次,卻是他的追逐和無奈:庫洛洛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被奪走了,直到再次聽到那個名字——
米婭。
心中空了那一塊得以補全,他才明白,是因爲他把最重要的東西給遺失了。
記憶,如同這秋日涼薄的溫暖,抓不牢,留不住。
直到棺木打開,那把Siciliano光亮如初,依舊熠熠生輝,它彷彿始終在記憶的陰暗處靜候着,終於,在這一刻,纔將所有的真相照徹,殘忍地將所有的傷口一一剝開,鮮血淋漓。
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
過去,現在,未來。
爲什麼是這樣的結果?她和他,爲什麼?
生命的延續到底是爲了什麼!?那我又算是什麼!?
隨着這一生質問,我的身體彷彿充滿了力量,此刻,我最想見到媽媽……還有那個被稱作庫洛洛的男人。
我覺得自己醒了,又彷彿沒有清醒,我不能動,也無法睜開眼,但我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病房。我至愛的媽媽,此刻淚流滿面,她緊緊地抱着我,一旁,庫洛洛正試圖從她手中將我抱走。
我聽到他們在爭吵。
“如果你不想讓她死,就交給我。”
“不……她是我的……你從來……什麼都不是。”
不要吵,不要吵。
爲什麼不能好好說話!?爲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爲什麼我不能和其他小盆友一樣!?媽媽,你從來不騙我的,那爲什麼說爸爸就是凹凸曼!?
我不要這樣的結局!
一種奇異的力量從我指尖流出,我彷彿有種錯覺,我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只要我這麼做……就如同出自本能一般,我將左手攤開,一本金色的書幻化而出,光芒四射,書本自行打開,右手指尖在直上快速移動着,用我最快的速度寫下心中的一切:
【庫洛洛走上前,伸手,撫去她臉頰的淚水,輕聲說:“我愛你,米婭。一直愛着你,用我自己的方式……如果你認爲我以前做錯了,那麼請你原諒,因爲現在,我想和你、還有拉拉在一起,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米婭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笑了笑,“如果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不,我要說,”她伸出雙臂圈住他,“開始的時候,我討厭這個恃強凌弱的世界。”
“你,和這個世界一起,逼迫着我,試圖榨乾我身體裡最後一滴水。可是,這具化爲荒漠的身體裡,依舊爲你們保留一處柔軟,直至我死亡。”
“我愛你,庫洛洛,同樣,我也深愛着這個有你的世界。”】
彷彿一場木偶劇,面前的兩人,所言所行,一舉一動,都如我所寫下的文字一般。
然而,我知道,他們不是木偶,因爲我知道,這就是他們心裡的話,他們想做的事。
這就是他們。
我笑了,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當我合上手中那幻化而出的書本,面前相擁的兩人彷彿才從夢中醒來,同時一驚,迷茫地看着四周。
媽媽看到了坐在牀邊的我,急道:“拉拉!?”
我笑:“媽媽,我好了。”